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毛毛錦 三明治
文|毛毛錦
編輯|依蔓
發自阿爾巴尼亞
雖然在義大利病情爆發之後,我和我的小夥伴們一直在吐槽阿爾巴尼亞人的「心大」和反應慢。
明明知道自己有幾十萬僑民住在義大利,明明在義大利情況危急之後每天有一飛機一飛機的阿國人從義大利回來,阿爾巴尼亞機場的檢測還是松松垮垮,去咖啡館酒吧的人們照樣樂不思蜀。甚至連我們學校一向對中國比較了解的學生,還在我們惶惶不可終日時,邀請我們去密閉的空間喝咖啡打撞球。告訴我們「阿爾巴尼亞沒有病毒,不用擔心。」
但當3月9日發現首兩例病患之後,阿爾巴尼亞立馬警惕起來。
3月16日,和其他歐洲國家相比,面對這次新冠病毒疫情,阿爾巴尼亞還算反應迅速。我們先是收到了全國學校停課一個月的通知,本來就在進行當中的輪流值班,這下徹底改為居家辦公。兩天後的3月11日,因發現首例新冠肺炎死亡病例,首都與港口城市都拉斯的所有酒吧、餐廳和俱樂部被全部關閉。總理還宣布從3月12日起,警察和軍隊將在首都地拉那各條街道設置路障檢查來往車輛,並稱,若是發現過去兩周從義大利或希臘返回卻瞞報的,將處以高額罰款。
3月14日是阿爾巴尼亞的夏節(summer day),算是他們很重要的一個節日。去年我記得整座城市都有樂隊花車遊行,還有各種各樣新奇古怪的玩意兒紛紛登場。走在春天地中海燦爛的陽光裡真的是舒服極了,再加上周圍熱熱鬧鬧的人群,空氣中充滿了快活的氛圍。
但今年,因為疫情宅家的阿國人,將往年的遊行歡慶改成了陽臺鼓掌——感恩那些替他們負重前行的醫護工作者們。
3月16日,學生在微信上慌慌張張告訴我:「快出門買吃的吧!剛剛總理在電視上說了,從明天開始,所有人都不許出門了!」與此同時,華人大群裡也有人說,阿國要實行6點之後禁止出門的「宵禁」制度,違者罰款。儘管學生是阿國人,消息應該屬實,但不讓所有人出門似乎說不太通,宵禁倒是還有可能。不過剛好上周一存儲的蔬菜也所剩無幾,我把口罩手套一一戴好,出門採購。
3月17日,「宵禁」令後的第一天。我們接到了下載Zoom準備線上教學的通知。
宵禁令果然奏效了。我租住的房子在大學城,以往一到晚上,不是青少年聊天大笑,就是摩託和汽車放著高音喇叭呼嘯而過,常常將我從睡夢中吵醒。而今晚,窗外除了鳥鳴和狗吠,再沒有任何人聲。
截至17日12時,阿爾巴尼亞累積確診55例,死亡1例。
四月底房租到期,3月18日,我出門了。不是為了買東西,而是為了去看房——一個多月前,因為同事借住惹怒了房東,再加上去年的地震損毀了房東兒子的房子。在我表達出想要續租的意願後,她無情地拒絕了我:「合同到期後你就搬走吧,我不想再把房子租給你了,我兒子要住。」
學生過來幫我說理,卻不知怎麼的和房東吵了一個小時。兩個人坐在我家客廳裡,嗓門越提越高,後來竟然都站了起來,吹鬍子瞪眼的,嚇得我瑟瑟發抖。爭執結束後得到了這樣的結果,學生還寬慰我說,我這個房東又摳門又刻薄,換房也是件好事。
當時國內疫情嚴重,阿爾巴尼亞還風平浪靜。我的合同將在四月底到期,再加上阿國人「不著急,慢慢來」的個性,我並沒覺得找房這件事是個大問題。可是隨著三月初疫情的蔓延,越來越緊的出行禁令,讓我開始擔憂:一個月後,自己會不會無家可歸呢?
