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及李斯特的作品,我們的第一印象往往是「炫技"。從12首《超技練習曲》到19首《匈牙利狂想曲》,李斯特將鋼琴技巧幾乎發展至極致。然而,當李斯特步入中年之後,他開始厭倦貴族的生活,轉而去思考人生與人性的本質,從「炫技大師」變成「哲學家」,其作品因此帶有了更多的哲思。
《b小調奏鳴曲(Piano Sonata in B minor, S.178)》是李斯特一生的巔峰之作。他透過心靈的「顯微鏡」去洞察這個世界的本質,探討上帝、理想、善與惡、天使與魔鬼等之間的關係。作為鋼琴作品中的"神作」,人們對其的研讀和爭議亦從未停止。
魏浩天南京百靈島導賞式音樂會現場
魏浩天,留美青年鋼琴演奏家,音樂學者。曾獲2014年中國電視器樂大賽鋼琴組金獎,2015年澳門亞太鋼琴比賽公開組第一名,2016年山葉獎學金比賽第一名等獎項。2017年於義大利TODI音樂節上演奏,被國際著名鋼琴家Eduardo Delgado稱為「極其敏感且具有靈性和熱情的青年鋼琴家」。2018年進入美國曼哈頓音樂學院,師從Joanna Polk教授,被讚譽為「非常有天分和樂感並且十分詩性與熱情的演奏家」。在國內期間多次受邀於復旦大學、上海圖書館等地舉辦「論鋼琴演奏與體態律動」「漫談神性李斯特」等講座及講解音樂會,並與南京愛樂樂團等音樂團體合作《黃河鋼琴協奏曲》《格裡格a小調鋼琴協奏曲》《蕭邦e小調第一鋼琴協奏曲》等曲目。口述 |魏浩天
文 |甘磊
連結:心靈深處的思索——魏浩天談李斯特《b小調奏鳴曲》(上)米哈伊爾·普列特涅夫(Mikhail Pletnev)演奏李斯特《b小調奏鳴曲》
上帝一定是正義的嗎?它是否有可能站在魔鬼這一邊?
其實沒有人真正知道上帝的本質是什麼。我們每個人心中都有著信仰與準則,有著所謂「上帝」,它規範著我們的行為活動,但這並不意味著每個人心中的準則本身是相同的,相反這些所謂「準則」可以千差萬別。例如,希特勒發動了第二次世界大戰,屠殺了大量的猶太人。在我們看來,他是一個徹徹底底、完完全全的「魔鬼」。然而在他自己看來,他所做的都是「正義」的事情,這一切都是上天的旨意。他所信奉的理念,我們將其稱為「演化人文主義」。
我們知道,文藝復興之後,人文主義的觀念盛行起來。在此之前,人們的行為活動受到教會的支配,並且人們往往相信這世界上有著至高無上的「神」,是它創造了這個世界,並且維持著這個世界的秩序。而只有聽從了「神」「上帝」的旨意,才能過上幸福的生活,死後才能得到永生。到了人文主義時期,人們開始從對「神」的崇拜,轉向了對於「人」本身的崇拜,於是人權的神聖性、個人的自由性便顯得十分重要。
人文主義分為三派——自由人文主義、社會人文主義、演化人文主義。「自由人文主義」相信「人」本身是獨特而不可侵犯的,人權是至高無上的,這一觀點起源於基督教的「一神論」。《聖經》中認為人的靈魂是自由而永恆的,正是基於此,才有後來「人權不可侵犯」的說法,否則人的獨特性、神聖性,以及人與其他動物的區別等都將無法解釋。「自由人文主義」追求個體的自由性,主張聽從人內心的聲音,為更多的人爭取自由,其思想的側重點在於「自由」。
