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裡雅斯特:烏有之鄉與夢幻之地
文/菲戈
作為簡·莫裡斯計劃中的「封筆之作」,《的裡雅斯特》寫出了她一輩子的流亡感,流亡於正統之外,流亡於國家之間,流亡於男女之別,甚至流亡於時間之上。她先後作為男人、女人、青年、老人、士兵、作家來到的裡雅斯特,她的身份就像她所面對的這座城市一樣邊緣和混雜,最終她終於明白,她和她的的裡雅斯特互為鏡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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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裡雅斯特這個名字不常聽到,但很早就記住了,因為聽上去很特別。它如今屬於義大利,但卻怎麼都不像,沒有義大利地名那種乾脆利落,如威尼斯、羅馬、佛羅倫斯、熱那亞,倒有著中東歐地名的綿長和拗口,像盧布爾雅那、斯雷布雷尼察、門的內哥羅……實際上,的裡雅斯特算不算個義大利城市,確實大可考究。「在世界範圍內,沒有多少人認為的裡雅斯特是義大利城市。」
「的裡雅斯特的地理位置極偏僻,從地圖上看仿佛從西歐大陸伸向巴爾幹海域的一座半島,和義大利僅有一條不到1英裡寬的狹長土地相連,其他部分則全被斯拉夫國家包圍著:市中心距斯洛維尼亞僅5英裡,向北距克羅埃西亞10英裡,距塞爾維亞、波赫和匈牙利也都只有不超過一天的車程。1806年,夏多布裡昂來到這裡,他說:『最後再呼吸一口文明的氣息,就此踏上荒蠻之地。』」這是《的裡雅斯特》一書開頭,簡·莫裡斯(Jan Morris)對這座城市的「地理定位」。而正如我從前在評論庫切時曾寫到的,一種特點鮮明的地理定位總是伴隨著一種自我加強的心理定位,而這種心理一旦形成,又能夠超越地理的限制,成為某種「隨身攜帶的外省/異域情結」。作為歐洲的「外省」,的裡雅斯特以及生活在這裡的人們再好不過地詮釋了這一點。
連接地理和心理的,通常是歷史——地理定位通過漫長歷史變遷,積澱為心理構造;反過來,心理狀態又對歷史事件施加巨大影響,從而造成地理劃分的保持或變動。鑑於大多數讀者對的裡雅斯特這個邊緣小城的歷史不甚了了,我想還是再引用一段簡·莫裡斯的文字:「最初的裡雅斯特只是伊利裡亞地區的一個小漁村,在這片土地上生活著凱爾特漁民……後來,這裡淪為神聖羅馬帝國的殖民地,改稱Tergeste,神聖羅馬帝國的殖民行為引起了威尼斯共和國的不滿,威尼斯人時常發動突襲,並數度成為這片土地的新主人。公元14世紀末,的裡雅斯特當局不得不請求維也納哈布斯堡皇室的庇護。4個世紀後……的裡雅斯特成為哈布斯堡王朝通向世界的入海口,並在哈布斯堡王朝的帶領下躋身於國際化港口之列……隨著1919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結束,哈布斯堡王朝宣布解體,他們在亞得裡亞海域的絕大部分疆土劃歸新興的南斯拉夫王國,的裡雅斯特港被併入新組建的義大利王國版圖……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義大利戰敗,的裡雅斯特再度為列強所覬覦。蘇聯暗中支持南斯拉夫獲得的裡雅斯特的統治權,這引起了西方列強的不安……隨後的一段時期內的裡雅斯特成為各國敵對勢力爭奪的焦點,一部分被英美佔領,另一部分被南斯拉夫佔領,其間還曾一度成為聯合國蔭庇下的中立的「自由區」……1954年,的裡雅斯特港口僅中心地帶劃歸義大利,其他絕大部分周邊領土仍歸屬南斯拉夫……的裡雅斯特從此成了義大利領土之外的一塊飛地,直至半個多世紀後南聯盟解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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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莫裡斯筆下的裡雅斯特,主要特性有三個,即邊緣性、混雜性和商業性,而三者又是相輔相成的。
