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道富貴一生鑄定,又誰知人生數頃分明。想當年我也曾撒嬌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塵。這也是老天爺一番教訓,他叫我收餘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戀逝水、苦海回身、早悟蘭因……」此刻,在去北京的飛機上,聽到《鎖麟囊》這個唱段,真真是戳心戳肺。正入神時,身旁有空姐走過,我識得她身上的香水味,一款經典香,有點像馬鞭草的味道,清涼、微辛,不算正統,有點野路子的意味。很令人驚訝啊,她這樣的職業性質,還會用這樣的香,讓我好像一下子就回到了那個有馬鞭草和牽牛花作伴的童年。
牽牛花
馬鞭草暫且不說,倒是很久很久以前就想寫一寫牽牛花,旋花科牽牛屬的牽牛花,是一年生纏繞草本,在鄉間特別常見,吾鄉叫它「喇叭花」,因為開放時形似喇叭。但其實,鄉人口中的喇叭花,是個統稱,不止牽牛花一種。
比如有一種蔦蘿,有的地方也叫鳶蘿。從熱帶美洲漂洋過海來到中國,花朵看起來像牽牛,都是花瓣相連,變成了整個的花冠管。但因為也屬於旋花科植物,所以它也被稱作牽牛花,倒也並非毫無理由,好歹跟牽牛算是遠房了。
還有一種直立山牽牛,開深藍色的花,特別特別的美,一開放就能把整面牆壁都變成一席綠色的花毯。它長得也像牽牛花,但是跟牽牛卻是連科屬都不相同,直立山牽牛是爵床科山牽牛屬的,也是從西非飄過來的外來物種,跟牽牛花在外形上乍看相似,細看也有區別,山牽牛的花呈兩側對稱,而牽牛花卻是輻射對稱。
矮牽牛
唔,然後還有矮牽牛,矮牽牛作為茄科植物,和牽牛的血緣已經離得很遠了,牽牛跟紅薯空心菜是一夥的,而矮牽牛卻跟辣椒茄子土豆是一夥的。這種植物在長沙路邊很常見,都是盆栽在隔離帶裡,五顏六色的。因為矮牽牛花期很長,花瓣顏色會根據空氣pH值的變化而變化,長沙本地人會叫它「草茉莉」或「胭脂豆兒」。
最後呢,還有田旋花和北魚黃草,田旋花是旋花科旋花屬的多年生草本,因為與牽牛花同科,兩者也非常像,只是田旋花的花朵比較小,並且開花的時間很早,完全不用像牽牛那樣,等到秋天,一般夏天就迫不及待地開了。至於北魚黃草,同屬旋花科,花型比牽牛花小很多,我還只見過它的花冠呈淡紅色的品種。北魚黃草看起來灰頭土臉,並不如牽牛那樣,開得大而熱烈。
田旋花
牽牛花不僅開得熱烈,生性也喜鬧,不相信你留意,只要有牽牛花的地方,必須還有許多別的物種,都是它的小夥伴,曼陀羅和苘麻雖然少見,但好歹還屬於好看的那一小撮,至於那些不怎麼好看的豬毛菜、鬼針草、假稗、草木樨、風花菜、蒺藜、巴天酸模、葎草和野大豆之類的,就更是擠擠嚷嚷,熱鬧得駭人了。
但是,哪怕再熱鬧,牽牛花也仍然不可避免地淪落成低賤的路邊花了。好在它永遠綠瑩瑩興頭頭的樣子,倒也很有一種野路子的美,在花界,譬如鬱金香或者百合之類的,或多或少因人為的訴求或者寄託,都顯得太規整,不夠自由,所以看起來沒什麼花味兒。
但牽牛花就不一樣啊,它簡直太有花味兒了,又自然又淳樸,好像無論長在何處,它自始至終都無法被人們特別地惦記,但仍能長成一派乾淨灑脫的純天然。春天發葉,每一片葉子都像在風中跳動的小心臟;夏秋著花,開花時雖然低矮到塵土裡,但小土妞似的,也不惹人厭,再高大的樹也願意為它讓路,或者讓它借力,使它的藤蔓能探進雲裡,為人們帶來天上的訊息;或者累了倦了,也可以隨意地趴在地上,淳樸清淡,並不與眾花爭豔,一生就像是偎在牆角打了一個短暫的盹。
一直以來,我喜歡的就是牽牛的這種態度,說起來,它其實不過是秉著最原始的生存哲學——瞧著老天的臉色生存。所以甘願匍匐在大地之上,自得地生發;自得地攀附;自得地擁有各種顏色,白、藍、緋紅、桃紅、紫、紫紅、紫藍等高難度的色系,在它身上均不違和。要知道,這些色系原本是來不得半點兒馬虎的,少一個細胞都會令它們看起來萎頓不堪,從而不夠鮮活,但是牽牛花不怕,除了靠自己的努力,它就只靠上天給的運氣,它大概早已深知,老天最是迢遙縹緲,反而最靠得住,所以從來不跟其它的花爭什麼,只顧自在地低聲喁語,反而贏得了驟然的安靜和深廣的關懷。
牽牛花
我想起前幾天讀的《伊索寓言》,裡邊有個小故事,一個砍柴老人,去林中討生計,他負薪而行,疲累不堪,終於熬不住了,癱倒在一棵樹下,大喊道:「死亡你在哪裡,何意人生如此辛苦!」話音未落,「死亡」就出現在老漢面前,問道:「你喚我何事?」老人趕忙回答:「並無他事,請你幫我將那捆柴火抬上肩頭,我好繼續趕路。」看到這個故事的時候,我就無端地想到了牽牛花,它也是如此微弱渺小,卻從不對命運叫屈,雖然被人的腳不斷踩踏,卻怡然自得地飽餐著陽光和雨露,並逍遙在人世之外,好像永不識疲累。這或許也很孤獨吧?但世間萬物,誰又不孤獨?只要篤定了自己的心,就算是像牽牛花這樣,低到塵土裡,也能迸發出一種神秘的嬌俏的可愛呀。
不僅是模樣可愛,牽牛花還很好聞,它的那種香,清澈、甜美、不膩味,能化開人的五臟六腑。我以前就覺得,牽牛花的香味是在清晨時達到巔峰,到了日落時分就近乎無香了。最近才見有科學家替我證實了,許多開花植物會自行限制它們的氣味釋放,直到一個特定的時間,比如某種矮牽牛就喜歡在夜裡釋放它的氣味。這個發現被定義為生物鐘基因的表達,那麼喜歡在清晨開放的牽牛,選擇在自己最美的時候散發香味,這似乎也符合生物鐘基因一說吧?