「社會人文主義」更多地將「人」這一概念看作集體而非個人,其主張人與人之間應該是平等的,不能犧牲一部分人的自由而換取另一部分人的自由,其思想的側重點在於「平等」。
「演化人文主義」則不一樣,它是基於達爾文的進化論而形成的。儘管「演化人文主義」承認人權的至高無上性與人的獨特性,但是它並不認為人是「平等」的。「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物種之間存在著優勝劣汰法則。基於此,納粹認為日耳曼民族是全世界最「優秀」的民族,而猶太民族是全世界最「低劣」的民族,而為了全世界的發展,必須除掉「低劣」民族,保留「優質」民族。希特勒正是因為信奉這樣的理念,才犯下了滔天罪行。「演化人文主義」雖然與「進化論」有著淵源,但是這種所謂「演化」實際上是違背大自然的進化規則的——大自然的「進化」與「淘汰」並非是遵照某種從上而下確立的標準來進行,並且任何人更不具備這樣的理由和資格,去充當「上帝」給其它人類打上所謂的「劣等」標籤。人文主義最初是倡導人們聽從內心聲音的,而多數人內心聲音並不認同世界應該由少數人統治。所以納粹的失敗,某種程度上是必然的事情。而他們所信仰的「上帝」,著實是站在了「魔鬼」一邊。
魏浩天於上海市翰森鋼琴音樂廳演出(攝影:甘磊)
談論了這麼多,我們不妨再來思考一個問題——這個世界上到底有「上帝」嗎?在進入這個問題之前,我們首先要對「上帝」這個模糊的概念進行明確——姑且先將「上帝」定義為這個宇宙的創造者。假設存在上帝,那麼上帝是誰創造的?按照推理,應該由「上帝的上帝」創造,同理可以推出「『上帝的上帝』的上帝」,以此類推,無窮無盡,但這顯然是不合理的。有些宗教會給出一種解釋——「上帝」是其自己本身存在的元素,也就是說,「因為存在上帝,所以存在上帝」。但這種解釋顯然落入了「循環論證」的陷阱,邏輯上等於是沒有證明。
假設「上帝」不存在,那麼我們又將面臨一個問題——這個世界是怎麼來的?既然我們無法回答世界是被什麼創造的,所以只有一種回答——世界本來就是這個樣子的,否則人是無法活在這個世界上的。這仍然是一種循環論證,並且絲毫沒有解釋清楚人與世界的關係。
既然從正反兩個方面都解釋不通,那麼我們就不能武斷地判定「上帝」存在或不存在。剛才這些都是由邏輯推演得出的結論,但這個世界是否所有事情都符合邏輯呢?而邏輯本身又是什麼呢?很多時候,這個世界上的一些事情與現象和我們的邏輯是不相符的,最著名的例子之一便是量子力學當中的思想實驗——薛丁格的貓。為了對量子力學進行解釋,哥本哈根學派認為,粒子在沒有被測量之前,是多種狀態的疊加,而「測量」行為本身會干擾粒子的活動。然而倘若單純從邏輯上來講,「多種自旋狀態的疊加」,譬如說「既左自旋又右自旋」,這本身就是極為荒謬的事情。
薛丁格的貓(圖源網絡)
薛丁格一開始為了諷刺哥本哈根學派這種看似非常荒謬的學說,提出了思想實驗「薛丁格的貓」。將一隻貓關到密閉的容器當中,容器裡還有一個裝有氰化物的瓶子。這個瓶子上面有個機關,控制這個機關則是微量的鐳元素。鐳元素在1小時內衰變的概率是50%,倘若其衰變,便會觸發機關,砸碎瓶子,釋放毒氣,將這隻貓毒死;倘若鐳元素沒有衰變,那麼貓依然活著。根據邏輯,密閉容器中必然會發生這兩種事件的其中之一,而我們只有在打開容器的一瞬間才知道貓的生死狀態。而按照量子力學的觀點,當我們沒有打開容器的時候,貓處於「生死疊加」的狀態。這個實驗原本是薛丁格用來諷刺量子力學這一「荒謬」學說的,到頭來卻成為了詮釋量子力學的一個生動例證,這件事情本身就有些「諷刺」與「荒謬」的意味。這說明,世界上的很多事情並非按照常理進行,亦不一定符合我們的邏輯。因此,我們不能夠武斷地判定所謂上帝
