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城「賣力氣」
曹青海還記得自己剛來南京時的情景。
2003年下半年的一個清晨,他揣著壓箱底的1300多元錢和幾件行李,帶著妻子戴娟踏上開往南京的汽車。兩人的車票一買,先撒出去120多元。
車子晃晃悠悠地開了四五個小時,上了長江大橋時,車裡的人全部站起,不大的車窗上貼滿了幾十個腦袋。
那是他人生第一次,在小學課本上見過,在皺巴巴的兩角錢上見過的東西,就這麼真切地出現在眼前。滾滾長江就在腳下流動,汽車開了好一會兒才到橋那頭。
「終於到大城市了。」他轉頭對妻子說。
兩口子在做煎餅 趙亞玲 攝
第一站,夫妻倆來到親戚在江寧開的澡堂,曹青海給人搓背修腳,妻子負責賣票,給六七個員工做飯。
澡堂不大,池子只有六七平方,下去四五個人就要臉碰臉。四個噴頭,兩張搓背床,花十塊錢就能痛快洗一次。
掄了幾十年鋤頭的曹青海頭一次拿著剪子,捧起一雙雙泡得發白的腳。修腳是技術活兒,他從頭學。一開始,把客人的腳修破的事時有發生,鮮紅的血一出來,他嚇得丟掉剪子賠不是。
來洗澡的大多是同樣來南京打工的外地人,都知道不容易,沒難為他。為客人抹上消炎粉,曹青海惶恐地擺擺手,「洗澡錢不要你的了。」
他想起在老家種田那會兒,一家人整日彎腰面對著黃土地。辛苦種出來的糧食何時換錢,能換多少,全看節氣規律和老天「臉色」。一年下來錢到手,口袋都還沒焐熱,就悉數撒出去,要麼換成下一季作物的種子、牲口的飼料,要麼給了辦紅白喜事的鄉鄰。喇叭聲、鞭炮聲一響,曹青海就開始心疼。
到了南京,他換了一種忙法。澡堂子只有兩位搓背工,趕上生意好,他剛把修腳的剪子放下來,雙手在噴頭下一搓,就要趿拉著拖鞋跑向搓背床,一個白花花的漢子已躺在上面等。
掙得最多的一天,曹青海拿到一百四十塊錢,「像從天上掉下來一樣」,攥著鈔票的手不自覺地抖。
澡堂的生意分季節。夏天,曹青海就滿南京跑,去裝修工地當苦力。
莊稼人別的沒有,多的是一膀子力氣。一張1.2公分厚的石膏板足有十幾斤重,每運一張給十塊錢,曹青海一下子捆了六張在肩膀上。運水泥時,每上一層樓就多加一塊錢,他一口氣扛上四樓。「一滴汗別說摔八瓣,十六瓣都不止。」
儘管累,曹青海仍認為「大城市的錢好掙」。自己本身就是農民,在哪出汗不是出呢?那時候的他,還沒想過生活的其他可能。
人生分岔口
南京老城南,總長一公裡的常府街,常年車水馬龍。路邊,修葺一新的水果店、鴨子店、早餐店、服裝店一字排開。街西頭,綠柳居門前總是有老人排隊,街東頭,龍蟠中路一到早晚高峰車子就挪不動。
馬路街是從這條街上延伸出的眾多毛細血管中的一條,拐進去就是另一個世界。停車的人開上路牙,把一半車身塞進只夠兩人並行的人行道,拉著蜂窩煤的三輪車在高高低低的路面補丁間閃躲,兩旁的店招許多掉色,提溜著鴨子的人走到居民樓前,拉開吱吱哇哇的大門。
馬路街北頭
曹青海的煎餅鋪就藏在其中。想快速找到他們,最好的方法是看哪家門口空地上的鳥多——帶著糧食香味的煎餅殘渣掉落一地,這場景在整條街上找不出第二家。
十幾平米的房間,被冰箱、灶臺、水池、飯桌塞得滿滿當當,一張小床擺在最裡面的閣樓上,爬進去要彎腰,白天也必須開燈。
這是夫妻倆在這座城市的自留地。關於生活的暢想,全在這裡耕耘。
