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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民國晚近的名士圈裡,喬大壯是一個傳奇般的存在。
這個傳奇,不僅因於他祖父喬樹楠不避罪譴為變法六君子中的楊銳、劉光第收殮的義舉以及昭雪「黃崖教案」的坦蕩,更因於他56歲短暫一生中的率性豪邁的行狀。
喬大壯生於1892年,先父早逝,祖父喬樹楠祖兼父職,對喬大壯極盡督導和管教。因承家學,喬大壯少年時即在經史、古文、小學、書法等方面打下了深厚基礎。就學後,祖父引成都名宿、湘人王闓運學生的顧印愚為喬大壯塾師,因此又極早打下金石篆刻的功底。
顧老先生善飲酒,小喬大壯跟著耳濡目染,對推杯換盞中的名士風骨醉心不已。祖父的為官為人和顧師的從藝立場態度對喬大壯性格氣質的養成影響深巨,從他後來的詞章和篆刻作品中,每每能看到兩個老人的影響。
徐悲鴻繪喬大壯先生像
喬大壯約在18歲前後讀於今北京大學前身的譯學館,專治法文。時任譯學館外文總教習的辜鴻銘對這個學生甚為讚賞,學中多有勉勵。畢業後,當即在清學部圖書館(今北京大學圖書館)就業,精研目錄版本學。遜清後,任職國民政府教育部教育司第一科,與同任籤事、兼第一科科長的魯迅先生「對桌辦公、遇事一起處理達四年之久」(喬無疆《先父喬大壯先生傳略》)。今北京魯迅故居西牆所掛「望崦嵫而勿迫,恐鵜鴂之先鳴」,即是喬大壯和魯迅先生同事時所寫,足見魯迅先生對喬大壯的推崇。
喬大壯書魯迅先生集離騷聯句
1927年,喬大壯經周璧光介紹,在周恩來領導下從事工作,因此,喬大壯生平有「周恩來秘書」這一段革命的履歷。這段履歷讓喬大壯較早受到革命的洗禮,得以在後來辨識和看清什麼樣的革命才是符合國家和民族、民眾利益的,這也促成了他當著幾個子女的面,把先祖在雙流金橋所購買30畝地的田契燒毀的舉動。
喬大壯其後輾轉任平漢鐵路局秘書、南京實業部秘書。因徐悲鴻的賞識,後受聘中央大學教授,講授書法、詞學。戰後內遷重慶,以代人刻印清苦度日。戰後隨中央大學復員回南京,後遭遇解聘教師風潮而請辭。1947年夏,應好友、臺灣大學中文系主任許壽裳之邀赴臺灣大學任中文系教授。1948年二月,許在臺北遇刺。三月,喬大壯繼許之後擔任臺大中文系主任。四月,教育部派次長田榮到臺北強邀喬大壯回南京擔任教育部顧問,從事防閒學運的文字宣傳。喬大壯是支持學生反內戰的運動的,因此就謝絕了田榮的邀請。隨後,臺大當局便不再給喬大壯發聘書。
傅抱石繪喬大壯像
喬大壯於是隻身回南京找工作,又於7月到上海,和女兒喬無疆作通宵談話,其時,喬大壯已萌死志。
喬無疆在《先父喬大壯先生傳略》中如是回憶那次談話:一個人活在世界上,應對社會作出有益的貢獻。我是一個大學教授,卻連自己的生活也解決不了。這個社會所允許我做的只能是參與內戰、對國家不利的事,我寧死豈能為吃飯而行不義。
喬大壯交代後事的遺書(局部,系首次公開)
7月3日晚,喬大壯效屈原,自沉於蘇州平門外梅村橋下。當年11月,其遺骨由三子喬無競奉回並葬於雙流金橋潘家溝祖塋。
關於喬大壯自沉的原因,時論皆認為其感憤於時局和個人遭際,曹聚仁先生則將其歸結為知識分子內心的矛盾,在「新舊兩個時代的交替之際……沒有力量改舊的,也沒有勇氣接受新的……不幸在這彷徨的路上,受了不大不小的刺激,便無法調和這種矛盾,而自己又良知未泯,在這時候,便也只有將這無可奈何的生命,乾脆了結。」因此,曹先生的說法,還是可以歸結於時局因素。
民間還盛傳「殉情說」,此一說在印界似乎言之有據。《印林逸話》記:喬大壯嘗鐫一白文印,印文曰:行盡江南不與離人遇。喬氏居京城時,與所眷吳姬將別,姬約歸裡以待之。後喬至吳,偏尋未遇,惆悵傷感不已。故集宋人詞句制此印,以致相思之意。取法趙之謙兼參黃士陵,分朱布白,極具功力。喬後贈潘伯鷹,潘又轉贈錢君匋,惜於文革中佚去,今只存印蛻。
喬大壯刻「行盡江南不與離人遇」印蛻
針對此說,我曾請教過喬大壯先生目前尚在世的小兒子喬新,他今年雖已91歲高齡,但思路依然清晰而有條理。他告訴我,「這個傳言的『殉情』對象就是女弟子黃墨谷嘛,家父生前很器重她,經常帶她參加各種師友聚會,以致有此誤傳。所謂的殉情,是沒有的事。」
