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伊·特立斯在《紐約:被忽視之城》裡打量城市裡的貓,其中有一樁因為對貓過敏引發的「生態失衡」:
「碼頭工人對貓有過敏症,他就下毒藥毒死了那裡的貓。結果不到一天的時間,老鼠就泛濫成災了。工作時,工人們看到成群的老鼠在箱子上爬。在九十五號碼頭,老鼠開始偷吃碼頭工人的午餐,甚至開始攻擊人。結果,他們不得不緊急地從附近街區調來野貓。現在,鼠患終於得到了控制。」
人對貓過敏,不只在紐約。有資料表明,10 個人裡就有 1 個人對貓過敏;在中國,有超過9000萬隻家養貓。
都市文化的影響下,養貓被認為是不難獲取的流行時尚,對居住空間以及外出時間的要求並不像狗那麼嚴苛,同時又給人以陪伴和交互感。另一方面,貓的社交貨幣屬性不言自明,打開對方的朋友圈或頭像,用貓的圖片扯開對話的線頭。但,對貓過敏可謂一門玄學。有人不知道要測過敏源,貓到家了流淚不止,渾身癢,哮喘呼吸拉風箱;有人養了幾年,和貓如膠似漆,有一天突然對貓過敏,不得不隔離彼此。
那些與貓共存的過敏人在堅持些什麼,放棄養貓的人又經歷了什麼。身體和精神的折騰之下,他們想要脫敏的,除了紛飛的貓毛,是對居無定所生活的憂慮,還是對生命責任感的缺席。
本期問你哦,我們向身邊對貓過敏但養了貓的朋友,拋出了幾個問題:
你的貓現在還在嗎?
你是在養貓之前還是之後發現的過敏?
敏感這件事,會讓你討厭自己嗎?
以下,就是TA們的自述。
@說哦
「今天把家裡剩的四個貓罐頭送了同事。想哭。」
總是被「突如其來」撞到。
突然被劈腿。突然失戀。突然離開北京。突然失業。突然病倒。突然愛上一個人。突然遇見一隻貓。突然對貓過敏。當然,突然過敏是最荒誕的。
事情要從我養第一隻貓開始講。5年前,畢業後我就留在北京定居,有一個談婚論嫁的男友。剛好有一個朋友撿到一隻暹羅貓,怎麼找都找不到主人,中途這只不安分的貓把樓上的貓肚子搞大了,還老揍別的貓。我自信算是穩定到可以負責任,把這隻惡霸帶回了家。
貓來了,他劈腿了。
有一天他跟我說,覺得我哪裡哪裡不好,實在跟我過不下去了。我不知道他劈腿,就覺得是自己的問題,連對我這麼好的人,都想離開我,我太討厭自己了。我不顧一切地想逃走,搬家搬得很著急,貓也沒辦法帶走。
這麼多年,我們所有愛好都是共享的。有話劇上就去看,周末都在小西天看電影。即使分手,我們的行程重疊度還是很高。他新女友是北京人。肯定不能指望他們挪走。這個城市的痕跡太多了,那我走吧。
搬到深圳後,我還是好喜歡貓,感覺世界上所有的貓都好看,房東也允許我養貓。第二年,我感覺自己又到了可以對貓負一下責的穩定狀態,就聯繫專門救助流浪貓的女孩。
兩隻貓還沒到家,我就置辦起來,還認真地封了窗。貓糧、貓窩、貓砂、貓砂盆、貓抓板、貓爬架、毛梳、沐浴露、洗貓袋、毯子、逗貓棒、貓砂除臭劑、貓罐頭、墊子、木天蓼、驅蟲藥、貓包
貓來的第三天,我哮喘發作了,喘不過氣來。只好先把自己關進屋子隔離開,白天就一直加班。心裏面跟貓說,媽媽不是不愛你們,是媽媽得了傳染病,不能跟你們在一起。
那天給救助人發消息,不停地道歉,說我不能繼續養了。我是一個特別在意契約和規則的人,不管那個規則多狗屁不通和莫名其妙,我都會遵守,除非真的被壓迫到不行,才會思考拒絕和反抗。在小區門口,在一個要往前走50米的才可以過馬路的斑馬線,大多數居民會直接橫穿,但我每天都會走那個50米。