17日晚上,學生發了幾個房子的連結過來。有一個有著大陽臺的房子,我幾乎一眼就喜歡上了。
因為我現在租的房子是個狹小的一室一廳,沒有陽臺,所以對這個房子的陽臺有種「蜜汁好感」。
然後就聯繫中介,預約看房時間。18號上午10點,我戴好口罩墨鏡和手套,包得像個木乃伊似的,出門了。
如圖,我的防疫裝扮
路上遇到的人幾乎都帶著口罩,但還是有好多隻遮嘴和下巴不遮鼻子的。順著谷歌地圖導航繞了一大圈,見到中介,他們又帶我走了好遠的路, 是一路上坡的山路。我手裡攥著兩袋垃圾,終於看到一個垃圾桶,卻在丟進去的時候驚到了躺在裡面的貓。它一陣撲騰從垃圾桶裡跳出來,嚇了我好大一跳。
房子離我們學校步行大概30分鐘,除了進門後還沒散去的甲醛味,和周圍太過偏僻不方便採購之外,其他不滿意的點幾乎沒有。沒有空調,沒有煤氣,但房東說如果我需要,之後都會裝上。上午10點半的陽光照在大大的陽臺上,遠方便是整個地拉那的城區全景。我拍了好幾段視頻發給朋友,真是掩飾不住心裡的喜悅之情。
回家路上,我和會講英語的男中介聊了聊天。我告訴了他我工作的地方,他說之前這附近有許多房源,現在都租出去了。他問我對最近的疫情怎麼看,我說政府採取這種強硬的措施是正確的。他雖然贊同我的觀點,但還是抱怨說,疫情讓他們的工作也陷入了停滯狀態。
「連房東都不願意見我們了,怕我們傳播病毒。」他說。
但即便如此,我們仍在過路的草地上,看到了一群聚集著聊天的老人,沒一個戴口罩的。
突然得到通知,看完房子回到家,全身消毒後我掏出手機。群裡通知明天上午十點要用Zoom開會,為接下來的網課做準備。我煮了碗酸辣粉,和家人視頻聊了聊房子。爸媽提醒我說,剛裝修好的屋子不適合住,再加上距離太遠,讓我三思。我也回想起小時候和中學時因為裝修的氣味和油漆嚴重過敏而被送進醫院的往事,對這個心心念念的房子又有了種畏手畏腳的感覺。
掛了視頻,突然看到一條駭人聽聞的消息:
從明天起,僅限6:00-10:00,16:00-18:00出行,禁止和他人一同行走,違者罰款10000列克!
然後又是一條:
截至18日12時,阿爾巴尼亞新增確診4例,累計確診59例,死亡2例。最近24小時內新檢測60例,累計檢測665例。目前醫院收治30例。
最後一句迅速在群裡炸了鍋。同事說:「確診59例,醫院收治30例。剩下的人不隔離?」這樣下去,再嚴格的宵禁封城政策都沒用啊!
不知道是不是受這條消息影響。傍晚報完體溫吃過晚飯之後,我便陷入一種「什麼都不想做」的焦慮狀態。kindle擺在一邊,電腦扔在床上,鍋碗勺筷全在水池裡泡著,keep提醒我今天還沒運動。我卻只是癱在椅子上,不停點亮手機又關上。
我焦慮自己一個月之後如果還是找不到房子,是不是只能回國,如果回國會不會像最近回國的那些人一樣被罵成「家鄉建設你不行,千裡投毒第一名」。我真的很討厭這句話,看到那些自媒體大書特書就覺得氣不打一處來。
我擔心每天4小時的放風時間,再加上不允許兩人同行的新規定,根本沒可能像今天一樣,讓我一個一個房子去跑。我不知道如果和壞脾氣的房東溝通,她會不會看在目前情況特殊而寬限我兩個月。我還在想要是實在不行,乾脆就租這個充滿了甲醛味的大陽臺房吧,只是我該怎麼搬家呢,我也沒車。
一大堆問題纏在我的腦子裡,讓我什麼都沒辦法去做。
「Pray for Albania」中午煮了雞腿,和爺爺奶奶視頻了好久,不可避免地提到了房子的事。
爺爺奶奶極力反對,說太遠了晚上下課不安全。太長時間沒上課,我都差點兒忘了上班的時候是要上課上到晚上八點的。一個人大半夜爬那黑黢黢的山路確實有點恐怖,如果說擔心甲醛和油漆過敏是主要原因的話,路程太遠,還要爬山,就是我拒絕那座房子的另一個重要原因了。
也許昨天內心還有些不甘,但今天已經徹底接受了「理想中的房子」泡湯的事實。
