文/東山鹿溪
日本的中世社會裡，貴族將自家子弟送入寺院，是司空見慣的事情。在寺院中往往有著從高到低各種各樣的階層。根據高山京子以興福寺為例的分析，僅僅上層就有貴種、良家、西座、住侶等幾個階層。其中最高層的貴種，常指攝關家及皇族出身的僧侶（次一等的中流貴族出身則稱為良家）。被送入寺院的貴種僧，無需經歷漫長的晉升過程，往往一入寺就被授予少僧都以上的僧官或法眼的僧位。而皇族入寺則超乎僧位僧官體制之外，作為「法親王」居於僧界頂點。
貴種入寺的院家（構成大的寺家的「院」）被稱為門跡寺院。門跡、院家一般是由私的僧房發展而來，作為派閥的據點而存在。室町時代將軍家子弟也大量進入門跡。門跡內部完全是一個以師弟關係為中心，與世俗社會的主從制、家父長制十分相似的世界。
但是，門跡一詞本來只不過是「一門之祖跡」的意思。後衍伸出法流、門徒的詞義。在鎌倉時代，「門跡」更多指作為法流傳承據點的院家、院主。隨著貴種僧大量入室（拜入門下，結成師弟關係），至鎌倉後期門跡一詞更多指代貴種住持的院家、貴種的院主。就任權門大寺之長的，大多數是門跡。譬如天台座主由青蓮院、梶井、妙法院三門跡擔任，興福寺別當則由大乘院和一乘院門主來擔當。原本意味著法流傳承的「門跡」已經完全演變成為一個揭示世俗地位的稱呼。
本文的主人公九條道家，出生在攝關家，曾擔任攝政、關白，他的兒子九條教實、二條良實、一條實經也曾就任攝關，九條賴經曾是鎌倉幕府將軍，嶽父是人稱「天下重器」的關東申次西園寺公經，外孫是四條天皇，女婿近衛兼經也做過攝政，興福寺別當圓實、仁和寺御室法助、天台座主慈源，圓城寺長吏道智、道慶也是他的兒子。公家、武家、寺社勢力的頂峰，都被九條道家一門所把持。下面我們就把目光投向九條道家那些被送入門跡寺院的兒子們，看看他們在風雲突變的政治環境中有著怎樣的命運。
圖：九條道家
興福寺別當圓實
作為藤原氏氏寺的興福寺對於以攝關家有著特別的意義。在介紹九條道家之子圓實在興福寺的經歷之前，我們需要先把目光回溯到之前的藤原忠通之子信圓身上。信圓曾兼任一乘院與大乘院門主，隱居後仍然像太上皇一樣控制著興福寺。在藤原忠通以後，攝關家已經分裂為近衛、九條、松殿三家（後松殿沒落，近衛分出鷹司，九條分出一條和二條，是為五攝家）。信圓雖與近衛基實是同母同父的兄弟，卻與近衛家疏遠。信圓將大乘院讓給了松殿基房之子實尊，將一乘院讓給了九條兼實之子良圓，裡面並沒有近衛家的位置。
近衛基通是近衛基實之子。基通將自己的兒子實信，送入一乘院良圓門下，接著又在後鳥羽院的支持下讓實信同時作了大乘院實尊的弟子，意圖讓實信繼承兩門跡，掌控興福寺，這讓信圓頗為不滿。但是近衛基通想要一舉拿下南都的如意算盤因為信圓的執意阻撓而沒能實現。這時出現的關鍵人物，正是九條道家。
圖：大乘院門跡復原模型（室町時代後期，筆者自攝）
九條道家將自己的兒子圓實送入一乘院良圓門下。良圓早逝，如近衛基通所願，實信順利繼承了一乘院門主的位置。但是此時卻出現了意外的狀況。在信圓的授意下，通過當時的興福寺別當雅緣，良圓名下的所領被交給圓實來繼承。除了良圓的所領之外，雅緣所掌握的東塔檢校職、春日一切經執行職也一併許諾交給圓實。之後，在信圓、九條道家的協力下，貞應二年（1223年）後高倉院發布院宣，稱「向後若南都事，稱長者進止，縱雖有長者宣，更以不可敘用之。」面對以近衛基通為後臺的實信，信圓與九條道家弄到了院宣，給圓實的財產繼承權又上了一道保險。次年，信圓辭世。
