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明忠(圖源:《無悔——陳明忠回憶錄》)
據臺灣「中時電子報」報導,臺灣著名統派人士陳明忠近期傳出病危。陳明忠1948年加入中國共產黨、也是「中國統一聯盟」推動者之一,他過去曾積極推動「兩岸和平統一,反對『臺獨』」。目前親朋好友都為他集氣,希望陳明忠能渡過難關。
陳明忠,1929年1月2日出生於臺灣高雄岡山,著名社會運動家、社會主義理論家,是臺灣「統左」陣營的代表性人物。在「戒嚴」時期兩度被捕入獄,是臺灣最後一個政治死刑犯,一共坐了21年黑牢。他一生經曆日本殖民統治、「二二八」事件、五十年代白色恐怖、黨外民主運動,以畢生的實踐、反省和思辨,探索民族和平統一的未來和人類全面解放的道路。
《無悔——陳明忠回憶錄》(三聯書店2016年4月版)一書,摘錄了一篇訪談。在訪談中,陳明忠談到了自己的國族認同與社會主義信仰,談到了臺灣社會與兩岸關係。訪談最後,他講到:「我再講兩點。第一,我生錯了時代,但沒有做錯事,就這一點來講,我沒有遺憾。第二,我大概在有生之年還看不到兩岸統一,這是小小的遺憾。不過,沒有關係,大趨勢是擋不住的,我已經知道,統一不成問題。」
此處,將該訪談摘錄如下:
被訪問者:陳明忠
訪問者:呂正惠,臺灣大學中文系學士、碩士,東吳大學中國文學博士
讀中學時,我才知道自己是中國人
呂正惠:陳先生,回顧您這一輩子,有沒有哪一件事對您產生過很大的衝擊,改變了您的思想,而且影響您後來整個人生的方向?
陳明忠:當然有啦,那就是我在讀高雄中學時,學校中的日本人對我蠻橫的欺負與歧視。這些日本人常常莫名其妙地打我,後來我只好打回去,沒想到我打贏時,他們就一群人圍著我打,還說「你可以跟日本人打架,但不可以打贏!」他們罵我「清國奴」,從此我才知道我是中國人,不是日本人。我這一輩子最不能忍受的是人對人的歧視,從此以後,只要一有機會我就會反抗日本人。
我為什麼成為社會主義者
呂正惠:這樣看,您感受到的是民族歧視,您會成為民族主義者一點也不奇怪,但您為什麼會成為一個社會主義者呢?
陳明忠:在學校裡,我是反抗日本人的,但有一些臺灣人,也就是所謂的「皇民化」臺灣人,見到日本人就卑躬屈膝,毫無尊嚴可言,真令人厭惡。可見,強者對弱者的歧視也會造成弱者人格扭曲。我是地主的兒子,當我回到家時,我們家的佃農看到我也是卑躬屈膝的。我由此了解,人對人的歧視,不只限於民族之間,在一個社會裡面,地位高的階層也會歧視低階層的人。民族主義只能解決民族對民族的歧視,不能解決階級對階級的歧視,如果要有真正的社會主義,就非實現不可。
民族主義與社會主義
呂正惠:這樣說,是不是社會主義要比民族主義優先?
陳明忠:也不能這麼說。自從近代西方帝國主義開始對外侵略,被侵略者常常是整個民族淪為被奴隸的對象,這個時候全民族的反抗可以說是唯一的拯救之道,民族主義是很重要的。當然帝國主義也利用被侵略民族中的少數人,以他們為工具,來控制被侵略的民族。而這些少數人,往往可能就是這個被侵略民族中的壓迫階級。所以被侵略民族的反抗,對外就是民族主義,對內就是那些與帝國主義合作的壓迫階級。這樣,這種革命就同時具有民族主義和社會主義的性質。
呂正惠:您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呢?
陳明忠:這些當然是慢慢形成的。臺灣光復以後,我在臺中農學院(中興大學前身)讀書,看到來臺灣接收的國民黨的種種腐敗現象,就想,我們中國要怎麼辦?如果中國一直是這種政府,怎麼可能富強,怎麼可能擺脫被侵略、被歧視的處境?在當時的進步思想的影響下,我終於了解到,必須以革命的手段重新建造一個既反帝國主義、又能實現社會正義的新中國,才能實現我心中的理想。從此以後,我就走上了這條路。
生在錯的時代,做了對的選擇
呂正惠:您這種選擇,讓您好幾次面臨殺身之禍,還坐過兩次牢,總共坐了二十一年,而且兩次審判都備受酷刑。這樣的道路,您曾經反省過嗎?
