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由語文到流行歌詞
我們對世界的理解很大程度上是從語言描繪開始。
小時候通過直接的觀察,我們說月亮有陰晴圓缺,星星會閃閃發光,大海會潮起潮落;
再長大一點,有些我們看不到的東西,可以從間接的語言描述裡面去認知:地球是個橢圓,太陽距離我們比美國還遠,光的速度比任何一隻兔子都快;
長大後,關於事物內在聯繫的一些解釋,我們陸續從文字表達公式裡面去獲得,通過化學反應方程式我們知道鐵為什麼生鏽,通過萬有引力定律我們知道為什麼蘋果往下掉,通過孟德爾遺傳定律我們知道為什麼媽媽是女性卻可以生下男性的寶寶。
語文(語言和文字)就是我們理解這個世界最直接的工具,一個人的語文水平在某種程度上代表了這個人的認知,甚至說代表了這個人的審美。
吳冠中說:「今天中國的文盲不多了,但美盲很多。」這句話未必全對,現階段文盲的上限已經拔高,識字的文盲並不在少數,美盲跟文盲的群體很大程度上是重合的。
受限於不同的語文水平,我們對美的感知未必一樣。
面對祖國的大好河山,最近網絡上流行著一首打油詩:
看這江山美如畫,
本想吟詩贈天下。
奈何自己沒文化,
一句臥槽浪好大。
對於如畫江山,上述打油詩的一句臥槽浪好大,放到蘇軾的認知裡,則是「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
語言文字的魅力貫穿著我們的世界觀甚至人生觀。
而關於語言文字,流行歌詞的內容配合上抓耳的旋律,傳唱廣,傳播效率高,在我們日常生活中可以迅速滲透,以至於男女老少都受到不同程度影響。
上海音樂學院教授陶辛說:「流行音樂可以折射出一個時代的文化光輝和社會變革的剪影。」一方面,他認為流行音樂因為具有商品屬性,固然需要通俗易懂,甚至可以為了追求吸引眼球而刻意求新求變。
另一方面,他也認為流行音樂作為一種「非體制表達」的藝術形式,其歌詞的文化內涵與價值引領同樣不容忽視。
二、不忍直視
近來流行樂古風盛行,作品稂莠不齊,部分甚至慘不忍睹。
《盜將行》最火的時候,街頭巷尾,幾乎人人都會哼上那麼一兩句。
必須承認,這首歌詞已經具備了古風的眾多元素,而且其中也有不乏豪情的詞句,如「踏遍三江六岸,借刀光做船帆。」聽罷一股肅殺的氣息撲面而來。
但是這並不能掩蓋它那些邏輯不通的詞句以及胡亂套用的意象。
「蜀中大雨連綿,關外橫屍遍野,你的笑像一條惡犬, 撞亂了我心弦」—《盜將行》。
歌詞中惡犬的意象跟撞亂心弦這樣美好的情感實在格格不入,另外既為惡犬,又如何會做出小鹿亂撞的行為?撕咬才是惡犬的應該做的啊。也正因此,某大學教授在微博上直接吐槽其「狗屁不通」。
「春去白了華發落寞了思量,剪下一縷愁絲遮目讓人盲」—《離人愁》
「今夜太漫長,今兩股痒痒,今人比枯葉瘦花黃」—《離人愁》
《離人愁》之所以流行,除了旋律外,歌詞也有其讓人眼前一亮的地方,如「我應在江湖悠悠,飲一壺濁酒,醉裡看百花深處愁」這句,直戳我們對江湖的嚮往心理。
但是毫不客氣地說,這首詞的第一句就可以把人雷得裡焦外嫩。
不難看出,作者是花過一番心思的,第一句的白了華發,落寞了思量,形容詞做動詞,表現手法相當豐富。但是華發已是白髮,焉能再白?到了化用李清照「人比黃花瘦」這句時,為了押韻,順序一改簡直文白不通,不知所云。
下為公我為母,山河洞房天星燭」—《風花雪月》。
如果說上面那些操作還只是讓人目瞪口呆,那麼更讓人瞠目結舌的是這句「天下為公我為母」,聽罷只能說作者的腦迴路果然異於常人。
「不是英雄,不讀三國,若是英雄怎麼能不懂寂寞。」—《曹操》。
再說回林俊傑早年的《曹操》,雖然林俊傑好歌不少,但是這首的開頭為了押韻的確過於草率,不是英雄不讀三國?是英雄要懂寂寞?這對英雄的看法未免過於武斷。
古風的興起固然可喜,對於作詞人而言,沒有一定的文化功底和積澱,一味地生搬硬套,堆砌辭藻,為了押韻無所不用其極,甚至連內在邏輯和文化常識也丟到一邊,只會淪為一時笑談。
三、難以容忍
如果說上述的問題還只是停留在技巧層面,那麼接下來的就是意識層面的問題了。
近年來,網絡小說等快餐文學同樣盛行,各種五花八門的爽文在網絡上風靡。營造了一個欣欣向榮的網絡文學圈。
無意於褒貶其文學價值的高低,因為無論是陽春白雪,還是下裡巴人,都有其存在的意義。我們所詬病的,不是通俗文學的流行,而是低俗文學對社會或者說對年輕人的負面影響。
在流行歌曲裡面同樣如此。
我們可以接受《學貓叫》的淺顯可愛,卻不能容忍《法海你不懂愛》的篡改經典;
我們可以接受《卡路裡》的直白通俗,卻不能容忍《那一夜》的粗俗不堪;