來南京後不久,他跑去給馬路街附近的裝修城扛大包,無意間碰到一家茶葉店轉租。一直埋頭做苦力的他突然心思活泛,想盤店自己當老闆。「一身力氣雖大,也就能用個幾年,還得找個靠譜的活幹。」
對方要價一萬塊,他嫌貴。「能少點不?」
「少不了。」對方指著屋裡的空調、家具,「我是租人家的,提前轉手,剩下的半年房租已經交過了,又給你留下這麼多東西,還能少到哪去?」
他明白這個理兒,還是厚著臉皮和人家商量。「我就一農民,沒錢,想盤個店做點生意,不容易。」
反覆磨嘴,對方看他老實,終於鬆了口,「給你便宜五百,九千五,一口價。」
他盤下那家店,不久後房東把房子收回。對面賣麵條的店主好心收留,把十五平方米的店鋪劃出一半給他,鍋爐一擱案板一放,人要側著身才能進去幹活,他的店開下來了。
煎餅鋪開張的第一天,賣出去76塊錢。曹青海沒想到,祖祖輩輩填肚子的東西,也能在大城市賣出錢。他和妻子都高興,但捨不得慶祝,那天晚飯的菜是從菜場撿來的黃瓜和莧菜。
兩口子在做煎餅 趙亞玲 攝
也就是從那時起,他和工友們的人生開始分岔。原先和他一起扛大包爬樓的那群人,大多仍困守在裝修工地。他們用雙手和肩膀感知著產業變遷帶來的巨大動蕩:應對各種需求的機器臂層出不窮,擠壓著他們的生存空間,需要人工重複搬運的工作越來越少,招臨時工的工頭看著這群沒學歷沒技術的男人,搖了搖頭。
更要命的是,日益老去的身體分明告訴他們,自己早已不是當初那群靠一把力氣就能掙來錢的小夥子。一位和曹青海年齡相仿的老鄉,十幾年前扛著三張大桌板爬樓,只微微喘口氣,如今要一張張挪著往上搬,在樓梯拐彎處,他使不上勁,還差點閃了腰。
樸素的堅持
外面,貼著各地地名的煎餅攤遍布南京,五花八門的配菜被卷進煎餅,消費升級的大趨勢真切體現在一米見方的灶臺上。從海帶、培根,到雞排、魚丸、辣條,顧客們的新寵換了一波又一波。
但在曹青海這裡,時間仿佛凝固。這個倔強的中原漢子拒絕潮流,堅持不換菜單,唯一的讓步是配菜裡加了火腿腸和裡脊肉。
他煞有介事地跑去「調研市場」,在新街口買來9塊錢一個的煎餅,「就想嘗嘗這麼貴的煎餅啥味道」。進嘴沒嚼幾下,他的臉擰在一塊,「面太黏,口感不好」。向對方打聽了租金,嚇了一跳。
煎餅裡的薄脆,曹青海堅持自己炸 趙亞玲 攝
回到家,他定下自家煎餅六塊錢一個,每項配料都花盡心思。一勺勺麵糊裡,有大小麥、高粱、蕎麥、黑豆和黃豆磨成的粉。南京的批發市場一樣不缺,莊稼人懂糧食,他一樣沒看中,索性在徐州老家磨好了開車拉來,一次拉四五百斤。自家炸的花生米放進石臼裡搗碎,他一把把地往煎餅裡撒,成為區分其他家煎餅的標誌之一。「你不捨得加好東西,人家憑啥就買你的?」
曹青海的執拗,反而成為在城市看家立命的本錢。有顧客只咬了一口便脫口而出,「吃了那麼多煎餅,頭一次吃到糧食的香味。」
他那帶有北方田野氣息的煎餅,很快在附近出了名。有人懶得做飯,趿拉著拖鞋來填飽肚子。附近部隊的年輕戰士板板正正地走到攤前,看著滋滋作響的麵糊,露出孩子般的饞樣。
有時,一輛轎車風風火火地開進巷子,停在煎餅攤前,車窗降下,一襲西服的年輕人坐在駕駛室裡衝著曹青海喊:「老闆,一個煎餅!我停完車回來拿。」
一位居民從法國回來,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店裡要個煎餅。他抱怨國外的煎餅有股怪味——為迎合當地人的口味,煎餅裡加了芝士和奶油。