晚上新加了很多學生微信,看到他們朋友圈裡從之前的「Pray for China」到現在的「Pray for Albania」。一陣唏噓。關係好的學生發新聞給我:義大利因新冠病毒引發的肺炎致死人數已經超過中國了。隨後他發了一個「流淚」的表情,說他們的總理在電視上講了30分鐘話,說現在阿爾巴尼亞在這場「戰役」中是孤獨的,歐盟不肯幫助他們。
「這是我平生第一次感到害怕。我家很窮,再不出門工作就無法支撐下去了,而這個政府……is a piece of shittttt!」
我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只能弱弱地說:「也許中國未來會幫助你們的。」 雖然這句話,連我自己都不太相信。
因為此前阿爾巴尼亞在某些政治問題上站錯了隊,再加上和鄰居塞爾維亞一向緊張的關係。現在塞國總統已經放低姿態向中國求援了,阿爾巴尼亞還是端著,政府嘴上不痛不癢地喊兩句「中國幫幫我們吧。」 骨子裡還是心向著美國。
「No one wants to have a friendship with this shit coutry because it's useless.」這是我們今晚聊天,學生懷著對自己國家的深深失望,寫下的最後一句。
出行政策,家裡的老壇酸菜泡麵是去年十月回國出差的時候帶回來的「奢侈品」。雖然已經快過期了,我仍小心翼翼地把調料分成幾份,在煮完這次泡麵當做晚飯之後,下次放在意面裡繼續吃。在國內時,哪知道有一天連泡麵都會成為寶貝呢。
傍晚,每日及時通報新消息的學生活躍起來。他先是告訴我「義大利是人間地獄,24小時死亡675人,累計死亡人數4032人。」 然後又帶來一條新政策:明天,只有早上5點到中午1點可以出門。此後,整個周天嚴格禁足。商店和藥店也將在周一早上5點才會恢復營業。
不到一周時間,外出政策變了第三回了。
3月21日,新出行政策實行的第一天。政府說從下午一點以後即不許出門,於是聽聞早上有好多人都沐浴著金燦燦的陽光,扎堆出門買東西去了。
樓下的鐵門吱吱呀呀地響了好幾次,房東一家人在門口大聲說話。我想發消息給她女兒,看能不能因為疫情原因,暫時先別趕我走,又覺得為時尚早。等過兩天交房租再說吧——在阿國待久了,染上他們的拖延症好像也是正常。
下午一點之后街上便空了。朋友圈有人在陽臺上拍了街景:一輛輛裝甲車在空無一人的大街上巡邏,監視那些不守規矩私自上街的人和車。一瞬間讓我想到了戰爭。雖然我也沒真正見過戰爭究竟是什麼模樣。
圖片來自網絡
國內的輿論不太敢看,看了以後扎心。外網的評論也不能看,看了以後氣得胸悶。索性,我自己切斷了所有的信息源,不去關心疫情的發展動態。反正任何與我相關的政策變動,都會有人在群裡或私聊我通知的。
早上還為陽光和窗外歌聲驚喜的我,在這個深沉的夜,卻陷入一種自我懷疑和封閉狀態中。我沒有什麼話想對什麼人說,甚至連張嘴都覺得費勁。打開微波爐熱一碗牛奶助眠,看到群裡的討論:假如這是世界末日。
會有遺憾嗎?會吧。
遺憾未說出口的在意和珍重,遺憾許多沒能完成的計劃和目標,以及遺憾自己只能孤零零一人,在異國他鄉陷入無盡虛無。我終於承認,十幾歲時寫下的孤獨終老,在二十五歲時看起來就像是個玩笑。當時對漫長生命的不屑一顧,也成了如今想要拼命抓住卻仍從指縫中不停溜走的時光。
我也想和親人朋友聚在一起,把酒言歡,熱熱烈烈的活著。
而不是像現在一樣,每天沉溺在自己的時區,與沉默、懶惰和孤獨為伍。
原標題:《在阿爾巴尼亞,我被迫在疫情期間找房子搬家|三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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