(這裡指宇宙/物質的創造者)是否存在。
繼續看《b小調奏鳴曲》,380小節起便是英雄不斷追問與質疑「上帝」的過程。這一質疑的過程進行了三次,一次比一次強烈,因為英雄迫切地渴望得到一個真正的回答。在三次追問之後,「理想世界」主題再一次出現。「理想世界」畢竟是英雄自己的主觀幻想,這說明關於「上帝本質是什麼」的最終答案只能由我們每一個個體去挖掘。我們每個人對抗黑暗、不懈奮鬥,這一切的動力都源自我們內心對「理想世界」的渴望,而這種「渴望」正是我們作為個體「與生俱來」的本能。
從433小節開始,「天使」主題再次出現,但這時的「天使」似乎並不像之前那樣美好、充滿希望。這裡所使用的「調外音」與前後的音形成了變化音程,帶來了一些不和諧的因素,頓時營造出詭異的氛圍——這裡的「天使」形象甚至某種程度有些接近「魔鬼」。這其實是英雄對於「天使」本質的思考——「天使」有時候也可能像魔鬼一樣陰冷。在之前的第141小節,魔鬼的腳步逼近,最終出現的卻是天使。而此處,雖說出現的是天使,其形象卻更像魔鬼。李斯特通過這樣的構思,對「天使」與「魔鬼」的對立統一關係增添了新的註解。
魏浩天於南京施坦威音樂廳舉辦獨奏音樂會
極為純潔、不帶雜質的「天使」,其形象卻變得如同「魔鬼」般陰森,這某種程度上體現了「物極必反」的道理——事物發展到極端時,往往會向相反方向轉化。譬如追求理想應當是一件正義的事情,然而「理想主義」倘若走向極端,反而會產生非常嚴重的後果。基督教在16-17世紀曾發生過內部戰爭,其導火索在於天主教與新教這兩個教派之間的理念分歧。新教認為,只要心中有上帝,有著真誠的信仰,並且平時多行善事,死後便可以進入天堂,獲得拯救。行善積德只是一個教徒應盡的本份,而並非救贖的必要條件。然而天主教教會強調,行善積德是獲得救贖的必要過程,教徒們必須要損耗精力、花費金錢,去幫助窮人,反饋這個社會,這樣才有助於升入天堂,與上帝同在。這樣的觀念衝突,導致基督教內部自相殘殺,死亡人數不計其數,正可謂「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造成這樣的慘劇的原因,很大程度在於當時的教徒們沒有在理想與現實之間尋求平衡。不顧現實地追求「理想」,會使他們容不下一點汙漬,但凡遇到任何與自身觀念和理想不符合的事物,就想盡辦法將其趕盡殺絕,並且以「上帝」之名將這一切冠以正義的理由。他們的本性並不壞,甚至都在追求特別美好的事物。但正是因為所追求的事物太過美好,所以他們容不下一點點的「不美好」,此時的所謂「天使」便會如同「魔鬼」般冷酷。
從第440小節開始,「天使」動機使用的都是自然音程,回歸到和諧的狀態,並且多次重複,不斷表明英雄的心聲。長夢之後,英雄沉沉睡去,音樂逐漸歸於寂靜。然而,命運的腳步突然在第454小節再次出現。按照全曲開頭的邏輯,英雄即將再次向魔鬼宣戰,但此時出現的竟然是一段帶有諧謔風格的賦格
