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以前動畫片裡人物動作只能做到手上下擺動,頂多做手肘彎曲,我們把手指關節、肩部運動都做出來。阿凡提的嘴是用東西貼的,我們是用嘴型配合眉毛、牙齒、眼睛的運動,可以做出各種各樣的表情。
「定格動畫曾經是中國的強項,擁有世界最頂尖的水平。我們曾經能夠看到那麼多優秀的陪伴著我們童年成長的動畫片,可是突然一夜之間,它們就像恐龍一樣消失了!它們怎麼消失的?這成了一個謎。」
這是中國美術學院動畫系青年教師翁劼今年5月在一次講座上的一番話,話音落下,引發了席間觀眾們的笑聲。這種笑聲背後耐人尋味的失落也許很好解釋了為什麼一部完全來自民間,老師帶著學生以玩票心態製作的十二分鐘短片會在網絡上爆紅,並引發專業人士的關注。
這部爆紅的動畫短片叫《風雪山神廟》,翁劼是導演。故事取材自《水滸傳》中《林教頭風雪山神廟》的情節。林衝以寡敵眾,血戰仇家。華麗流暢的動作場面令人感慨定格技術的精妙,動作設計借鑑了從《英雄》到《一代宗師》等多部經典武俠電影。後期特效的雪景為整部短片增加了詩意的氣氛,前後呼應的新娘意象恰到好處地點撥著驍勇硬漢內心深處的一抹柔情。
動畫上網後,先是在圈子裡引發一輪熱議和傳播,今年4月因為微博大V姚晨的一次轉發點讚,這部動畫受到更多人關注,超過700萬次的點擊已經為翁劼帶來足以回收成本的收入。
有人說看到了國產動畫的良心,有人說看到了國產動畫的創意,有人說看到了國產動畫的未來。
澎湃新聞記者是在定格動畫課堂上見到翁劼的,這堂課他在教大二的學生們做人偶的頭部。一手拿著篆刻刀做示範的同時,翁劼以一副「俠氣」的口吻對學生說,「鄙人人送外號『翁三刀』,意思是我三刀就能把一個人的嘴做出來。三刀在手,天下任你走啊!」
他的學生正跟他匯報「B站上也能看到《風雪山神廟》的彈幕版了」,並以卡通化的語氣向老師講述彈幕中的內容:「給跪了,給跪了!」
翁劼在中國美術學院的動畫工作室、定格動畫課教室、《風雪山神廟》拍攝現場。
雕塑系歪樓做動畫
出生於藝術世家的翁劼,父親是著名油畫家翁誕憲。他如今很樂意跟別人說他用做動畫向父親證明了自己,這是令他格外驕傲的事。小時候父親的代表作《黃雨傘》在報紙上登出來的時候,翁劼拿著報紙到處炫耀,「這是我爸爸畫的」;如今父親退休在家,逢人便掏出手機,給人家看《風雪山神廟》,並說「這是我兒子做的。」
翁劼從小學習油畫,大學本科攻讀的專業是雕塑,研究方向是空間與材料。2011年他從雕塑系畢業,畢業設計沒有像其他同學一樣做雕塑作品,而是用定格動畫的方式呈現。覺得「愧對導師培養」的翁劼自覺將展位選在了整個作品展最靠邊的角落裡,卻不想一波波的人流都向這個角落靠近。這一幕也成了學雕塑的翁劼決心投身動畫事業最初的信心。
翁劼雕塑作品
翁劼說自己在雕塑系的時候從來算不上是個好學生,老師們都覺得他的作品不像雕塑,後來輾轉到陶藝系,老師依然覺得這些作品無法被歸類,「後來有個出國的機會,他們就把我發配出國了。」
在美國賓夕法尼亞的留學生活,翁劼偶然有機會接觸到華納兄弟動畫工作室的工作人員,他的鄰居居然是好萊塢經典定格動畫《鬼媽媽》的動畫設計師。
「我從他那裡了解了很多關於定格動畫的東西,我終於發現原來我自己一直以來做的那些既不像雕塑也不像陶藝的東西,其實最像動畫!」
在賓夕法尼亞的見聞並沒有讓翁劼學習到實際的動畫製作技術,「華納兄弟對他們的智慧財產權保護是非常嚴格的」,但這段經歷讓翁劼意識到「西方將傳統的手工業與現代電影的數位技術相結合,能夠給動畫語言帶來魅力」。
風雪山神廟分鏡牆
得益於從小學習繪畫的功底和本科學習雕塑所練就的對材料和空間造型的敏感性,翁劼開始自學定格動畫。「幸虧我們這種人從小畫畫功底比較好,畫得比寫得快,省去寫劇本的過程,直接畫分鏡。」