所以在承諾要養之後,無法履行契約,給別人和貓添麻煩。我連續幾晚睡不著,持續地陷入巨型焦慮,雖然這個焦慮一點鳥用都沒有。
貓離開後,我生病動了個小手術。一個小小的良性腫瘤。一直都是一個人,只是在全麻之前,找了一個女性朋友來籤個字。
回家看到貓生活的痕跡,我空蕩蕩地站著,真惆悵啊。
我總覺得北京是我的傷心地,北京好大,沒有邊際的大,沒什麼值得愛的。(但)不知道為什麼,我偶爾還是會惦記那裡。在北京養貓時什麼事也沒有,但到了新的地方,我的體質改變了。離開一座城市和一個人,後勁原來如此持久。
畢竟長大了好多,現在的狀態和以前的狀態我都接受。身邊有別人很好,有貓很好,沒有也沒關係。
@歐茨
「從一開始我就知道,這是一段臨時的感情。」
北京入冬的時候,有個朋友來求助,因為嚴重的貓過敏,他必須和貓隔離。我知道自己也過敏,剛開始我婉言拒絕了。
連著兩三周,原來的主人還是找不到人養貓。我放心不下貓的情況,冷靜想了想,我過敏應該不會很嚴重吧,鼻塞流鼻涕這樣的症狀尚且能忍受。
我在國內籌備自己的第一部影片,因為疫情無法回洛杉磯。從一開始,我就知道我和貓是暫時的關係,是一定會分開的結局。
像我這樣四處移動,居無定所,生活狀態不穩定的人,長期養動物肯定是不負責任的。我想做導演,要不停地書寫和體驗。但我很喜歡動物,創作的主題,也是關心跨文化環境中移動的人,人和周遭環境的關係,都市成年人的羈絆和孤寂。從內心深處,我珍惜養一隻貓對我日常生活的改變與刺激。
比較大的麻煩就是癢,絕對不能讓貓爬上我的枕頭,也不能把頭埋進貓的毛髮之中。
前幾天,原本的主人決定還是自己養。他們搬進大房子,給貓準備了一個單獨的房間,這樣就可以有隔離區。但他們沒有跟我說什麼,也沒有暗示我要還回去。就還是讓我繼續養著——是一份借來的溫情,我知道的。
溫情的確挺容易上癮的,但居無定所是我的選擇,有些人就註定要在路上。這個心理預設還是會影響我和貓的關係。即使喜歡,也會告誡自己不要投入過多的依賴,情感上在充沛和節制之間搖擺。而且我知道它不完全屬於我,但我又要對它負責,一開始就小心翼翼瞻前顧後。
貓很會察言觀色,它察覺到我這個心態,發現我好欺負。之後就開始欺負我,脾氣特別大,有什麼得不到就抓我咬我,還特別不喜歡我打電話。是不是很像親密關係裡,人與人的相處?並不是我對別人越好,犧牲越多,就能得到越多尊重的。
和貓確立規則的過程裡,我會不自覺地裝載觀察視角。我發現貓很喜歡踩奶,我猜它可能對自己小嬰兒時期有深刻印象,所以它一調皮,往枕頭衝什麼的,我就撲過去抓住它的後頸肉,模仿貓媽媽教訓孩子。非常有用,(貓)一下子就冷靜了。如果也能這樣待人接物就好了,逮住不聽我話的人,猛地抓起他的後頸肉。
還有就是洗臉,貓毛飛到臉上,我就一頭扎進洗手臺,把水龍頭掀到最大,任水流把看不見的一切衝走。
@小王
「貓也會對人過敏。」
我想你可能搞錯了。不是我對我家的貓過敏,是貓對我家過敏。
3年前,我完成學業,留在英國做金融分析師。學生時代想像不到的,那種穩定而且可控的節奏慢慢入侵我的生活。