陳明忠:這條道路是我自己選的,而選擇這條路就是隨時準備要殺頭,我一開始就有這種覺悟。只有一次,我感到很痛苦。第二次坐牢時,我從「中央日報」讀到一些傷痕文學的作品,開始了解「文革」的某些事情。我就想,中國革命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那我為革命獻身不是毫無意義嗎?為了這個,有一陣子我幾乎不想活了。
後來我不斷地讀書、思考,終於了解革命過程不可能很順利、很簡單,尤其像中國歷史那麼久,土地那麼大,人那麼多,又受了一百多年的侵略,怎麼可能經過幾十年的革命,就馬上成功呢?人類追求理想的過程當然是很漫長的,不可能在你活著的時候就看到你追求的目標已經達到。每一個人在自己活著的時候,儘自己的心力去做,就可以了。我這個思考過程,非常漫長,寫過很多筆記,後來,陳福裕(臺灣80年代學運世代中少數堅持左翼統派立場的代表性人物)幫我整理,你也幫過忙,出了一本書。我的思考不一定正確,但我由此知道,不可以寄望於革命馬上成功,或者革命過程中永遠不會出錯,如果這樣想,就會否定歷史上所有革命的價值。人類當然最好不要用革命手段來改變社會,但有時候就是不得不選擇革命,這是沒有辦法的。我恰好活在這樣的時代,我只能選擇革命,我只能說,我生在一個不好的時代,但我認為,我的選擇沒有錯。
一生只做了三件讓自己滿意的事情
呂正惠:除了這些想法外,您如何評價自己的一生?
陳明忠:我參加組織不久就被捕了,坐了十年的牢。出獄以後,十六年之間忙著養家餬口,有空的時候就到處弄資料來看,沒想到因此又被捕。本來要判死刑,後來因為海外營救,只判了十五年,實際坐了十一年的牢。前後三十七年,其實沒做什麼事。第二次出獄以後,才開始搞活動,而那個時候「臺獨」已成氣候,國民黨實際上也是另一種「臺獨」,在這種大形勢下,這些活動其實效果很小。
要說起來,有三件事還覺得勉強可以。第一,我帶頭把統派老政治犯組織起來,成立「臺灣地區政治受難人互助會」,有了這個組織,統派的活動才有了基礎。第二,當臺灣少數民族工作隊和高金素梅(臺灣少數民族民意代表)委員到日本抗議日本首相參拜靖國神社,並要求把靖國神社中的臺灣少數民族的牌位移出時,我從旁協助,最後迫使日本法院判決日本首相以官方身份參拜靖國神社是違憲的。第三,當連戰準備訪問大陸時,邀請一個統派到國民黨黨部去演講,我去了。我說,我跟我太太兩家,都被國民黨害得家破人亡,但我不是來跟國民黨算帳的。由於兩黨長期內戰,才會使得很多人民被牽扯進去,受到很大犧牲。現在臺灣的族群問題很嚴重,其根源就是國共內戰,要解決島內的族群問題,首先就要解決國共內戰的問題。我告訴連戰,解鈴還須繫鈴人,你有責任,也有義務,以國民黨主席的身份到北京和胡錦濤總書記見面,實現國共和解。現在兩岸雖然還不能和解,起碼兩黨是可以和解的,為了兩岸人民的福利,國民黨有責任到大陸去跟共產黨談一談。據說,我這些話,讓連戰下了最後的決心,提前到大陸去了。這三件事是我比較滿意的。不過,整體而言,我做的事還是很少,我自己並不滿意。
呂正惠:我想事情也不能全部這樣看,這就像是以成敗論英雄。當然,人活著總希望可以多做一點事情,但時勢使然,人有時候可能會白白活了一輩子。像你們這種「老紅帽」,坐了這麼久的牢,吃了那麼多的苦,始終不改其志,實在是很不簡單。比起現在的臺灣人,只會追逐名利,完全缺乏理想,你們的人生還是充滿光彩的。
陳明忠:我們也就只能這樣安慰自己了。不過從大形勢來看,我對這輩子還是滿意的。我開始反抗日本人的時候,中國還在艱苦地抗戰;我加入地下組織的時候,國共正在打內戰;我第二次出獄的時候,中國還處在改革開放的艱難時期。現在,中國不論是在經濟實力上,還是在國際地位上,都節節上升,僅次於美國。而且,美國的實力也越來越弱,而中國的實力還會繼續增強,中國人終於可以在世界上揚眉吐氣,我高中時所經歷的那種痛苦的民族屈辱感大部分可以洗刷乾淨了。我這一輩子能看到中國發展成這個樣子,自己覺得是蠻滿意的。
呂正惠:去年去世的顏元叔(臺灣大學外文系教授、文藝評論家、英文教育家,湖南省茶陵縣人,2012年去世)教授很久以前曾經寫過一篇文章,叫作《感謝大陸億萬同胞》,大意是說,中國能有今天,是所有中國同胞幾十年來共同努力的成果,我當時看了相當感動。其實在革命過程中,有些人很早就犧牲了,例如你們的前輩郭琇琮、吳思漢、許強、鍾浩東等人,我們不能說他們沒有貢獻。我覺得,也可以用這種方式來評價你們這些老政治犯。
陳明忠:這是別人如何看待我們的問題,我們不好說什麼。
不知道臺灣人在想什麼
呂正惠:您對現在臺灣的局面有什麼看法?