安貞二年（1228年），九條道家成為關白。寬喜三年（1231年）七月，道家將關白與氏長者都讓給了其子九條教實，自己則作為攝關家「大殿」繼續操縱朝政。九條道家的權力達到了頂峰。這年十月，道家親臨興福寺維摩會，擔任維摩會講師的，正是當時年僅十八歲的圓實。隨後，在九條道家的壓力之下，實尊將大乘院交給圓實繼承。五年後實尊死去，至此，大乘院與一乘院，分別由圓實與實信，這兩位出自近衛家與九條家的貴種僧掌握。
嘉禎元年至寬元元年，圓實擔任興福寺別當。這時，與九條道家在朝野內外確立的權力一樣，圓實也在興福寺佔據了優勢地位。與此同時，九條道家的另一子慈源，則在延曆寺確立了支配地位。我們再來看看他的例子。
圖：春日社寺曼荼羅（興福寺藏）（鎌倉時代）。圖上段為本地佛文殊、釋迦、藥師、地藏、十一面觀音，中段為春日大社（包括兩個塔），下段寺院為興福寺。
天台座主慈源與仁和寺御室法助
在京都的東山有一座名叫青蓮院門跡的寺院，如今是深受各國遊客喜愛的著名景點。提及青蓮院，就不可不提及鎌倉時代初期著名的青蓮院門主、天台座主慈圓（注意和慈源是兩個不同的人）。他也是歷史書《愚管抄》的作者，也是諸多臺密聖教的作者，鎌倉時代最負盛名的學僧和在政壇上最為活躍的貴種僧之一。在慈圓的門下，原本有一位弟子，稱作道覺法親王，是後鳥羽院的皇子。原本是預定要成為青蓮院繼承者的，但隨著承久之亂的發生，作為被流放的後鳥羽院的皇子的道覺的地位也隨之一變。因為受到鎌倉幕府的反對，慈圓將青蓮院交由良快繼承。在慈圓辭世前，他留下遺命，即在良快之後可以讓道覺擔任臨時的青蓮院門主，然後傳給九條道家之子，或者不經道覺直接傳給九條道家之子。這位九條道家之子，就是我們剛才提到的慈源。
天福元年（1233年）在鬥爭中失敗的良快將青蓮院交給年僅十四歲的慈源繼承。前面已經介紹，此時的九條道家已經是以攝關家「大殿」的身份把持著國政。嘉禎四年（1238年），正在圓實擔任興福寺別當期間，二十歲的慈源成為了天台座主，爬上了中世最大寺社勢力延曆寺一山的頂峰（PS興福寺堪稱第二大寺社勢力）。同年九條道家剃髮出家（在俗出家），卻依舊手握大權。次年，當年發動承久之亂的風雲人物後鳥羽院在流放中死去。後鳥羽院之子道覺的生存環境稍微緩解，延應二年（1240年），慈源禮道覺為師，二人成為了師徒關係。
另外有一位著名的仁和寺御室法助，也是九條道家之子。嘉禎四年（1238年），九條道家送法助入仁和寺，歷來仁和寺入室者均為皇子，九條道家之子能夠入室，可以說史無前例。九條道家不顧當時的仁和寺御室道深的不滿，以幕府為後援強行以準皇子的禮儀送法助入寺。入寺一年後法助就成為了「準三宮」（就是「享受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待遇」），達到了一個非皇族僧侶所能觸及的最高位置。四年之後，法助才正式受傳法灌頂。
圖：青蓮院門跡（筆者自攝）
九條道家的倒臺
正當九條道家如日中天之時，仁治三年（1242年），九條道家外孫的四條天皇死去。四條天皇年幼無子，九條道家雖推戴自己的外甥忠成王，卻並未成功，新即位的後嵯峨天皇，與道家並無血緣關係。寬元二年（1244年）九條賴經將將軍之位讓給了其子九條賴嗣，他作為將軍家「大殿」仍舊保有極大勢力。這一年，嶽父西園寺公經離世，關東申次的職權被九條道家一人獨佔。這時，幕府執權北條經時病死，年輕的北條時賴繼任，鎌倉的政局也陷入不穩定之中。寬元四年（1246年），後嵯峨天皇讓位於子，道家不顧後嵯峨院等的反對強行解除了與他關係不睦的兒子二條良實的關白職位，讓另一子一條實經做了攝政。同時，後嵯峨院政也隨之開始。儘管與天皇家之間的外戚關係已經不在，道家仍動用了最大的能力，竭力維護著與後嵯峨院的關係，並試圖幹預鎌倉的局勢。