我們可以接受《帶你去旅行》的錯亂表述,卻不能容忍《小三淚》的扭曲三觀。
歌手楊坤在北京面對媒體時,稱網絡歌手是"牛鬼蛇神",網絡歌曲讓內地的音樂倒退了十五年,殘害了下一代。
華納唱片中國區前總經理黃小茂說:「網絡開發了人性中較為低級的一面。對歌詞創作者來說,現在注重的是引人關注。」
或許楊坤的說法過於激進,但是對於網絡歌曲或者說流行歌曲而言,只有標新立異而無內涵價值只能成為一種終將會被淘汰的文化垃圾。
四、風格迥異的大家
同樣是歌詞的創作者,一方面存在著低水平寫手,另外一方面也同樣有著優秀的詞壇大家。
在華語樂壇流行樂盛行的短短幾十年,詞人多如牛毛,能稱得上大家的卻寥寥無幾。
在歌詞創作大家的筆下,其承載的內容千變萬化,於陽春白雪與下裡巴人之間轉換自如。
從中,你既可以感受到端莊高雅,也可以感受到通俗平常,既可以體會到宇宙洪荒的浩渺,同樣也可以體會到小情小愛的溫馨。
他們讓我們知道,通俗不等於低俗,貼近生活接地氣不等於下流無尺度。
在金庸先生的小說《神鵰俠侶》裡,對於獨孤求敗境界的描寫大致可分為三層:青年時一把利劍凌厲剛猛,無堅不摧;中年時一把玄鐵重劍,重劍無鋒,大巧不工;到了四十歲後,一把木劍不滯於物,草木竹石均可為劍。在作詞的風格中,我覺得同樣可以如此劃分,只是沒了境界的高低之分,只有類型傾向之別。
類型一:凌厲剛猛,無堅不催
方文山,周杰倫的御用詞人,中國風的集大成者,本身文化積累極其深厚,對於古典文化的運用隨心所欲,幾乎無堅不摧,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不可不止。代表作有《青花瓷》、《蘭亭序》、《煙花易冷》等。
黃霑,被譽為當時候香港四大才子之一。他才思敏捷,把自己的快意恩仇,豪情萬丈融入到歌詞裡面,猶如一把利劍在當時候詞壇裡劃出屬於自己的時代。林夕對其評價為:以文言筆法寫詞有如行鋼線,一不小心便會一面倒,只有學貫五經才能欣賞。代表作有《滄海一聲笑》、《上海灘》、《男兒當自強》等。
類型二:重劍無鋒,大巧不工
李宗盛,用直白質樸的語言把自己人生的智慧濃縮到每一句歌詞裡面,細品下來,歌詞厚重無比,擁有著化腐朽為神奇的力量。他說:「我寫歌,在沒給任何人聽之前,吉他聽過。它知道我剛寫的時候有多糟,它知道我要怎樣一遍一遍地改,它知道我內心所有的不安和沮喪。」
代表作有《給自己的歌》、《凡人歌》、《山丘》等。
羅大佑,被譽為臺灣音樂教父,以思辨哲理的歌詞影響了無數音樂人。高曉松說羅大佑開創了「言之有物」的風潮。周杰倫更是說,我的目標就是像羅大佑一樣成為一個時代的「音樂教父」。代表作有《光陰的故事》、《戀曲1990》、《童年》等。
類型三:不滯於物,草木竹石均可為劍
林夕,香港歌壇詞聖,文字靈動飄逸,筆觸細膩,善於用各種意象隱喻各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營造意境的能力當今詞壇無人能出其右。在他的很多作品裡面,你甚至能直觀感受到類似於蘇軾的曠達和李商隱的晦澀。代表作有《約定》、《我》、《富士山下》等
黃偉文,和林夕一起被稱為香港詞壇的兩個偉文(林夕原名梁偉文),為人張揚鬼馬,詞作往往天馬行空,時而深情款款,時而怪誕瘋狂,喜歡用最直接的語言去刻畫深刻的情感,若你喜歡怪人,其實他很美。代表作有《浮誇》、《喜帖街》、《少年的祈禱》等。
知名文藝評論家解璽璋說:「唱歌是抒發感情,好的歌曲讓人感動,好的歌詞讓人回味無窮,帶給人們的是感情上的審美享受。」
以上華語樂壇的詞作大家,讓我們充分領略到了流行樂歌詞的大家風範,同時也感受到了歌詞帶給我們無與倫比的美感。
五、如何成就經典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不同於前面提到的古風歌詞,弘一法師李叔同的這首《送別》被傳唱百年而經久不衰。
民國初年,李叔同日本留學歸來,在西湖畔用五年時光參悟個人與國家的命運。
五年後,李叔同用一首《送別》,送別了友人,同時也送別了自己前半段的人生,從此世上多了一個弘一法師。而我們也用這首歌,送別了一個世紀的悲歡離合。
《送別》的歌詞沒有堆砌華麗的辭藻,語言平白易懂,自然貼切,不矯揉造作也不附庸風雅。如果你了解王維的《渭城曲》,你甚至可以體會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般不著痕跡卻又深沉無比的韻味。
同樣有韻味的還有木心的《從前慢》
「從前的日色變得慢,
車,馬,郵件都慢
一生只夠愛一個人。」