中東地區長相的外國人也一臉好奇地停下來,向曹青海比劃著要個煎餅。咬完一口,他掏出手機錄下做餅的視頻發給朋友。曹青海聽不懂他嘴裡嘰裡呱啦說的什麼意思,但猜測是誇他做得好吃。
戴娟在給薄脆的麵皮上油 趙亞玲 攝
今年初,曹青海的生意因疫情遭遇寒冬。老家村鎮的路口全部封閉,他著急出去掙錢,只能待在家裡乾瞪眼。
2月底,夫妻倆終於回到南京。蔬菜批發市場的大門同樣緊鎖,他託了熟人把菜送出來,發現菜價比平時貴了一半。煎餅攤重新開張,他倆害怕收現金,又不好意思當面明說,等人走後,偷偷給收上來的錢噴消毒水。整個三月,店裡的收入只有平時的一半。
但在曹青海看來,當初經歷了轉行開店的重大選擇,以後在重大變故面前他不會再脆弱。2003年他初到南京之前,正趕上「非典」,家裡的1000多隻雞等著一天少不了吃食,他沒錢買玉米,只能把菜園子裡用來燒飯的菠菜揪下來給雞吃。最後,餓瘦了的雞賤賣到7毛錢一斤還是沒人要。
改變這種現狀,曹青海把希望寄託給南京。
找到歸屬感
都說打工者在異鄉的歸屬感來自一套房子。這種說法尤其適用於從農村走出去的人。
來到南京十年後,曹青海才找到這種歸屬感。
他在大街上撿到開發商的傳單,稀裡糊塗地跟著別人的車去江寧看房。到了小區,看見花園、小池塘,他沒逛幾步就動了心,整個人突然被虛榮心包裹,「鄉下人要面子,來南京十幾年了,再不買房回家怕遭人笑話。」
他和妻子商量了幾次,一咬牙把老家種的兩千棵樹提前砍掉,賣了十八萬元。錢還沒拿到手,他就開始後悔:按照正常長勢和行情,這些「寶貝」賣的錢怎麼說也能翻兩番。
戴娟在整理炸好的薄脆 趙亞玲 攝
拿到房子鑰匙那天,夫妻倆頭一次下了館子,要了最小份的酸菜魚,18元。他們在家裡把米飯蒸好帶到餐桌上,兩口子拿起筷子沒吃幾口,眼淚差點掉下來。
也就是從那時候起,生活的皮鞭像抽得更響了,每月的房貸不是小數,曹青海總感覺「背後被什麼東西推著跑」。沒過幾天,他又跑去建築工地,幹回自己的老本行。
早上四點半摸黑起床,他騎著電動車一路和初升的太陽賽跑,跨過長江二橋,去江對岸給人家鋪水泥地。下午四點半騎回新街口,給金鷹廣場卸石膏板。南京捲菸廠的老廠房要改造成電影院,他接著跑去扛石膏板。夜裡兩點,他回到家躺在床上,全身「散了架」。
那是曹青海「來南京後掙得最多的一天」,1400元錢。他悶頭睡到上午9點,上工的電話鈴急促地響起,他又一骨碌坐了起來。
這些年,夫妻倆努力融入這座城市,把收錢的二維碼貼上牆,往徐州方言裡加「曉得」。倆人與城市的距離一點一點消彌。
這些年正趕上城市基建浪潮,他像一枚棋子,被城市建設的「大手」調度,在南京的版圖上東挪西移。2005年紫峰大廈開建,他和工友給大樓送建築材料,坐著電梯一口氣到了最頂上,沒站多久腿就開始哆嗦。「路上的小汽車像螞蟻,一排排樓像是老家的樹林,一眼望過去,好像能看到江寧。」
紫峰建成後,他再沒去過,理由很簡單,「要花錢」。
炸好的薄脆 趙亞玲 攝
買房那年,開發商的腳步擴張到高橋門樞紐就停滯不動了。十年過去,那裡的民房推倒,田地消失,一幢幢新樓拔地而起,打著領帶的白領們湧入這片區域。曹青海去那邊進菜,看到「一個月一個樣」。
他開著麵包車在南京的街頭呼嘯而過,熱門景點總統府離煎餅鋪不過1公裡,這麼多年,他就去過一次:借著運送材料的機會,免費進去看了看。
城市一分子