因為牽牛花朝開夜閉的習性,在日語裡,就是「晝顏」或「朝顏」的意思。但中國人的名字俗一些,叫「勤娘子」,顧名思義,寓它是很勤勞的一種花,其實也不錯,誰讓它每天不等公雞啼過頭遍,就迫不及待地張開呢?等到人類醒來時,它都已經開過幾個小時了。這應該也算是牽牛的可貴了吧,拋棄不必要的存在感,篤定自己的作息和立場。無需急於讓世界了解自己,而是安於自己的生存意義和世界的內在邏輯,我覺得這是它的生存哲學。這也難怪大詩人楊萬裡,都不吝給牽牛花留下好筆墨,「素羅笠頂碧羅簷,脫卸藍裳著茜衫;望見竹籬心獨喜,翩然飛上翠瓊簪。」其中「碧藍茜翠」幾個字,殊為妍麗。然後,還有「曉思歡欣晚思愁,繞籬縈架太嬌柔。木犀未發芙蓉落,買斷秋風恣意秋」,一句「買斷秋風」,也是極妙呀。
牽牛花種子
眼下,已近深秋,清晨的空氣裡已有明顯的寒意,站在陽臺上,遠山的輪廓細緻優美,湖岸線隱隱可見。秋天的寂寞之美,也真是別有味道。小區裡的牽牛花已經結了果實,是牽牛和圓葉牽牛。其實這兩種牽牛花不細看真分不出來,因為它們的花很像,明顯的區別只是葉片,圓葉牽牛的葉子是心圓形的,而牽牛的葉子更像是三叉戟。然而不管是哪一種牽牛,它們的果實都很美,炸裂開後種子散盡,只留下了分隔子房的白色薄膜,說到牽牛花的種子,其實是一味著名的中藥,南梁時陶弘景說「此藥始出田野人牽牛謝藥,故以名之」,說的是山野村民為了答謝醫者藥治之恩,牽牛作為謝禮,這也就是牽牛花名字的由來了。今天的雲南地區,人們管牽牛花的種子叫「醜牛子」,因有黑白兩色,所以分為「黑醜」和「白醜」,有瀉水利尿、逐痰殺蟲之功效。不過藥效我沒體驗過,倒是牽牛花那些透明的窗玻璃一樣的子房膜,引起了我的極大興趣,忍不住連藤採了一串,想著插在前不久剛買的那個瓷瓶裡,再放幾朵紐扣菊之類的,是既有枯枝敗葉的落寞,也有鮮花瀲灩的萬般慈悲,會別有韻味的吧?
於是一路小跑上樓,珍寶樣的從懷中掏出那串牽牛果實,也根本不會去想摘它是否過分,我只是無比害怕,此身都將被局囿在這水泥森林裡,與自然再也殊難相見。這個工業宇宙裡,我是那最後一節車廂裡,不肯睡去的乘客,車窗外白光閃爍,鋼筋樓宇鱗次櫛比。而我卻不得不偷偷摘下一朵牽牛花,只為沾染一手一臉的童年甜香。
牽牛花
我相信,對於大多數中國人,對牽牛花都不陌生,因為它真的是為數不多的,陪伴過絕大多數人童年的花,所以有故人的氣息。我小時候最喜放學後做完作業的時光,能夠撲到院中草叢裡,全是牽牛啊野菊啊春飛蓬啊各類野氣蓬勃的植物,它們好像自行決定了在一起似的。春飛蓬的花梗纖細,一株一把,稍遇大風就顫抖不止;但牽牛花像帆,風兜得住雨也兜得住,輕易是不顫的。而且不管天氣是陰是晴是雨,它都能容光煥發,是蕭索秋天裡難得的一點野性跟活潑。
我由此意識到,但凡野性的東西,之所以難得,可能因為它們都容易讓人感覺到一些天賦的意味,反而是太規整的物什,比如葺好的花田,圍上的花壇,總歸有一點敗興。我只是覺得很可惜,這麼些年,我每回再遇著牽牛花,它不是長在公園裡,就是被插在案臺上,仿佛已遠不如童年記憶裡的野氣恣肆。這不免讓我柔腸百轉啊,就像看見了當年鄉間的那個小囡,她原本應該活在泥巴地裡,一個章節一個章節地過完屬於她的人生,但是為了和我相見,它來到了原本不適合她的鋼鐵與水泥叢林,收斂了自己又甜軟又野性的調子,在城市的晚風裡晃蕩漂泊,但我其實從來沒有忘記,在無數個被晨露碾過的清晨,它也曾像呼呼生風的小太陽,照耀了我孤寂漫長的年少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