做動畫之後翁劼的另一重天賦也發揮了用場——「從小我看電影,就能直接按照分鏡的順序把電影記下來,什麼景別,什麼顏色,什麼樣的鏡頭角度,幾乎都過目不忘。」
《風雪山神廟》裡,各種經典動作的借鑑也由此有了出處。片中的動作場面借鑑了中國武俠片中比較有代表性的張藝謀《英雄》,和王家衛的《一代宗師》,在日本動畫中參考了《無皇刃譚》中的優秀片段。
紅纓槍和手刀的交鋒,借鑑了《英雄》中李連杰和甄子丹的打鬥↓↓↓
林衝雪中單挑群雄,有點《一代宗師》梁朝偉雨夜以一打多的意思↓↓↓
「雕塑系的學習不但能夠處理好材料和造型,而且能夠把所有物體的肌理研究透徹。油畫的學習為構圖畫面打下基礎,三五個人能做出一群人的感覺。」翁劼說,「好像我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在為做定格動畫做準備,也可以說我無意間把自己學過的東西都找到了用武之地。」
對於自己的半路「歪樓」,翁劼說「我很驕傲自己沒有沿著『師承一脈』的藝術道路去走,而是自己開創了一條路,把墳墓裡的定格動畫給挖出來,我自己也很有成就感。」
定格動畫最迷人的部分是「偶」
「定格動畫就好像是一個人把生命的一部分物化給你,所以會顯得特別珍貴。」翁劼說。
在最初試水做定格之前,翁劼研究過《阿凡提》用的是鋁絲支撐著棉花布偶,《神筆馬良》也只有簡單的關節。而在美國,他了解到《殭屍新娘》光骨架就造價高達六位數美元,《鬼媽媽》有專門的一個部門叫做「人偶醫院」,每天檢修人偶的狀態。這樣的成本顯然是當時還是學生的他負擔不起的。
通過做雕塑的經驗,他在嘗試無數材料的時候,發現了廣東出產的一種用於製作拖鞋底的發泡材料通過改變比例就能夠混合成非常適合燒制定格動畫人偶的素材。而銅絲的延展性和固定性則最適合作為人物的骨架。再結合對服裝細節和拍攝場景的要求,最終確定了以2.5毫米直徑銅絲製作身高約30釐米左右的人偶最為適合。
製作的流程首先是以石膏做成中空的人形模具,潛入銅絲後填入液態的發泡材料,待材料自己凝固成型後取出,作為人物軀幹。
再以類似橡皮泥材質的超級美國黏土做出人物的頭部和手。服裝則以各種布料裁剪而成。頭部完成後需要燒制定型,而事後再用軟性的黏土補充臉部肌肉的各種細節,根據不同的表情需要改變眉弓、嘴唇等細部構造。
翁劼很得意地展示了人偶臉部的各種表情變形,同一個人偶,可以通過篆刻刀幾次壓制變換出歡樂、憤怒、驚奇的表情。
至於手部,翁劼動畫中的人物手指都偏長,細緻到每一節手指的關節,也是為了便於表現抓拿物體的真實感。
「以前動畫片裡人物的動作只能做到手上下擺動,頂多做手肘的彎曲,我們把手指關節、肩部運動都做出來。阿凡提的嘴是用東西貼的,我們是用嘴型配合眉毛、牙齒、眼睛的運動,可以做出各種各樣的表情。」《風雪山神廟》中甚至細緻地表現了人物經過打鬥後的呼吸,這一點,是通過在衣服裡放入小支撐物,通過配合嘴型逐幀調節衣服的起伏所達到的。
「定格最迷人的地方,我覺得是『偶』,人偶傾注了你的生命,每個人做出來的偶都會有點像自己。就像林衝,會有人議論這張臉長得不好看,不夠美,那是因為他們已經把這個偶當成一個人了。」
翁劼教學生做人偶頭。
翁劼學生課後完成作品
絕招:動作捕捉
《風雪山神廟》最驚豔的部分當然還是用笨拙的定格表現出「武俠」、「動作」風貌。這些逼真而流暢的動作是如何做到的,答案是「動作捕捉技術」。
翁劼說,動作捕捉技術從上世紀迪士尼拍《白雪公主》時就已經運用於動畫,但由於當時的大製片廠都籤署技術保密協議,所以民間只以為那些流暢的人物動作是全憑手工繪畫出來的。
