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晴空。位於東三環北路4號的一處大院,草木茵茵,排練廳裡傳出的歌聲,鏗鏘激昂。走進這裡——中國東方演藝集團,頓覺一派生機。
然而,當時光的指針撥回到兩年前,景象迥異。2015年7月9日,一則消息正式公布:中國東方演藝集團有限公司前董事長、總經理顧欣,因涉嫌嚴重違紀違法接受調查。其實在此之前,東方便已陷入停擺、混亂,空餘一個虧損超4億的爛攤子。
「東方」命運,何去何從?外界的議論、猜疑、觀望,洶湧而來。而近兩年來,伴隨外界「窺探」的目光漸漸散去,「東方」人開啟了一條自救重振之路,並一路辛勞地奔跑著。
邁步,從頭越。很少有人知道,這個從停滯到奔跑的過程中,「東方」人經歷了怎樣的困與苦、迷與茫。
舞劇《蘭花花》劇照在中國文藝界,中國東方歌舞團的名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那是一個響噹噹的名號,是一代人的集體回憶。
歌唱家王昆、李谷一、劉秉義,朱明瑛、成方圓、牟炫甫、郭蓉、崔京浩、張燕……
作曲家谷建芬、王佑貴、卞留念……
舞蹈家莫德格瑪、阿依吐拉、崔美善、姚珠珠……
他們,是這個團裡最耀眼的明星;他們,都是「國寶」一樣的藝術家。
1952年,中國歌舞團(原名中央歌舞團),在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等領導人的倡導和關懷下建立,是新中國第一個國家歌舞團。
1962年,東方歌舞團在周恩來總理和陳毅副總理的倡導關懷下成立,是文化部直屬歌舞團。
2005年,中國東方歌舞團在原中國歌舞團和東方歌舞團基礎上組建 。2009年,中國東方歌舞團轉企改制,成為現在的中國東方演藝集團。
一路走來,東方團歷經六十載風風雨雨。然而,2015年,時任中國東方演藝集團有限公司董事長、總經理顧欣,因涉嫌嚴重違紀違法接受調查,而這,被稱為「文藝界反腐第一刀」,轟動一時。
寒心作為東方演藝集團現任「掌門人」,宋官林的上任,可謂異常匆忙。
2015年7月7日傍晚,就在顧欣「出事」前兩天,宋官林突然接到調任通知。當時,他擔任中國對外文化集團黨委書記。
「整個團裡幾乎沒有笑聲。」第一天走進東方演藝集團的宋官林,心裡「咯噔」了一下,因為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慘澹景象,氣氛壓抑,人心惶惶,「正式宣布接任之後,都沒有人過來跟我握手,感覺人人自危。」
人人自危,用這個詞來形容當時的「東方」,一點都不為過。
此前,中央第二巡視組進駐文化部開展巡視,稱東方演藝集團問題嚴重:「直屬文化企業經營管理混亂,一把手權力過於集中,『三重一大』制度流於形式,國有資產流失和廉潔風險大」。再看「東方」帳面,自2010年以來累計虧損高達4.38億元,2014年演出收入不足200萬元。這個曾擁有王昆、谷建芬、李谷一、莫德格瑪、朱明瑛、鄭緒嵐、李玲玉等一大批耀眼藝術家,曾經在演出市場上風生水起的藝術名團,面臨前所未有的艱難境地。
除了帳面上的虧損,更讓人惋惜和難過的是藝術家、藝術人才的大量流失。「真是人財兩空。」國家一級編導何利山,直到現在都覺得痛楚有如錐心,「我是上世紀90年代進團的,那會兒多輝煌啊!可現如今呢?崩盤了,沒人了!」
