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及中國古詩季節書寫傳統,前人多以楚辭為其開端,同為先秦詩歌藝術高峰的《詩經》則被研究者重視不足。實際上,《詩經》中大量出現的自然現象、具體動植物常帶有或顯或隱的季節性,為中國詩史貢獻了最早的一批「季語」。更重要的是,在一些詩篇中,季節表現與詩人感情的抒發已能初步發生關聯,這正是中國詩歌特有的「心物交融」抒情方式在季節維度下的雛形。換言之,中國詩歌誕生之初,季節感就已經成為古典詩歌的感覺表達和結構形態的基本屬性之一。
錢鍾書先生曾指出:「《三百篇》有『物色』而無景色,涉筆所及,止乎一草、一木、一水、一石。」誠然,《詩經》中較少出現對季節景色的多重渲染,只點明自然場景的一端,或是某種植物動物、或是某種人類活動的孤立意象,依賴讀者以聯想與想像完成對整個場景由點及面的補充與還原。這與上古民歌如《麥秀歌》等作品的季節書寫很相似。囿於短小的篇幅與高度概括化的書寫,季節感的傳達是孤立的、零散的,同時又常常是暗含的、不容易甄別的。相比後代詩歌,《詩經》諸篇章中絕少出現「春」「夏」「秋」「冬」字眼,即使如「春花」「秋雨」「冬雪」一類帶季節字的複合詞都很少見,卻出現了大量動植物名稱或人類活動,抑或自然星象、歲時月份等專有名詞,《論語》即有「多識於草木鳥獸之名」的說法。對這類物象季節感的接受與還原依賴於讀者對彼時農業社會博物知識的積累,可能無形中阻礙與削弱了《詩經》季節感的傳達。
停留於「物色」層面的季節書寫與《詩經》的來源與性質不無關係。大部分作品原為民歌,是一種「我手寫我口」的真率表達與日常消遣,缺少文學創作典型化的有意追求,自然物的藝術化立足於其現實功用性之上,詩作的季節感是一種生產生活記錄的「副產品」。再者,「比興」表現手法中,自然物象與個人情感的連接,形成邏輯關係,具有符號屬性的自然物象必然要隨情志內涵的具體變化而變化,表現出多樣化、具體化,季節風物也不例外,所謂「凡禽魚草木、人物名數,萬象之中義類同者,盡入比興」。另一方面,三百篇非一時一地一人所作,實在無法形成《楚辭》中穩定的「香草美人」象徵系統。這一切都使《詩經》的季節書寫大多呈現出「物色」化傾向,至早要到漢魏詩歌中才能褪去具體性與細節性,轉變為帶有高度典型性的季節物象。
在《詩經》的具體篇目中,「物色」化的季節書寫一般出現在詩章開頭,簡單點明詩情發生發展的時空,但季節本身卻與情緒的激發與表達無關,因而作品的藝術性就打了折扣,如《周南·芣苢》《鄘風·定之方中》《邶風·靜女》諸篇,它們僅代表著《詩經》季節書寫的最低水平。以《豳風·七月》為代表的農事詩,包括《小雅》中《楚茨》《信南山》《甫田》《大田》諸篇,記敘農業社會一年四季的生產活動,在春種、夏耘、秋收、冬祭的描述中展現季節變遷。得益於較長篇幅,相比於點到即止的「物色」化書寫,農事詩藉助一組自然景觀變化或人類活動的場景從容地將季節鋪展開來,整首詩帶給讀者一種強烈的四季往復感。更有價值的是,另有部分優秀篇目已初步構築起季節書寫與詩歌抒情的紐帶關係。抒情性被公認為中國詩歌的本質,《詩經》用具體創作展示出,自誕生之初,古詩的抒情就與季節感密不可分。詩人因聞見的季節物色而湧動詩情,形諸文字,即朱熹詩評語「感時物之變」,又以觸發詩情的季節物象入詩,季節感與詩人意緒纏繞在一起,季節書寫中飽含個人情感。以《小雅·採薇》為例,詩人將戰鬥豪情與戍邊幽怨交織寫來,而在更深一層詩境中,又隱約表達了自我生命的流逝,生活的虛耗與戰爭對生命價值的否定。全詩具有極強的季節性與時間感,實屬季節表現方面的上乘之作。
處於中國詩歌史起點的《詩經》,也為後代詩人提供了一批可入詩的「季語」,它們再經數代詩人的錘鍊與沉澱,最終部分構成了一套固定的季節象徵語碼體系。中國古典詩歌有著極強的互文性,後代詩人極其重視對前代作品從形式到內容的吸收與繼承,在表現四季物色、傳達季節感時,詩人們也偏好使用前代名篇佳作的成詞、成句。《文心雕龍·物色》篇云:「故灼灼狀桃花之鮮,依依盡楊柳之貌,杲杲為出日之容,瀌瀌擬雨雪之狀,喈喈逐黃鳥之聲,喓喓學草蟲之韻。皎日嘒星,一言窮理;參差沃若,兩字窮形:並以少總多,情貌無遺矣。雖復思經千載,將何易奪?」「灼灼」「依依」「喈喈」等正是季節書寫的經典用語。對於這類成詞、成句,借用日本歌學概念,筆者稱其為「季語」。它們以經典作品為載體,是一代代作家不斷學習、重複、再創作的產物,「相當於動詞性的比喻,能夠將兩件事或兩種行為等同起來……彌合了人物活動的差異」,整合了近似的人生體驗,促使意義不斷被疊加又被定向。其明確性與高度濃縮性省卻描繪和粉飾,以一詞一句直指濃鬱而清晰的季節感。同時,它們又充分調動起讀者的聯想力與創造力,激發出頭腦中相關的詩歌認知與記憶,激活詩歌史資源,幫助構成完整的季節情境。
在中國詩歌龐大的「季語」庫中,有部分即源出《詩經》並在後代詩作中一再復現——春:遲日、燕、雁、黃鸝、桃花、卉木萋萋、楊柳、桑、採蘭、祓禊、懷春;夏:雷電、長日、雲漢、荷;秋:悽悽、白露、霜、蟋蟀、蟲鳴、落葉、草木枯死、螢火;冬:歲暮、烈烈、霏霏、北風、雪、冰、長夜……
《詩經》中的季節書寫潛移默化地影響到後人的創作。三百篇作品的藝術成就雖有高下,但整部詩集貢獻出一批審美化的季節標誌物——「季語」,不少詩篇還成功地展示出中國古詩在季節維度下初步達成的情景融合的境界。因此,在一定意義上,《詩經》奠定了中國古詩季節書寫的傳統。(作者:張曉青 東南大學人文學院中文系 本文系江蘇社科基金項目「古詩的江南『季語』研究」(19ZWB002)階段性成果)
張曉青 來源 新華日報
編輯 周章龍
編審 王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