然黃墨谷系福建廈門人,絕然不是《印林逸話》中所指的吳地,因此,此「吳姬」顯然另有其人。在印界流傳的一個說法是,喬大壯選擇自沉在蘇州平門梅村橋,當和吳姬舊遊或所約有關。喬大壯與吳姬在京城認識並交好,限於禮法,或許只到相互賞慕為止。喬大壯夫人高希祖去世後,兩人重訂婚約,也屬情理之常。不過此說究屬傳言,僅供欲探求喬大壯自沉之因者參考。
喬大壯雖只得壽56,但在篆刻、書法、詩詞、駢文方面均有極高成就。有《喬大壯印蛻》、《波外樂章》(喬大壯室名波外樓,此其詞作)、《波外詩稿》、《續波外詩稿》傳世,並有譯著《馬蘭公主》、《你往何處去》出版。在詞作上,喬大壯早負盛名,詞宗唐圭璋譽其為「一代詞壇飛將」。其篆刻宗法秦漢又具新意,用刀爽朗清峻、章法疏密有致,印學界將其與齊白石同列入《印學史》,稱為「南喬北齊」,足見一時名望。
喬大壯故去34年之後的1982年7月,其次子喬無遏委託曾在成都空軍指揮部工作的同事江富考幫助尋找其父墳冢。其時,喬無遏已從國民黨空軍總部作戰中將參謀長任上退役。江富考即向四川省委統戰部反映了此事。在雙流縣委統戰部和縣政協文史資料委員會的幫助下,在雙流縣擦耳鄉(今金橋鎮)找到喬大壯墓,可惜1960年開墳擴耕時已夷為平地。
1984年,喬大壯三子喬無逸同其兒子來到雙流,為喬大壯及先祖造墓立碑。在一個普通的青花瓷內放入了喬大壯的詞集和照片埋入墓中,並把仔細搜尋而得的原墓碑立於墳前。1994年,盜墓賊以為墓內有貴重之物,開墳將墓內青花瓷壇盜走,墓碑亦倒在荒草中,喬大壯墓此後遂成為一片荒草地。
雙流區文聯副主席、書法篆刻家陳偉芳一直仰慕喬大壯這個鄉賢。從1994年底開始,他就在為重建喬大壯墓積極奔走。他認為,以喬大壯及其祖父喬樹楠在中國歷史、文學、藝術上的重要地位,喬樹楠和喬大壯墓應申報為省級文保名人遺址。雙流為蠶叢開國故地,歷史人文資源十分豐富,名人遺址的發掘利用前景十分可觀。但是23年過去,喬大壯墓重建依然沒有任何動靜。
88歲的潘家溝人劉少民為我們指認「喬翰林墓」準確位置
2018年1月10日,雙流彭鎮。被譽為川西孔夫子的劉沅及子孫墓群重建工程已略顯規模,陳偉芳指著墓群正中間最大的圓冢告訴我,那就是劉夫子的墓。
劉沅墓重建工程佔地不足一畝。儘管未得到雙流區一級財政的支持,但彭鎮黨委、政府還是非常重視,從有限的鎮財政裡撥出了15萬元專款,確保遷墳、平地以及土建等基礎開支。「後期要建祭臺、拱門以及供後人和遊客憑弔紀念所需的陳列館、停車場等,資金從哪裡出,還是個未知數。」陳偉芳說。
舊的問題尚未解決,新的問題又接踵而來。距離彭鎮不足3公裡的金橋鎮潘家溝,喬大壯墓還是一片荒草。世居潘家溝的鄉黨雖然知道這個早已經不在的墓群為「喬翰林墓」,但對於它的重建與否並不太關心。而在陳偉芳看來,喬墓和劉墓在鄰近3公裡範圍內,正好可以形成一個雙流先賢墓葬群,庶幾可為弘揚深厚的地域文化和發展旅遊貢獻一點力量。
陳偉芳手繪喬大壯廬墓重建示意圖
然而,雙流區委、區政府班子換了幾茬,有關建議材料送了一次又一次,喬大壯墓重建事還是沒能引起足夠的重視。「有關方面的基本判斷是,這個人(指喬大壯)只是葬在這裡,沒在這裡生活過,且又逝去那麼多年,重建廬墓沒有多大的價值。」
儘管政府支持這條路走不通,出於對喬大壯的敬重,陳偉芳多年來還是希望通過民間力量來推動喬大壯廬墓的重建。「弘揚優秀的傳統文化,成都大力推動天府文化建設,這是一個新機遇。」
然而,陳偉芳所認為的新機遇,在喬大壯墓所在的雙流金橋鎮黨委和鎮政府看來,不過是「舊事重提」,而這個「舊事」在多年前,似乎已經有了定論,不復有討論重議的價值。73歲的陳偉芳再一次碰了一鼻子灰,深感有愧於喬家後人的信任和重託,也由此明白,不走上層路線,僅靠民間推動,要完成這個多年夙願,是很難的。
喬大壯女兒喬無疆生前為父親遺著出版費盡心血
「我只是很遺憾,為什麼沒有領導認識到文化的價值,哪怕一個也好。雙流是經濟強縣,但不能光要經濟,不要文化啊!」作為老雙流人,儘管好多故舊或者後輩已在雙流的樞要部門任職,但卻沒有一個能幫他推動這個事。發展的巨輪總是轟隆向前,人們習慣了「歷史終歸是歷史」,絕少有人回過頭來思考歷史在當下的意義。