木心出生於浙江的一個書香門第,成年後遇上政治動蕩,斷過手指,進過監獄,半生顛沛流離,但是他寫下來的詞句居然如此雲淡風輕,把自己對人生的態度表現得淋漓盡致。
在他的詞句裡,歲月仿佛不曾對他有過侵蝕。
當然,好的詞作也並非一定要滲進曲折的人生感悟。如果你足夠堅持學習積累,也未嘗不可大放異彩。
方文山出生於一個普通家庭,自小勤工儉學,考大學失敗後就開始出社會工作,當過物流員、送貨司機、紡織廠機械維修工、安裝防盜系統的工人等。
按照我們的理解,方文山很可能就這樣平平淡淡過完他的一生。但是歲月不負有心人,在工作之餘始終飽讀經典筆耕不輟的他在2003年憑藉一首《東風破》引領了現代中國風的熱潮。我覺得他的《蘭亭序》是現代古風歌詞裡面的巔峰。一句「月下門推 心細如你腳步碎」,讓我仿佛穿越時空,看到千年前賈島對於「推」和「敲」二字的反覆斟酌和難以取捨。
有了這種「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的執著,好詞何愁沒有。
一首好詞的創作,不是簡單地堆砌辭藻,不是一味地無病呻吟,更不是無腦地生搬硬套;一首好詞,是李宗盛歷盡挫折的人生,是方文山幾十年如一日的堅持,是黃霑厚積薄發的學識,是黃偉文天馬行空的想像,也是林夕妙筆生花的才情。
六、受眾決定高度
前一段時間,電視劇《知否知否》大熱,伴隨著電視劇的火熱,李清照的《如夢令》也被人們熟知。有網友評論說,其歌詞堆砌嚴重,不知所云。
然後又有網友發現曹雪芹的《飛鳥各投林》被批評不夠古風,李白的《夢遊天姥吟留別》水平一般,不押韻。
先人們若泉下有知,棺材板估計早已壓不住。
流行歌詞創作出來主要面對的當然是廣大群眾,群眾基礎是流行的風向標。
一方面,我們有著一群優秀的群眾,所以也就鞭笞著作詞人交出更優秀的作品。群眾的水平越高,詞壇精品也就越多。
另一方面,我們還存在著一群欣賞水平相對低下的群眾,所以網絡上也充斥著各種又爛俗又低劣的作品。這些群眾對優秀的作品視而不見,甚至胡亂評頭品足。
流行歌詞環境的改善,是一個群體共同努力的漫長過程,長路漫漫,其修遠兮。
七、由流行歌詞到詩詞歌賦
年月流逝,時間侵蝕著一切,唯有那一個個烙上時代特徵的流行文化體裁,在歷史的風沙下歷久彌新。
先秦時期,詩歌總集《詩經》對美好感情記載:「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漢末建安中,樂府詩《孔雀東南飛》提出了人性的思考:「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蒲葦紉如絲,磐石無轉移。」魏晉南北朝,曹操在《短歌行》中發出求賢若渴的低吟:「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隋唐盛世,張若虛在《春江花月夜》中面對浩瀚時光感慨:「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大宋年間,柳永在《雨霖鈴》裡面對別離悲傷不已:「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元明兩朝,馬致遠借《天淨沙·秋思》感懷際遇:「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滿清一代,納蘭容若借《木蘭花令·擬古決絕詞》對人心易變道出:「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雖說流行歌詞文化和漢賦唐詩宋詞元曲等還遠遠不能相提並論,但是我們有理由相信,這些終將會成為我們文化史中不可或缺的一員。
以前人們憑著流行文化推行教化,謀取功名,換取金錢。
如今人們憑著流行文化愉悅大眾,抒發情感,謀取利益。
對於流行歌詞,我們在詬病的同時或許也需要多些耐心和包容。
華語樂壇跟別國最大的差異就是詞。
相比於西方英文,漢字的博大精深更具內涵和創造力。這是華語樂壇最具想像力同時也是最具局限性的地方,一旦因為其難度的局限性棄歌詞,也就相當於放棄了中華文明最具魅力的土壤。
我堅信,不斷從傳統文化的土壤裡面汲取養分,這片土壤會盛開出最美麗的花朵。
以上為正文全部內容,以下為自己為自己代言。
本人不二很二,個人創辦公號:餘下
初衷是為了讓傳統文明之美流行起來,希望可以用文學結合當下流行及歷史文明原創些文章和大家一起探討交流,結交志同道合的朋友同時可以為文化的傳播盡點綿薄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