心灰意冷的演員比比皆是,其中最典型的便是朝鮮族歌唱家、《父親》的演唱者崔京浩,他5年沒能上臺演出了,後來在朝鮮族同胞的眾籌下,湊了一筆錢籌備告別音樂會。他在望京開了一家擦鞋店補貼收入。「歌唱家去擦皮鞋了」,坊間的議論,令人扼腕唏噓。
《蘭花花》在甘肅巡演時,一舞蹈演員在舞臺上受傷,堅持到下場才接受治療。「自謀出路的人太多了,很多人都覺得沒辦法實現自己的藝術理想。」青年舞蹈家曾明,2006年從北京舞蹈學院畢業後進入東方歌舞團。和團裡大多數年輕人一樣,他從中國舞蹈界的「最高學府」畢業,拿了無數的獎,最大夢想就是到這個久負盛名的歌舞團工作。可2013年,他和眾多同伴突然被告知:「聘用合同到期,沒有多餘的崗位。」
當年業務考核拿了全團第一的曾明,徹底懵了。他希望留下,卻得到一個讓他更為震驚的回覆:「你們可以報考保安隊。」就這樣,2014年,曾明的多位同伴——那些曾在舞臺上綻放光芒的優秀舞者,竟成了給「東方」大院看守院門的安保人員。
曾經,東方歌舞團舞蹈中心有著150多人的隊伍,可以分成好幾路演出隊出去巡演。但歷經這場「動蕩」,舞蹈中心僅剩27人。最困難的時候,東方歌舞團一臺晚會的演出報價,甚至已經低到了5萬元一場。而且,還時常湊不齊演員。「都是老弱病殘,受過傷的、年齡大的、剛生了孩子不能上場的。」在曾明的記憶裡,「當時的東方歌舞團,連一臺晚會都辦不起來了。」
暖心「東方」的各種病症,宋官林看在眼裡、印在心上,決定實施「暖心工程」,「必須把流失在外的人才都找回來,對一個藝術院團來說,沒有比這個更重要的事了。」
歌唱家裡,宋官林第一個想起了崔京浩。他接任之後的第一次出差,就是趕到延邊朝鮮族自治州,去探望正在那裡籌備告別音樂會的崔京浩。「回來吧,把鞋店關掉,重返舞臺,『東方』給你主辦音樂會。」宋官林把話說得很實在,「目前,我兜裡一分錢也沒有,但我有設備,有排練廳,有舞蹈演員,我們出情出力,給你辦音樂會。」聞此,崔京浩激動得幾乎說不出話,哽咽再三,終於吐出了一句:「我該怎麼感謝你?我給你擦擦鞋吧。」
後來,宋官林又陸續請回了一批團中砥柱,以及年輕一代中的佼佼者。剛生完孩子不久的舞蹈演員劉佳妮,是舞團的臺柱子。在宋官林的辦公室裡,她一言不發地聽宋官林聊了很久,關於『東方』的重新出發。末了,她篤定而乾脆地說了倆字——「靠譜」。劉佳妮說,宋官林所言,戳中了他們內心深處未曾泯滅的藝術夢想和對「東方」深深的期待。陸陸續續的,舞蹈中心從最慘澹時的20多人恢復到了50多人,「能演出了,可以開張了!」
找回了人,接下來就是搞創作了。宋官林上任第三天,與何利山進行了一次深談:如何把演出重新辦起來。「你是要政治的,還是要娛樂的;你是要藝術的,還是要市場的?」何利山毫不遮掩,直白地向這位新官發問,得到的回答也很乾脆:「都要,我要屬於『東方』的。」
何利山愣了一下:「東方」的?周恩來總理曾給東方歌舞團定過調子:要堅持在表演中國優秀歌舞節目的同時,學習和演出亞非拉國家的優秀歌舞節目。這何其難啊!但他馬上明白過來,在全團有如一盤散沙的情勢下,這場演出不僅要喚醒藝術家們對老「東方」的愛,更是要喚醒千千萬萬觀眾對「東方」無數演出盛況的記憶。最終,在全團努力下,大型環球情景秀《東方之愛》誕生了。
作為「老東方人」,歌唱家郭蓉也是宋官林上任後「重點約談」的對象,希望她可以回來「坐鎮」,但郭蓉心灰意冷,遲遲沒有答應。直到另一部同樣帶有「東方」字樣的新作品——大型環球經典音樂會《東方之聲》演出前一個星期,看到那麼多熟悉的「戰友」又一次出現在排練廳,郭蓉覺得,自己是時候回來了。
