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怎麼才能讓楊桃樹結的楊桃更甜嗎?」-「怎麼呢?」-「將貓的屍體埋在樹下,楊桃就會更甜。」
這是很多年前母親告訴我的,我一直以為,在樹下埋東西是一件很不可思議的事情。當我讀到渡邊淳一的《櫻花樹下》,類似的對話,一下子擊中了內心。
-「櫻花這麼美,你知道是為什麼嗎?」-「為什麼呢?」-「因為,櫻花樹下埋著屍體。」-「埋了屍體,櫻花就能開得更盛嗎?」-「也許是把人的血肉當成養分吸收了。」-「開得如此瘋狂,應該是吸收了人的癲狂因子。」
故事就這麼開始了,櫻花樹下埋屍體的說法,其實是一種隱喻,隱喻了女主人公菊乃因櫻花而美,又死於櫻花樹下的結局。
01/ 櫻花樹下的人與物之美
每年的3-4月,是櫻花開放的季節。日本人對櫻花的愛可達極致,在日本文化中,櫻花頻頻出現,甚至成為了美的代言。日語歌《櫻花》家喻戶曉,簡單明快的旋律,朗朗上口的歌詞,可謂是賞櫻時節的最佳伴奏。
渡邊淳一對櫻花的集中描寫都在這本《櫻花樹下》中,他將櫻花描繪得令人讚不絕口。「市內的染井吉野已經開始凋謝了,但垂枝櫻還在盛開。從鴨川岸邊到平安神宮,著實欣賞了一路垂枝櫻的美。」這樣一句話,可見日本的櫻花種植之廣,也美的令人心動。
白居易有兩句詩:「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這裡蘊含著花木繁盛的一個規律,就是山上的花比山腳的花開的慢,這與陸地的海拔有關,海拔越高,溫度越低,而春回大地時,山上的溫度要比平地更慢升高,而花需要達到一定的溫度才能開花。
對於櫻花來說,也同樣接受大自然規律的拘束。山上的櫻花比平地的花開的慢,緯度高的地區比緯度地的地區開的慢。從世界地圖可以看出,日本的陸地成條狀向南北延伸,陸地狹長。因而櫻花的開放,由南向北漸次延展。雖然賞櫻勝地遍布日本全國,但是最為盛名的是京都,櫻花種類多,樹齡長久,觀賞點多,加上京都是較為古老的都市,傳統武士家宅建築和櫻花搭配觀賞更是美妙。
遊佐就是一個從東京來京都賞櫻的遊客之一,在京都,他結識了「辰村」料理亭的老闆娘菊乃,並是彼此的情人。後來和菊乃的女兒涼子結伴賞櫻,女兒和遊佐也成了情人關係。櫻花成了遊佐和母女兩人之間糾葛的媒介,遊佐既借著櫻花之名和母女二人保持著關係,又將她們喻為不同的櫻花。
在遊佐和涼子第一次發生關係時,遊佐的腦海裡,是一樹樹猩紅妖豔的垂枝櫻——「在微弱的光線中,遊佐再次俯視身下涼子的身體,被某種神秘所震懾。」而後作者寫道:「清純又青澀,正因如此,其中似乎隱藏著淫亂的因子。這夜的黑暗裡勾畫出的淡白色女體,讓櫻花再次在遊佐的腦裡復甦。」
很明顯,作者將涼子比喻為垂枝櫻,而垂枝櫻被看作淫蕩之花。與女兒不同的是,他將母親看作是染井吉野櫻花,魅力四射,拼命、強大。這與她們的人物性格相一致,女兒涼子年輕,富有朝氣,對一個中年男人來說,具有致命的吸引力。而母親的美麗是一種成熟之美,她一個人撐起了家族料理店,並且將店開到了東京。
母女倆的美在遊佐的眼裡,是不同的,這種不同既外化在櫻花上,也外化在和服美中。京都是旅遊之都,京都女人穿和服,幾乎就是一種時尚。去京都旅遊的女性,也喜歡穿上她們的和服,感受當地的文化氛圍。