6元一個的煎餅,正慢慢填平買房帶來的經濟窟窿,而新的挑戰一個接一個地迎面撲過來。
過去三年裡,曹青海的女兒和兒子相繼考上大學。老家發來錄取通知書的照片,夫妻倆坐在店裡對著手機笑得合不攏嘴,但倆人都明白,學費還要靠他們手裡的刮板(做煎餅時把麵糊攤開的工具)一點點地攢。
女兒去了西南的一所美術學院,送她去報導那天,曹青海咬牙買了兩張高鐵票。安頓好女兒,他一天都不敢多待,「住一晚旅社就要200多元。」他一人在綠皮車裡晃蕩了兩天三夜,回到南京。
新的支出不斷湧現,曹青海一刻都不敢歇。老家還有二畝田,他捨不得讓地荒著,平日裡交給父母照看。過年時他和妻子回到老家,就自己上手照料。除夕晚上家家擺起酒菜,玻璃撞擊的聲音和電視裡的歌舞交織。夫妻倆扛起鋤頭,在黑夜裡走過鄰居們的熱鬧小院,一頭扎進田裡。
鄰居來煎餅攤前聊天
他在南京置業的小區,房價在七八年間翻了一番。
他來南京的第二年,這座城市開通首條地鐵線,隨後進入地鐵高速建設期,十條線路在地下同時綿延擴張。戴娟只坐過兩次地鐵,每次都不會打票。進了車廂,她不敢再說話,「人多,暈車,難受」。
新修的地鐵從他的小區經過,就快要建成,曹青海猜他家的房價還能再往上漲三千塊。他和妻子沒想過賣,也很少去住。為了方便,他們在煎餅鋪後面小區的庫房裡清理了六七平方米的空地,一張床一擺,就是個家。
這個旮旯角,一直讓他們有意無意地把南京當歸宿。剛來南京那會兒,兩口子捨不得去超市買新鮮蔬菜,對面一家開菸酒店的浙江人看他們寒酸,每次買鴨子都要斬一整隻,留出一部分碼進盤子給他們送來。後來曹青海才知道,這家人以前自己吃飯,四分之一只鴨子就夠。
買麵包車時,房東大姐給他墊錢。女兒上大學要走,她又買了臺筆記本電腦送來。直到現在,曹青海還欠著一萬塊錢沒還。他心裡老過意不去,房東大姐擺擺手,「孩子上學正需要錢,啥時候有啥時候還。」
過了晚上的飯點,來店裡聊天的人比買煎餅的多。四個人站進去就嫌擠的店裡,鄰居來了一撥又一撥,幾個小時下來,小板凳愣是沒涼過。一位打扮時髦的老太,每晚準時出現在攤前,等戴娟忙完後一塊去跑步。兩人沿著秦淮河一路向南,一跑40分鐘。誰說跑步只是城市中產者的愛好,這也是煎餅攤老闆娘最為尋常的休閒活動。
兩口子日常炒的菜,好多都是鄰居送來
曹青海慶幸自己來到這條街,遇到的都是好心人。而在街坊四鄰眼裡,和這家外鄉人親近的原因不光是煎餅做得好吃。誰家要搬個什麼東西,曹青海丟下手裡的活兒立馬趕過去,完事總是瀟灑地擺擺手。碰上送外賣、收廢品的人來買煎餅,夫妻倆總偷偷給他們攤厚。
外賣員把車停在門口等煎餅,戴娟隨口問他吃完煎餅喝啥,小夥子搖了搖手裡的水壺,涼水在裡面晃蕩。戴娟看著心疼,要來水壺給他續上熱水,「不容易,比我家兒子大不了多少」。
她兒子高考時考出老家,來到南京上學,和父母團聚,遠在西南的女兒變成缺失的最後一塊拼圖。最近,他常向人打聽南京哪裡有好的動漫製作公司——女兒大學學的影視動漫專業,他希望女兒畢業後來到南京工作,一家人和城市一起向前跑。
這座上升之城足夠「大」,容得下曹青海們的努力。在這裡,那些平凡的奮鬥者總有機會去改變命運,去觸摸夢想。
來源:南京觀察(ID:nanjinggancha)致敬平凡的奮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