以前也想過養貓。想一想就趕緊打住。棄養的案例那麼多,我聽說有人因為家裡的孩子對貓過敏,哮喘發作,所以想要把貓安樂死。定居之後,責任感這件事自然而然就來勁了,感覺做很多事都不發慌了,決定養貓也是。
有一天我和貓玩,發現它前面的左腿腫得好大。又過了一天,它開始撓自己的眼睛,眼睛變得紅紅的。我怕再撓下去皮膚就要潰爛,就帶它去看醫生,醫生查不出原因,只能開止疼藥緩解痛苦。在之後的一周裡,它的右腿也開始腫了。血液檢查的結果是過敏。但當時因為疫情封城,我無法帶貓去做過敏源測試。
我第一次聽說貓還會過敏的。醫生開了類固醇的藥,他說是現在世界上幾乎唯一的能抑制動物過敏症狀的藥。
貓機靈得很,給貓餵藥得鬥智鬥勇。早上,我把藥埋在罐頭或雞肉粒裡,下午回家一看,它把藥挑出來,現在我是掰開嘴強塞的。餵藥還不是最難受的,這個藥對貓的腎臟和肝臟有傷害,我就很彷徨,吃還是不吃呢。
醫生讓我想一想最近這幾天做過什麼。有沒有換過貓糧,用什麼洗衣劑,家裡添置了什麼新物品,多久沒清潔了。我越想越慌。雖說每天都是生命裡普通尋常的一天,但如果逼迫自己回憶每一天的區別,你真的會驚異於自己的花頭精可真多。可能是下班換了一條路走,可能是收了一個快遞,可能是換了一件藏在衣櫃深處的衣服。
我剛給貓買了一把梳子,矽膠的,我罵自己幹嘛買梳子,搞不好就是因為它。
過敏好像一種確定性的「節外生枝」。有人拎起鞋帶,鞋子孤零零地在空中晃悠。時時刻刻,我處在不知道什麼會觸發ta鬆開手,擔心鞋子猛然墜落的緊繃裡。
上網找資料,寄希望於別人的經驗分享。我這才意識到動物過敏的討論稀缺,而且貓比狗更少,信息特別匱乏。我也在想,天哪,不就一個過敏嘛,為什麼搞得像得了罕見病一樣。
我就發起了一個帖子,誰有問題都可以加入,一開始單純想找人說說話,能有人理解過敏帶來的不安定感。有兩個香港和北京的女生來找我,我們三個人交流經驗。本來覺得貓過敏不常見,所以沒指望很多人進來。結果直到現在,每天都有2-3個人來問我可不可以進群,各個地方都有。
我也見識到了各種過敏的原因,其實和人的過敏源差不多,花粉、樹粉、灰塵都有。還有一個貓特別神奇,他對人過敏。人的皮膚皮屑會造成他的不舒服。
想像一下貓主人測試了幾十種可能,排查了整個家,最後發現是自己的存在導致這一切。
但她還是養著那隻貓。
寫在後面
與貓的關係,透射出人對他人的觀看路徑,以及與世界的相處之道。猝不及防地,當自我和他者產生排異反應,很多情況下,不是逃避、排距就能一勞永逸地解脫的。我們與每一個生命打的交道,都經歷過漫長的試探與磨合。還是無法適應的話,要麼在自己身上壘砌更多隔離措施,要麼接受割捨之後的失落與不安。
蘇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隱喻》中說:「健康本身終於被等同於這些既帶宗教色彩、又含商業氣息的價值準則,健康成了德行的證明,正如疾病成了墮落的證據。」
有時候,我們是需要一些小心翼翼一些惴惴不安的。把貓帶回家,主體性建立在人的購買行為之中。貓帶來的突發情況,或許也在提醒我們,別糊弄生活哦,不是進入了你熟悉的地盤,我們就安穩無虞,我們就可以不謹慎地對待關係的——從這個角度說,人類對貓的過敏,幾乎像是被放置在我們生命中的一個隱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