(盛行於巴洛克時期的一種復調音樂體裁,其主題樂句在多個聲部輪流出現並不斷發展變化),而這個賦格段落的主題是由「英雄」和「魔鬼」這兩個動機組成的——此前一直呈現對抗關係的「英雄」與「魔鬼」被放置在同一個主題當中,說明這兩者此刻似乎達成了一種和解。在我看來,這個賦格才是全曲最能體現歌德《浮士德》思想內核的段落。
在歌德的作品中,浮士德是一個在學術上有很大造詣和成就的人。他滿腹經綸,卻對長期以來的書齋生活狀態感到迷茫和不滿。魔鬼「梅菲斯特」引誘浮士德與他籤署協議——魔鬼可以滿足浮士德生前所有的要求和願望,但將在浮士德死後拿走他的靈魂作為交換。浮士德同意了,並且在梅菲斯特的帶領下,過上了世俗生活,先後體驗了愛情、享樂與政治等等,然而這一切依然沒能使他滿足。書齋中的浮士德只追求精神生活,而世俗裡的浮士德只追求物質與肉體的享樂——他沒有在物質需求與精神需求當中尋求平衡,所有的不滿與痛苦都是因此而產生。最終天使用聖火將魔鬼擊敗,上天拯救了浮士德。
彼得·馮·柯內留斯(Peter von Cornelius,1783-1867)為《浮士德》創作的插圖,出版於1874年(圖源網絡)
《b小調奏鳴曲》的賦格段落,描繪的正是英雄被魔鬼誘惑,沉醉於世俗享樂生活的場景。493小節起,「英雄」動機多次向下模進,暗示著英雄的墮落。就動機本身的呈現形態來看,曲目其他段落中的「英雄」動機往往結束在減七和弦,氛圍十分緊張,宣告著英雄內心的鬥志;而此時的「英雄」動機卻結束在相對比較和諧的「小五六和弦」,暗示其喪失鬥志。
為什麼李斯特要用「賦格」形式來描繪這樣的場景呢?自18世紀古典主義時期開始,主調音樂日益盛行起來,復調音樂某種程度上被認為是「過時」的。而李斯特作為一名浪漫主義作曲家,在此處使用如此「復古」的手法展開創作,必有其內在的原因。「賦格」這種音樂體裁,本身就是基於一個主題發展出多個聲部,這就如同一棵樹,播下種子便會發芽、分叉,長出枝條,按照自然規律,如此循環往復,直至長成參天大樹。 「賦格」的「主題」,所起到的就是大樹的種子的作用,而各個聲部便是基於「主題」成長出來的枝條。演奏賦格的時候切忌過於誇張,而是應當體會音符之間不斷「生長」與「蔓延」的感覺。賦格的高潮往往會放在最後,如同「參天大樹」結出了果實。
李斯特在這裡採用「賦格」形式,想要體現的是「因果律」——有因必定有其果。正如《聖經》所言,「善樹結善果,惡樹結惡果;善樹不能結惡國,惡樹不能結善果」。一開始李斯特將「英雄」動機和「魔鬼」動機放在一起作為賦格的「主題」,意味著英雄與魔鬼似乎達成了和解,播下了種子。然而英雄代表光明,而魔鬼代表黑暗,這兩者的和解不可能長久。所謂「和解」的種子,結出的果實不可能甜美,這種苦澀的滋味必定會促使矛盾再次激發。
魏浩天獨奏音樂會現場
英雄縱然暫時墮落,但他內心畢竟存在正義感。衝突激化之後,英雄終於覺醒。第509小節的減七和弦仿佛是魔鬼的逼問。緊隨其後,英雄再次向魔鬼宣戰。隨著魔鬼的回應,二者最終的戰爭打響。倘若將全曲作為單樂章奏鳴曲分析,那麼「最終戰爭」段落對應的便是奏鳴曲「再現部」。在進入這一段落之前,我們不妨觀察一下之前「賦格」段落的調性——降b小調,這和b小調彼此是「遠關係調
(調號相差多個升降號)」。
為什麼李斯特在調性布局上如此安排呢?我們不妨換個思路去想——降b的等音是升A,而升A是b小調的導音