的裡雅斯特的地理位置,常常讓我聯想到康德的哥尼斯堡——那個地方從前屬於普魯士,後來效忠沙皇俄國,接著又回到統一的德意志帝國,再後來被割讓給蘇聯,現在則成了波蘭和立陶宛包圍下的一塊俄羅斯「飛地」。它們都處於歐洲地緣的邊角,哥尼斯堡在東端,的裡雅斯特在南端;都為周圍幾大勢力所包圍和爭奪,哥尼斯堡處於德國、俄國、波蘭和波羅的海諸國的環伺下,的裡雅斯特則處於義大利、奧地利、前南斯拉夫以及其他東歐國家的夾縫中。正是這種邊緣化,反而給予它們以特殊的空間,發展出繁榮的、獨具特色的、以「混血」為特徵的文化。康德自然是哥尼斯堡的「代表作」,的裡雅斯特雖然沒有如此光彩奪目的「本土」大師級人物,卻是吸引全歐洲的天才來此生活、歷險和創作的磁石,簡·莫裡斯不厭其煩地講述了他們的故事:卡薩諾瓦、溫克爾曼、夏多布裡昂、司湯達、康拉德、喬伊斯、伊塔洛·斯韋沃、蒲寧、薩巴、威爾第、託斯卡尼尼、馬勒、弗洛伊德、理查·伯頓、埃貢·席勒、託馬斯·曼。
正是因為地處各大「板塊」的邊緣,的裡雅斯特在擠壓和滲透下變得異常混雜,在歐洲這個現代多民族國家概念的創生地,它顯得很另類。「它是各民族聚居的天堂,拉丁人、斯拉夫人、條頓人在這裡融合聚居;它更是三教九流的樂園,藝術家、離經叛道之士,甚至叛徒、流亡者都在這裡睦鄰而居。」喬伊斯曾抱怨奧匈帝國境內有100個民族、1000多種語言,而作為帝國的出海口,「混血」更是「的裡雅斯特的傳統」。這裡的人們民族屬性混亂不堪,國籍更是一筆糊塗帳。「對於大多數的裡雅斯特人而言,祖父母輩可能還是奧匈帝國子民,到父母出生時卻變成了義大利人,等到自己這一代則成了自由領土的市民,而孩子輩則又重新做回義大利人;就在幾公裡外的邊界附近,還有老人曾在有生之年經歷過奧匈帝國、義大利、德國、英國、南斯拉夫、斯洛維尼亞等多國輪番統治。」
在一個強調定居、民族、純正等「固有」價值的世界上,自稱「流亡者」的簡·莫裡斯對的裡雅斯特情有獨鍾,很大程度正是因為這邊緣之地,讓無數「流亡者」如同來到夢寐以求的「天堂」,從而迸發出雜亂而巨大的創造力——東南歐之於歐洲,很像西部之於美國、高加索之於俄國,都是「一方神秘而獨特的領地」。
但這裡自有另一股力量,與邊緣和混雜相抗衡,防止了的裡雅斯特變成墨西哥城或裡約熱內盧那樣近乎徹底混亂的大都市。作為奧匈帝國海岸線上難得的天然良港,的裡雅斯特不僅吸引來眾多「藝術家、離經叛道之士、叛徒、流亡者」,更多的還是貴族和資產階級,前者帶來了風度,後者帶來了秩序。「華麗的建築,優雅的華爾茲舞曲,整齊劃一的制服,雷沃爾泰拉男爵家族的傳奇,以及頻繁來訪的皇族,孕育了一代又一代有教養的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在我看來,正是資產階級這一社會階層的出現,促進了社會文明的平衡,削弱了貴族階級的妄自尊大,遏制了普羅大眾的愚昧粗俗。資產階級成就了的裡雅斯特的內在氣質。商賈與知識階層結成了聯盟,共同提升了城市的氣度和視野,使它不再是一座只追逐利潤的城市。」(說實話,讀這段話的時候,我不止一次想到三四十年代的上海)可以說,這是一種更大尺度上的混雜:有序與無序的混雜,優雅與粗俗的混雜,商業與文化的混雜,保守與衝動的混雜,而創造力便在這混雜與平衡之間蓬勃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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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莫裡斯今年84歲,是著名的英國詩人、小說家和遊記作家,不僅小說曾入圍布克獎,遊記更被認為是英國散文的「極品」。談及莫裡斯,她(他)的八卦無論如何是繞不過去的。這位原名James Morris的老兄,1972年,在結婚23年、生了5個孩子後,做變性手術,成了Jan Morris大姐。由於當年英國還不允許同性婚姻,她和髮妻伊莉莎白不得不離婚。又過了36年,82歲高齡的簡·莫裡斯如願以償地和伊莉莎白「復婚」——其實,變性後她們始終住在一起,只不過對外稱伊莉莎白為「弟媳」。……