陳明忠:我對臺灣的現狀非常困惑,也非常不滿意。不論是民進黨,還是國民黨,都不想跟大陸好好合作。臺灣的經濟明顯是不行了,還不甘心跟大陸搞經濟合作。最近幾年,明明是大陸的遊客和大陸的購買團在支撐臺灣的經濟,但大家不肯承認,贊成統一的人還是那麼少,我實在不知道臺灣人在想什麼。
呂正惠:臺灣的媒體非常糟糕,基本上沒有什麼國際新聞,臺灣的老百姓對現在世界的經濟情勢根本就不了解,如果不到歐美、日本的經濟已經完全不行的時候,他們恐怕還是沒有感覺的。
陳明忠:不知道還要等待多久,臺灣人才會醒悟。現在就更糟糕了,政治上的惡鬥越來越厲害,政治人物完全不考慮臺灣發展的方向問題,讓人無可奈何。
「中國道路」為世界提供了一種選擇
呂正惠:可不可以簡單談一下您對大陸社會的看法?
陳明忠:年紀大了,身體不好,走路也不方便,大陸能去的地方不多,我現在主要從日本的著作中看他們怎麼分析大陸的經濟發展。我覺得有幾點是很明確的,大陸已經清楚地表示,政治上不走西方議會民主的道路,經濟不上不走自由經濟的道路,西方和臺灣因此批評大陸專制。
我的看法剛好相反,這正表明中國還是朝向社會主義的道路在走。所謂「社會主義初級階段論」,就是在共產黨領導下,通過人民民主專政來推行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以便準備進入社會主義社會所需要的物質、文化等條件的階段。當這些條件充足後,中國就能進入社會主義社會。因此不應該以為中國推行市場經濟,就已經「走資」。就落後國家(如中國)而言,沒有通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是不可能進入社會主義社會的。列寧在晚年提出「新經濟政策」(NEP)的時候也說過,像蘇聯這種落後國家是無法直接過渡到社會主義的,在進入社會主義社會之前,還要經過一個較長時期的、作為「特殊過渡階段的國家資本主義」,也就是在共產黨領導下,確保工農政權的性質,充分運用資本主義的優勢來發展社會生產,為進入社會主義社會提供條件。
現在,歐美和日本的經濟前途普遍不被看好,而它們的政治其實也好不到哪裡去,這其實是證明了,西方的資本主義道路恐怕越來越難走;反過來說,中國的道路似乎就成了另一種選擇。我還沒有辦法想清楚中國道路的意義,但很難否認這種道路也許可以為未來人類開拓另一種前景,這種前景或許可以說,就是朝著社會主義的目標前進吧。
呂正惠:現在大陸學界有一種聲音,越來越肯定中國文化,因為中國在強大的時候極少對外侵略和掠奪;反過來,中國強大的經濟反而對周邊國家產生幫助,這就是傳統所謂的「王道」。以此推論,現在中國的現代化所激發的經濟活力,如果也像以前的中國一樣,對周邊國家的經濟有促進作用,而不是對其他國家進行經濟侵略,那不就是一種中國式的社會主義嗎?
陳明忠:我以前只從馬克思主義的立場來思考社會主義如何實現的問題,很少從中國傳統文化的觀點來思考這個問題。我很遺憾,高中以前受到的是日本教育,光復後不久就被關,沒有機會好好學習中文,我的知識語言還是日語。你以前也跟我講過大陸學者現在有些人又回去肯定中國文化,這是很有意思的。習近平上臺的時候,也一直強調,要實現中國文化的再騰飛,好像也是在表達這種想法。以前胡錦濤也曾提出「和諧社會」的構想,方向上也是一致的。在中國文化傳統上找出和社會主義理想的相似之處,來讓中西文化的最大的共同夢想結合在一起,確實很有意思。這就更能證明,中國絕對不會走上西方那種霸道的、侵略性的資本主義道路。
也許我看不到,但兩岸統一不是問題
呂正惠:我們的訪談也許可以結束了,您能不能再講幾句話?
陳明忠:我再講兩點。第一,我生錯了時代,但沒有做錯事,就這一點來講,我沒有遺憾。第二,我大概在有生之年還看不到兩岸統一,這是小小的遺憾。不過,沒有關係,大趨勢是擋不住的,我已經知道,統一不成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