(VII級音),往往會充當「屬功能」的作用。在傳統的奏鳴曲式的「再現部」之前往往會有一段「屬準備」,但它通常篇幅很短,多半只有幾個小節,且常常以「屬持續音」的形式存在。在這裡,李斯特用整個降b小調的賦格段落充當「屬準備」,這是十分天才的一筆,在此前的作品中鮮少看到這樣的創作手法,由此可見李斯特在結構安排方面的匠心。
第533小節之後所描繪的是最終的戰爭場景。和呈示部類似,「英雄」和「魔鬼」的交戰越來越激烈、越來越混亂,而英雄在這一過程中不斷尋找方向。呈示部當中,英雄在尋找方向之後勇猛地掌握了主導地位。而再現部這裡,英雄多次尋找方向之後,音樂的氛圍變得十分痛苦——這是英雄的第三次崛起,也是最後一次、最痛苦的一次崛起。英雄直接被魔鬼拽入了絕望的沼澤當中,多次嘗試掙脫,但都無濟於事。「英雄」動機出現在鋼琴幾乎最低的音域
(569小節起),仿佛在沉重的命運牽絆下,進行著艱難的掙扎。這裡的「英雄」動機都結束在升F音上,而並非此前的小三度下行收尾——升F充當著b小調當中的「屬持續音」,在這個段落中持續了較長的篇幅,且營造了極其不和諧的音響。「英雄」與「魔鬼」的矛盾在此時仿佛到達了至高點,音樂氛圍十分絕望。
「上帝」主題在絕望的氛圍中再次奏響
(600小節),然而這一次「上帝」的面貌和此前似乎不一樣了。之前的「上帝」呈現出宏偉壯麗的面貌,音樂的力度很強,織體也很厚,而此處的力度不再那麼強,織體也沒有那麼厚,音符之間留下了更多的空間,給人更加寬廣的感覺——「上帝」此刻化身成為慈祥的老人,擁抱著這個世界。這裡體現的便是全曲的核心——「大愛」。唯有心懷對世間萬物的「大愛」,對整個人類、整個自然界乃至整個宇宙心懷包容,才能平復一切苦難與創傷。
「上帝」主題之後便是「天使」動機
(616小節)——此刻天使和上帝的距離拉近,音樂氣氛變得十分靜謐。英雄再一次接受洗禮,重新上陣,而呈示部當中的十六分音符
(255小節)在這裡變成了三連音
(650小節)——前一次接受洗禮之後的英雄似乎有些魯莽,而這時的英雄顯得更加沉穩和成熟,腳步更加穩健。最終,勝利的號角吹響
(673小節起),英雄迫不及待迎接希望,內心的渴望轉化為奔跑的腳步——他終於徹底找回了對上帝的信仰,而這一次的信仰是如此堅定,不可撼動。
魏浩天於上海圖書館舉辦講解音樂會
按常理來說,故事進行到這裡便可以結束了,但這樣似乎太過直接,有點大煞風景,因此李斯特為此創作了一段精彩的尾聲
(711小節起)。這便是「回憶錄」段落,是英雄對一生的回顧。這一段落首先奏響的是「理想世界」主題。此前的「理想世界」主題顯得若即若離、十分遙遠,而這次奏響的「理想世界」則更加真實平靜——英雄丟失信仰之後又艱難地找回信仰,經歷了一生的波折,終於可以用平和的心態去看待世界。「理想世界」在英雄的精神層面上得到了實現。
然而持續的魔鬼動機又出現了
(729小節)——這意味著光明和黑暗之間的交涉將一直持續下去,正是對現實社會的一個極好的隱喻。我們往往在現實社會當中能夠見識到形形色色的人,既可以看到人性光輝的一面,譬如從容、慈愛、憐憫、善良等;又可以看到人性醜惡的一面,譬如貪婪、爾虞我詐。這個社會既存在著親情、友情、愛情等「光明」的事物,也存在著戰爭、殺戮等「黑暗」的事物。