變性經歷在簡·莫裡斯的寫作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事實上,變性後,她的書越寫越好,融男人的視野與女人的感性於一爐,既有對歷史、人生的追問與哲思,又飽含難捨的情懷、細膩的詠嘆。雖然稱其為「二戰後最偉大英國作家之一」略嫌誇張,但僅就《的裡雅斯特》一書而言,確非凡品。在這部計劃中的封筆之作裡,簡·莫裡斯寫出了自己一輩子的流亡感,流亡於正統之外,流亡於國家之間,流亡於男女之別,甚至流亡於時間之上。
她先後作為男人、女人、青年、老人、士兵、作家來到的裡雅斯特,她的身份就像她所面對的這座城市一樣邊緣和混雜,最終她終於明白,她和她的的裡雅斯特互為鏡像。「正如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所說的那樣,『作家本意在刻畫世界,最後卻發現自己筆下的世界,宛如一面鏡子,映照出的無外乎我們自己。』我也深有同感,畢生行走世界,熱衷於旅行寫作,最後發現自己筆下的的裡雅斯特,卻如鏡中的自己。」
她對的裡雅斯特魂牽夢縈,一次次去而復來,卻又從來不屬於它,因為「生長於英格蘭的我,一直視威爾斯為靈魂的家園,威尼斯的景致也比的裡雅斯特更勝一籌,曼哈頓和雪梨都更令我心潮澎湃……」但的裡雅斯特終究對這位「內心流亡者」有著特殊的Meaning,「踏入這方土地,就意味著你已告別熟悉的故土,進入了未知的領地。這個世界你似乎從未來過……不過,流亡也意味著你獲得了全新的自由……」這,不正符合的裡雅斯特那永遠沉靜而又永遠漂移的內在特性嗎?「在這裡,幻想的力量總是大於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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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整本書的譯筆,除了一些難以避免的知識性瑕疵,總體還比較流暢甚至典雅,但我對譯者把書的副題「The Meaning of Nowhere」譯成「無名之地的意義」卻很不滿意。Nowhere與「無名之地」區別還是蠻大的,我倒寧可借用另一個更有名的莫裡斯——威廉·莫裡斯那部名著的中文名字,把它譯為「烏有之鄉」。
某種意義上,也可以把《的裡雅斯特》一書看成是此莫裡斯向彼莫裡斯致敬之作——威廉·莫裡斯那些豪邁剛健的「烏有鄉消息」,經過簡·莫裡斯富有女性氣質的中和,變成了漂浮在某個現實之地上空的夢幻氣息。
19世紀空想社會主義者心目中的理想世界,既是純粹的想像又似乎伸手可觸,因此一方面始終自稱是虛幻之地,一方面又被實實在在地加以描繪,讓讀者如同身臨其境。然而經過兩次世界大戰,又歷經冷戰、蘇東解體和東南歐的重新巴爾幹化,簡早已不可能去相信威廉心目中的人間天國,她所能做的,無非是賦予現實中魂牽夢縈的地方以一種永久而濃烈的夢幻氣質,從而將其轉換成為一個可供想像的「別處」,以替代那種徹底建設一個新世界的雄心壯志。
因此,將Meaning譯成「意義」雖不能算錯,卻無法體現貫穿全書的那種百轉柔腸、千種況味、萬般無奈;更何況「意義」接近於「定義」,過於偏重固定涵義的一面,與簡·莫裡斯在本書中強調的邊緣、混雜、移動、非主流等題旨不太協調。我覺得譯成主觀色彩更濃、更強調感受而非客觀意義的「意味」,要更貼切一些。由此,從某個終將成為現實的地方提前透露出來的「消息」(News from Nowhere)才被轉化為Meaning of Nowhere,即從某個現實中的地方發現、顯明、鋪展出來的別樣「意味」。後者的目標遠不如前者那麼遠大,僅僅提供了對庸常現實生活的有限超越,然而卻更感性,也更安全。
是的,如果你有種種厭倦、迷茫、失落的情緒,不妨試著捧起這本書,從亦真亦幻的的裡雅斯特開始,體會那「直達內心、超越現實、孤獨憂鬱、一往而情深」的「烏有之鄉」;你不妨把這看作是學習如何過一種「內心流亡」生活的預備課程—起碼對我來說,那是更有「意味」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