峰迴路轉,久雨終晴。2018年開年之後,陳偉芳終於等到了一個「認識到文化的價值」的領導。說是領導,其實只是金橋鎮黨政辦的一位幹部,因為好讀書,頗知喬大壯聲名和影響。一次偶然的機遇,陳偉芳拖著他去看了荒草中的喬大壯舊墳所在地,並陳說了多年來推動重建的難處。這位幹部心有戚戚,當即要求村、組兩級幹部儘快落實,涉及經費的請示後報。
91歲的喬新(右)再度奔赴成都雙流,在先父廬墓現場朗誦顧毓琇寫的《金縷曲·悼喬大壯詞人》 劉賢虎攝
村、組幹部花了三天,選了一塊閒地,並請了陰陽先生畫線定穴。陳偉芳老人則興衝衝地致電退休後在南京養老的喬大壯唯一健在的兒子喬新(喬大壯還有一女健在美國)來蓉。兩人商定2018年1月17日上午封土。
喬新不顧91歲高齡,攜其女喬明、侄喬棣分別從南京和鹹陽趕往成都,以完成先輩遷土重安的宿願。一同帶來的,還有喬大壯詩詞集、印集和書法作品集,準備連同四川當代印家郭強、陳建新所刻的喬大壯等四方印,一同封土以紀。
1月17日上午,在陳偉芳、陳建新及金馬河流域研究專家蔣劍康等有識之士和喬家後輩,金橋鎮、鰱魚村及組幹部和村民的見證下,喬大壯墓重建封土完成了一個簡潔而莊嚴的儀式。
就在喬家人以為喬大壯墓重建已開了好頭、後面工程必定順利推進而準備離開的時候,組長李永成卻找到喬新,索要前期平整土地等工作墊支的工料錢5000元。滿以為有政府支持的喬新大感意外,李永成方才道出苦衷:鎮上對重修喬大壯墓並不支持,要求先動工後補手續和請示的鎮幹部因此而挨了鎮黨委書記的一頓批評,村組沒有財力承擔喬大壯墓的重建。
「那後面的工程怎麼辦?」陳偉芳對這個變化顯然已有心理準備,在李永成還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之前,他對李永成說:「無論怎樣,現在這個狀況一定要保持,後面怎樣,我們一起來想辦法。」李永成一面點著喬棣遞過來的錢,一面回應:這個您老放心,哪個敢做抄人家祖墳這樣的缺德事!
喬大壯(後排中)和夫人與兒女合影(首次公開)
2018年7月3日,是喬大壯逝世70周年紀念日。在陳偉芳的計劃裡,除了趕在清明前,要完成喬大壯墓的重建基礎工作,保證基本的祭祀、憑弔和參觀所需之外,還計劃在7月3日前,組織召開「喬大壯逝世70周年研討會」。初步的方案和設想已經形成,在政府撥款無望的情況下,陳偉芳希望更多有識之士能共同參與,以完成這個在他看起來並不太難的計劃。
然而,這個連鎖的計劃僅在開局時就遇到了麻煩。極有可能「爛尾」的喬大壯墓,讓後期的研討會看起來似乎遙不可及。「我還是堅持一個我自己的判斷,重修喬大壯墓,不應該是喬家後人的事。作為公共價值裡的先賢廬墓重建及紀念活動,地方政府理應有這個主動擔當的意識。長遠地看,一些必要的基礎性投入,將來會獲得很好的社會效益和文化示範效益,這個雙效益的價值,是無法用經濟來衡量的。」陳偉芳有些悲觀地對我說,這場曠日持久的文化價值和經濟價值之爭,或許最終還是要以經濟價值完勝而結束,就像喬大壯當年死的欲望最終佔據了生的樂趣一樣,理想、信念、文化、責任,在轟隆的發展巨輪碾壓下,很難有翻盤的機會。
「我們到底還是老了。」陳偉芳說,話語裡漸顯疲態。
因為年事已高,回到南京的喬新託我務必轉告陳偉芳:在喬大壯自沉前示兒女輩的遺書中,要求其廬墓選擇亥山已向,即坐西北偏北。當日封土的位置完全沒有尊重喬大壯的遺意,希望在後期的廬墓建設中,能作出相應調整。
2016夏,喬新(中)攜妻女到金橋鎮祭拜喬大壯 劉賢虎 攝
皮之難存,毛何以附。我不知道怎麼安慰執念的喬新老人,只是深深地為喬大壯嘆息:生前心心念念,所題所寫必稱華陽人的喬大壯,今天其實已經沒有多少人認他這個老鄉;而偌大的金橋鎮、偌大的雙流區,已經安置不下一座能供後人憑弔瞻仰的先賢廬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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