拍攝過程中,不僅是打鬥場面,包括站定、呼吸在內的所有動作,都先由翁劼和他的學生們做真人的演示。採集了真人的動作之後,再通過合成軟體,將真人動作對照人偶完成。
「拍攝進度大概是一天能拍一到兩個鏡頭,上午是反覆採集動作,一定做到舒服,然後布光。好在電腦現在軟體很好用,可以把採集的動作變成半透明的形式,同樣的機位畫面罩在人偶上,一幀一幀地暫停,按照真人來擺動作。」
整個五人團隊匯總,翁劼指導所有製作環節的技術和方法。另外四個學生,孫煒負責組建團隊,調配各組員之間的合作,還作為特效師,是拍攝與剪輯和音效之間的紐帶。吳允謙是美工,是團隊唯一的妹子,充分發揮了心靈手巧的優勢,所有服飾造型都由她設計並製作。劉成金石雖然比較沉默,但他做出來的東西非常精緻,影片中所有的刀槍劍戟、打鬥的聲音、風的聲音、水的聲音,輕至雪花落地,重至手雷爆炸都是他一點一點貼上去的,整部片子光音效就貼了三十層。馬泰是首席動畫師,他對於動畫拍攝具有相當高的天賦,負責了大部分精彩與困難的鏡頭的拍攝。
整部《風雪山神廟》的拍攝不過是在一張不及桌球桌大的臺子上完成的。為了配合鏡頭運動,導演用頭戴攝影機配合玩具火車的小軌道跟拍。不過對於效果翁劼自己並不滿意。「跟隨鏡頭是大問題,電影的跟隨鏡頭可以直接把攝影機加在軌道上跟隨人物運動,但是定格動畫人要跟景分開,先拍一遍景,再拍一遍人,但是人的光源卻會因為移動造成失真。所以跟定格的動作片,拍追逐的鏡頭都是短板。」
下一步要做定格科幻
翁劼從小有英雄夢,笑說學校偌大的圖書館,自己最愛借的是「飛雪連天射白鹿」。
採訪當天恰逢一位民間的習武人士造訪,兩人還商量著用動畫手段記錄民間武林正在日漸消失的老把事、老絕活。
翁劼也說起了他的下一部計劃。「故事還是關於英雄的,背景發生在未來,應該是一群太空人探索另一個外太空,但那個星球只有極冷和極熱的非常氣候。而探險隊最終只剩下了一男一女兩個人,最後一個人犧牲換取了另一個人回到地球。故事的框架大致是如此,中間的故事還在編,我們學雕塑出身,敘事上確實沒那麼強。」
關於下一部作品,美院系統出身的導演已經有了實驗的方向,「外星球地下巖漿在噴薄出地表的一瞬間就遇冷凝固了,在地面上堆積成熔巖柱,氣候令其迅速風化,風一吹就成了碎屑塌散下來。我可以用相機記錄黏土的化學反應過程,我原來是學材料的,希望製作過程本身就是一種特技,並非只是簡單電腦合成的數碼特效。」
至於手工化程度如此之高的定格動畫是否適合大批量的生產投入更廣泛的商業運用,翁劼很有信心地表示,「定格動畫恰恰是適合批量生產的,但先要有足夠多的人參與其中。」
翁劼說,美院學科所有人都想去美術館賣拷貝,他自己卻想好了要走更大眾的路線。「第一部動畫《風中之塔》是拍給自己看的,那部片子也賣了一些拷貝,在山西大同的中國現代雕塑博物館被收藏。但《風雪山神廟》開始,我願意去和更多人分享,也願意承受別人對我的批判,甚至從別人的批判中找到自我。我更喜歡現在這樣,大家通過片子認識我,我也通過片子認識了很多朋友。」
眼下他自己還有個設想是用定格動畫做網遊。「現在只是第一步,能夠敘事了,然而真正好玩的東西是要大家一起參與進來的。四五年前,我也完全不知道自己會做動畫。讓靜態東西動起來後還想大家來一起動,這可能是自己身為水瓶座的一個特點。」
得益於《風雪山神廟》的成功,翁劼的野心也越來越大。一些中介公司,看中700萬點擊率的基數,會來聯繫一些植入廣告。翁劼也注意到了《風雪山神廟》拍古裝片很難植入廣告的問題,因此下一部面向未來的題材,他設想著可以做成機甲片,就可以植入汽車廣告,或者是一些科技公司現在也在談合作。「我下一部片子還挺有野心的,要做應該就要做成本上百萬的大製作。」
(文/陳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