2015年10月26日,梅蘭芳大劇院,《東方之聲》首演,郭蓉又一次以東方歌舞團歌唱家的身份站到了舞臺之上。那天,她發著高燒,嗓子火辣辣地疼,但還是用流行音樂的方式演繹了一首《松花江上》,慷慨激昂、振奮人心。整臺演出謝幕時,觀眾的掌聲、叫好聲如潮奔湧,演員們百感交集,淚流滿面。
「演員就是這樣,上臺前有無數個理由說我不參與,但當你在臺上享受到觀眾的鮮花和掌聲,那一刻就什麼都不想了。」郭蓉深情滿懷,「沒有『東方』就沒有我,在『東方』最困難的時候離開它,我這輩子都不會心安。」
信心重新起航,看似悄然,實則轟烈。當外界以為「東方」困於窘境、限於沉寂之時,她其實已經開始了和時間賽跑的市場徵戰。
《蘭花花》主演,左腳受傷仍堅持訓練。廣東、上海、黑龍江、甘肅、四川、福建,入林區、下田間、進廠房、登艦隊……整個2016年,「東方」一直在路上。郭蓉記得,有一次去南方基層城市演出,舞臺就是當地的露天廣場,演出剛要開始,暴雨突襲,觀眾們都跑到廣場邊上的長廊躲雨。而演員們頭頂卻無片瓦遮掩,暴雨拍在身上,演出卻依舊繼續。「永遠在路上」背後的辛苦,只有參與者自知,「拼了才有希望」,成為大傢伙兒掛在嘴上、刻在心裡的話。
一邊進行巡演,何利山和演員們一邊還投身於舞劇《蘭花花》的創排,這也是「東方」第一次排演舞劇,還獲得了國家藝術基金400萬元的支持。由於演員們之前參排的多是歌舞晚會,對舞劇這種單純用舞蹈語彙講述劇情、塑造形象的表演形式,不能立刻適應。何利山一遍一遍地跟他們說戲,掰開了揉碎了講;舞蹈演員們也一天排3班,每人每天在排練廳的時間足有十幾個小時之多,「整整兩個月時間,真的有點扛不住了,那也拼了!」
痛苦歸痛苦,信心卻在與日俱增。
2016年10月,《蘭花花》巡演來到陝西省富平縣。演出中,當女主角蘭花花要被設計毒害、安排「冥婚」時,臺下觀眾齊刷刷指著有毒的饅頭,大喊:「別吃!別吃!」全劇終了,飾演反派地主的演員愣是不敢登臺謝幕,生怕被臺下觀眾給打回來。
巡演到東北深山,一些老人知道東方歌舞團的名號,看完演出顫顫巍巍地對何利山說:「想不到啊,我這輩子還能親眼看到東方歌舞團來給我們演出。」何利山激動得聲音直發抖,早年的感覺好像又找回來了,「當年東方歌舞團的名氣怎麼來的,不就是一場一場在全國各地演出得來的?!」
……
就這樣,1年,200多場演出,「東方」人扛了下來。團裡的「錢袋子」也稍微鼓起了一些:全年商業性演出收入達1200多萬元。「這是兩年前絕對不敢想像的事情,至少能給演員們發一些演出費了。」宋官林很欣慰。
今年初,宋官林帶團南下,在廣州、廈門、珠海舉辦「東方藝術周」,一個城市演4場,既節省了經費,又形成了規模效應。首輪演出結束,廣州大劇院的負責人主動找上門來:「明年元旦假期,你們還來我這兒演!」同時,上海、蘭州的「東方藝術周」也在等待著他們。眼下,演員們又開始為全新推出的「東方音樂季」奔忙。
看著團裡人風風火火的身影,聽著他們爽爽朗朗的歡笑聲,宋官林堅定了一個信念:「我就是要讓全國各地的觀眾都知道,『東方』還在,『東方』的精氣神兒還在!」
(原題為《出了大貪官,虧損超4億,曾經輝煌的東方歌舞團怎樣收拾爛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