然而就在這年四月，在遙遠的關東鎌倉突然發生了一起動亂（宮騷動）。前將軍九條賴經、名越光時為首的反執權派在與新任執權北條時賴的鬥爭中失敗。北條時賴先發制人，於七月將九條賴經送還京都。九條道家被解除關東申次一職，隱居西山。次年，一條實經的攝政之位也被罷免。九條道家面臨政治生涯的重要考驗。這時處在大乘院的圓實，慌忙將欲大乘院讓予弟子。不過事態穩定之後，他仍然保持著大乘院的支配地位。而慈源則辭去天台座主之位以示抗議。
圖：仁和寺（筆者自攝）
建長元年（1249年），法助年僅二十三歲順利繼任仁和寺御室。遺憾的是，法助在世俗社會中的後臺道家已經岌岌可危。當時的東寺一長者是幕府僧實賢，東寺一長者雖為真言宗之長，但歷來在仁和寺御室統轄之下，此時面對失去後臺的御室法助，實賢竟然發出了「東寺一長者之上再沒有更高位的僧侶，御室雖然是上臘也不過是遁世僧罷了（《沙石集》）」的豪言，令法助與九條道家聽到也只能憤憤不已。
視線回過來看看慈源。寶治元年（1247年），那位失意的法親王道覺重新回到了人們的視野中，成為了天台座主。但此時慈源卻拒絕讓出青蓮院門主的位置，甚至也拒絕讓出正護持僧的職位。此後青蓮院與梶井門跡亂鬥，慈源又拒絕配合道覺解決爭端。兩人終於決裂。在後嵯峨院與鎌倉幕府的協議之下，寶治二年道覺獲勝，如願掌握了青蓮院，卻很快撒手人寰。臨死前的道覺指定了自己的繼承人，只是朝廷對於道覺的遺命不予理會，於是，慈源再次成為了青蓮院門主，奪回了自己的權力。
圖：九條家略系圖
然而好景不長，僅僅一年多之後的建長三年（1251年）十二月，九條道家顛覆幕府的陰謀被發覺，將軍九條賴嗣被迫更迭，新的將軍是後嵯峨院的皇子（宗尊親王）。除了與九條道家關係疏遠的二條良實之外，道家一門全部受到朝廷的處分，停止出仕。次年二月，九條道家在悲憤中離世。六月，慈源被解除了青蓮院門主的職位。圓實也同時失勢，老對手實信得以兼任大乘院與一乘院門主。康元元年（1256年）實信離世，圓實重新成為大乘院門主。在之後的文永元年（1264年），圓實因與興福寺大眾的矛盾，被逐出興福寺，並被朝廷流放到丹波，然後死在了那裡。而早在之前的建長七年（1255年），慈源就已經離開人世了。
仁和寺的法助在政變之中雖也遭受了衝擊，卻最終倖免，得以居御室之位十年。在法助成為御室的同年，後嵯峨院將自己的皇子性助送入他的門下，並在正嘉元年（1257年）出家、次年受傳法灌頂之後，接管了法助對仁和寺的控制權。
弘長三年（1263年），在政變餘波散盡之後，九條道家的愛子一條實經得以回歸左大臣之位，此時，九條道家一門已經漸漸走出了政變後的境遇，陸續回歸政治舞臺。不過也有一直沒等到東山再起之時的。譬如同為九條道家之子的園城寺長吏道智，死後據說化為怨靈，作亂於離宮禪林寺殿，後被禪僧無關普門所調伏，龜山上皇隨舍宮為寺，這就是南禪寺開創的傳說，如今也被寫在京都著名紅葉名所南禪寺的介紹之中。而道智則作為南禪寺的護法神被寺僧代代祭祀。
圖：後嵯峨天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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