菊乃隱約知道女兒和遊佐的私情之後,從京都給在東京的涼子寄了一套珍貴的和服。那套和服有著「珍珠粉的底色上櫻花散落。花瓣從左肩頭經過胸口,斜鋪向全身。」涼子記得,以前菊乃穿上這間和服,就像一株垂枝櫻。櫻花的紋飾讓和服透露出一絲神秘的嬌媚,顯然這套和服相比菊乃,更加適合涼子,儘管它屬於曾經的菊乃。
02/櫻花樹下的情與愛
櫻花美的令人窒息,這種美,反而衝淡了人物之間情感糾葛帶來的悲傷。以櫻花為背景的愛情,總是帶著淡淡的憂傷。
巖井俊二的電影《四月物語》,就以詩意般的鏡頭語言,講述了一個少女青春期萌發的一段暗戀故事。東京的櫻花飛舞,為電影畫面增添了一筆明麗的色彩,櫻花樹下的人物更加明豔動人。電影的結尾更是以主人公榆野卯月撐著一把紅雨傘,消失在濛濛細雨之中,紅雨傘的紅,與櫻花的紅,形成了巧妙的對比。
櫻花是日本人描述「情」的朦朧和唯美最重要的元素。不管是電影畫面,還是語言文字,情愛之美與櫻花的美息息相關。用櫻花作為背景,來描述愛情,為愛情增添一絲溫和的色調,即使是悲劇性的、有悖倫理道德的情感,也能勾起人的一絲同情和唏噓。
櫻花盛開的時間不長,絢麗開放,然後簌簌落下,就像「雨」一般,在風裡飛舞,稱為「風花」,很美的名字。這種轉瞬即逝的美,深深鐫刻在日本人的情感世界裡。遊佐和母女二人的情愛關係,都是禁忌之戀,結局必定如櫻花一般,雖絢爛,卻註定短暫。
遊佐和涼子是在秋田縣的角館第一次發生關係的,秋田縣的櫻花美不勝收,角館更是被稱為「陸奧的小京都」,有著古典的武士宅院。在這樣典雅、美麗的地方,涼子和遊佐的相愛,似乎水到渠成。遊佐對涼子年輕的身體痴迷,而涼子在走向成人的路上,將遊佐當做勇敢試探的一步。
涼子對遊佐的迷戀,帶著一種「戀父情結」,她從小便和父親分開生活,即使沒有明說,但對於父愛的渴望一直深藏在她的骨子裡。而遇到年過半百的遊佐,恰好可以當自己父親的男人,便將自己交待了出去。
除此之外,她還帶著對母親的逆反心理。在田澤湖的以身相許,她認為自己終於和母親「平等」了。她渴望獨立,不僅是事業、經濟上得到母親和客人的認可,更是精神上更為成熟。然而她愛上的,卻是母親的戀人,如果經過冷靜的思考和仔細的衡量,她大概是不會跳入這炙熱的火坑之中的。
對於遊佐而言,這是一種「自甘墮落的快感」。作者指出,也許每個男人心中都潛藏著這種欲望,越是被阻撓,就越想去做。哪怕是一個善良的男人,體內也潛藏著這種欲望,這與他的地位和教養無關,這是男人的本性。
渡邊淳一對男人的心理分析,簡直到了精準的地步。可能他也是個男性,也曾受過類似情感的困擾。有的人抑制住了,有的人則像遊佐一樣釋放了出來。而這樣的男人,一邊享受情愛帶來的快樂,也一邊受著違背常理的心理譴責,一邊又為自己進行辯護。「一開始會想要年輕的那個,如果被允許,就會兩個都想要。這就是雄性動物。自己只是遵從本性。」
菊乃覺察出女兒和遊佐不尋常的戀情,一次次備受煎熬,每一次女兒的單獨外出,她都在一邊安慰自己不會發生什麼,他們之間是清白的,一邊又想像他們可能在一起發生的事。她對遊佐的愛,是有矛盾的,一方面既嫉妒,一方面又渴望。她想相信他們之間沒有關係,但事實一次次地挑戰了她的底限和認知,導致了從精神到身體上的一系列不適和病症。
她是個女強人,這意味著她更渴望愛情,在和遊佐的情人關係上付出更多、更投入,而當得不到回應,甚至在潛意識裡和女兒進行比拼,最終敗下陣來。從她的死亡結局來看,好像女兒涼子贏了,但事實上,在這場三角關係中,沒有贏家。