前面我們談到「善」與「惡」是對立統一的,但是我們堅信,這個社會的主流價值觀依然是向善的——「善」相對於「惡」而言似乎佔據了優勢。試想如果「善」與「惡」形成絕對意義上的「平衡」,那麼我們的社會很可能會喪失價值觀,變得一片混亂。這一點其實可以與「宇宙」進行類比。宇宙誕生於138億年前的大爆炸,正反粒子互相湮滅,而中微子以略微的優勢存活下來形成各個星系。倘若當時正反粒子數量絕對相等,那麼就會完全湮滅,宇宙中的各個星系便不可能存在,而太陽、地球、人類則更無從談起。正是由於宇宙規律的略微「不對稱」性,才會引入我們今天的世界。而善與惡,光明與黑暗,某種程度也遵循著這樣的規律。
曲目的737小節,「英雄」動機在靜謐的氛圍中出現——經歷了一生的英雄,已經完成了使命,變得十分安詳。「命運」的腳步依然在延續,而英雄逐漸睡去。全曲停留在主音上,一切似乎就這樣結束了。
但是故事真的就此結束了嗎?接近結尾部分的「命運」動機都停留在了C音,而非b小調的主音B音,仿佛意味著命運的腳步永遠不會停歇。此外,命運動機的下行音階似乎游離在以B為主音的一切自然大小調和中古調式之外——B音並非這串音階的主音,這裡的調式實際上是e和聲小調,而結尾處的B音實際上是屬音而非主音。這是整部作品非常神妙的一筆,暗示著故事尚未結束,矛盾仍在繼續,理想的道路任重而道遠,未來的一切都是未知數。
魏浩天與南京愛樂樂團合作演出
在尾聲「回憶錄」段落當中,「理想世界」主題之後出現的是「魔鬼」動機,然後是「英雄」動機,最後是「命運」動機。而全曲開頭部分,這三大動機是以「命運」「英雄」「魔鬼」的順序依次出現的。動機出現次序的「逆轉」,亦能夠體現一種「回歸」。
談論了這麼多,這首曲目當中的「英雄」到底是誰呢?既然我們將整部作品看作李斯特的「自傳」,那麼「英雄」便可以理解為李斯特本人。年輕時的李斯特由於自身的卓越才華,在上流社會受到了瘋狂的追捧,收穫了眾多粉絲。在這段歲月裡,李斯特必然遇到過不少誘惑,而這些都如同「魔鬼」一樣,甚至可能使他面臨著信仰的抉擇。步入中年之後,他逐漸厭倦了這樣的貴族生活,希望能真正有機會多旅行、多讀書,從而得到內心的沉澱。旅行的經歷和所閱讀的書籍促進了李斯特的思考,而《旅行歲月》和《b小調奏鳴曲》等作品都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創作出來的。
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是「英雄」,都有著屬於自己的、如同「上帝」一樣的信仰。《b小調奏鳴曲》中,在英雄感到迷茫的時候,是上帝及時出現,給予他力量。然而英雄與魔鬼交涉的過程中逐漸失去了信仰,在重新恢復信仰的過程中,心中也有著諸多不安。在英雄最絕望的時候,上帝以慈祥的面容再次出現,滿懷「大愛」擁抱世界,亦拯救了英雄,終於讓他找回信仰,而這時的信仰十分堅定,不可動搖。我們的人生又何嘗不是如此呢,在遭遇挫折之時,難免會面對信仰的抉擇。但是無論如何我們都需要明白,在通往真正信仰的道路上,你我必定會經過漫長的無信仰的沙漠。
(本文根據魏浩天在復旦大學的專題講座整理而成,有修改與刪節,圖片未加註明均由魏浩天提供。如需轉載,請聯繫grathey@163.com。點擊閱讀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