03/櫻花樹下的生與死
櫻花的生命短暫,那種轉瞬即逝的美麗,既影響了日本人的情感世界,也影響著人的生死觀。
《櫻花樹下》故事的結尾是一場悲劇,菊乃喝醉酒,在賞櫻的陽臺上跌下致死。摔下陽臺的菊乃,身上仍穿著和服,破了的裙角露出了櫻花色的裡子,伸出的手似乎要抓住什麼東西,而旁邊是一枝櫻花。
作者試圖用極強的畫面感描寫,來衝淡因死亡帶來的悲傷。在櫻花樹下死去,這樣唯美的描寫,讓人只覺生命的無常,帶著一股濃濃的虛無感。
這種虛無感在涼子和遊佐說到她流產時,亦有流露出來。涼子說:「也許,我們都被櫻花下了蠱。」遊佐說:「那,也是櫻花的精靈吧。」
菊乃不知是不小心摔死,還是自己故意跌下陽臺,這已是一個謎,這個謎會成為涼子和遊佐一生的愧疚。他們最終把責任推給櫻花,「被櫻花帶走了……」菊乃一生都被櫻花包裹著,生為櫻花美,亦為櫻花而死。
從小說的描寫中,可窺見渡邊淳一極致的死亡美學。用櫻花來襯託死亡,並不是說明菊乃的死是對涼子和遊佐的背叛,亦不是對生命、對愛情的絕望,而是表達了作者對追求極致愛情的不得與失去,這種態度有種「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悲壯感,更有義無反顧地結束糾葛的決絕。
或許是源於醫生的身份,渡邊淳一見過許多的分離和死亡,因而他常常選擇以死亡來襯託生命的虛無和愛情的崇高。比如《失樂園》中雙雙殉情的主人公,愛到極致,在世俗中得不到認可,那麼就以死亡來捍衛。
又如《無影燈》中沉湖自殺的直江醫生,在給倫子的信中寫道:「死對於我來說,不是無也不是零,更不會成佛,也不會有魂靈的存在。死亡什麼都不是,就是手掌上的一捧灰,吹掉後就消失了。僅此而已。」
又如《魂斷阿寒》中,純子看著冬季覆蓋積雪的平原,就像掩蓋了世上的一切汙穢和不堪,只餘簡單純潔的世界。她頭朝阿寒湖,側臥在地,白雪、白竹、白樺林圍繞,她精心策劃的這場死亡盛宴,只為給世界留下自己最美的一面。
死亡主題並不是渡邊淳一獨有的,在日本文學文化傳統裡,死亡是從一而終的。近代文學家芥川龍之介、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太宰治皆寫死亡,甚至以自殺的方式印證著自己的生死美學。就像三島曾說的那樣:「在我的創作中,死亡依然是最美的源泉。」
而渡邊淳一對生死問題的思考,源於醫學世家的出身,也與其死於18歲的初戀女友有關。渡邊將死亡和愛情相結合,呈現出了不同狀態下的生死問題和情感問題。死亡讓愛情更顯崇高和純粹,靈與欲的追求成為他筆下人物最為重要的生命姿態。而愛情讓生死更加豐富,賦予人物生命的厚重感。
日本評論家小川和佑說:近似中世無常觀的「空」的情緒,其實正是渡邊文學的魅力所在。在小說《櫻花樹下》中,這種透過櫻花之美流露出來的「空」的情緒,既是愛情的幻滅,亦是生命的流逝。
然而,正是透過櫻花的美,渡邊也讓我們看到,只有接受了帶著「悲美」情緒的愛情和生命,才有可能得到一段極致的愛情,一個充盈的人生。畢竟,愛情和生命相和,失去任何一方都不算圓滿,但若能接受「不圓滿」可能性的存在,就能正視得失與傷痛,就更懂得去爭取並珍惜當下。
文/當歸
圖/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