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對今天的美國民眾來說,中國仍然有些神秘,他們有必要多聽聽來自中國的聲音。有一次店裡來了幾個對中國一無所知的讀者,看了會兒書後,說:原來那裡的人跟我們一樣啊!
那是上世紀70到80年代,每個月有兩次,英國的圖書館、大學和漢學家們,都盼著一趟郵政列車。列車到站後,一位名叫鄧家祥的華人會一麻袋接一麻袋地扛下印有「中國郵政」字樣的包裹,護送到倫敦唐人街的光華書店。包裹裡裝滿了各門類的華文書刊,而創辦於1971年的光華書店,是當時全英唯一一家華文書店,艱難維繫著中國與英國的聯繫。
盼著這些「中國郵政」包裹的還有在英國生活的十餘萬華人華僑。在上世紀70年代以前,距離唐寧街首相府200多米的倫敦華埠,一條主街上擠滿了五六十家飯館、醫館和武館,卻沒有一家華文書店。直到有了光華,英國華人華僑們才找到一扇推開就能望見家鄉的大門。
英國光華書店、法國鳳凰書店、美國中國書刊社、日本內山書店、巴西文昌書局……她們在新中國被外交孤立時,無形中擔負了讓世界了解中國的使命。幾十年過去了,中國已經不同當年的模樣,這些華文書店還好嗎?近日,中國青年報記者專訪了這些書店的主人們。
世界看中國的窗口
在1967年的每個星期天,英國倫敦的海德公園裡常有一個位年輕人賣《毛主席語錄》,一個周末能賣出2000多本。當時21歲的鄧家祥主職是一家中餐廳的廚師,賣書是兼職。1971年,在當地華人幫助下,鄧家祥在銀行貸了2000英鎊,全英第一家華文書店由此誕生。
1973年,英語世界最悠久的大英圖書館新址落成,也是在這一年,大英圖書館開始通過光華書店恢復了中斷長達20多年的中國書刊館藏。《劍橋中國史》主編、90多歲的英國漢學泰鬥魯惟一說:「那時候只有在光華書店你才能買到中國書。《考古》每月發行一本,都是從光華書店來的。」
英國光華書店創始人鄧家祥
無獨有偶,成立於1959年的美國中國書刊社也曾創下北美地區銷售100多萬本《毛主席語錄》的紀錄。在中美建交前,美國人了解中國的窗口,也在這間書店。
創立者諾伊斯家族的第一代人早在1868年就踏上中國大地,創辦了培英中學和廣州第一所女子中學真光女校。他們的孫輩、出生於中國廣州的亨利·諾伊斯,則為冷戰中的美國帶來了中國書刊。在上世紀60年代,美國人想要了解到任何來自中國的客觀消息,都會找中國書刊社。
亨利·諾伊斯之女妮可萊特·諾伊斯記得,中國書刊社剛成立時,她問父親:「爸爸,我們什麼時候能去中國呀?」父親回答:「不知道,也許12年後?」1972年,父女倆真的去了中國。出發前,有人跟妮可萊特說:「你不應該去,他們會殺了你的!」
妮可萊特·諾伊斯告訴中國青年報記者:「對今天的美國民眾來說,中國仍然有些神秘,他們有必要多聽聽來自中國的聲音。有一次店裡來了幾個對中國一無所知的讀者,看了會兒書後,說:『原來那裡的人跟我們一樣啊!』」
法國鳳凰書店創始人 雷吉斯·貝熱隆
2009年,巴黎鳳凰書店的創始人雷吉斯·貝熱隆辭世,葬禮很簡單,也沒有墓志銘。然而,一同下葬的一枚周恩來總理親自頒發的勳章,透露了這位書店老闆並不簡單的故事。1964年中法建交,第二年,貝熱隆就在巴黎街頭辦起了法國第一家海外華文書店鳳凰書店。
鳳凰書店曾一度身陷災難。1980年,極右勢力燒毀了書店,第二代經營者克萊爾在火海中面目全非。但鳳凰書店在廢墟上架起報箱,繼續接受讀者訂單,向整個巴黎宣告:鳳凰將涅重生。今天,在華語文學界,鳳凰書店之名無人不曉,是否受邀在鳳凰書店主講過文化沙龍,成為檢驗某一華語作家是否可以在世界文學界代表中國發聲的不成文標準。
一年關張300多家書店,華文書店能否倖免
鄧家祥回憶,中國大陸改革開放初期可謂光華書店的「黃金時代」。1986年英女王伊莉莎白二世訪華,英國掀起「中國熱」。「英國孩子們要知道中國在哪裡,中國是個怎樣的國家,很多學校就來我們店裡買書,請我們去做講座、教孩子做風箏……上世紀80年代我們的業務發展很好,但上世紀90年代後,就不只我們一家了。」鄧家祥說。
隨著中國與英國乃至世界的關係越來越密切,尤其是2000年以後,曾經是購書大戶的英國各個大學圖書館,已經能與中國的大學圖書館直接交流,光華書店就顯得「沒那麼必要」了。
妮可萊特·諾伊斯覺得,一切變化都來得太突然。「以前《今日中國》和《北京周末》雜誌有很多訂閱,但現在網上就可以看到;書也是一樣,有了電子書就不願意再來買書。很多美國的小書店都已經開不下去了。」
鳳凰書店第三代經營者菲利普·梅耶發現,在過去20年,中文書的讀者越來越少,「雖然鳳凰書店仍然是法國唯一的華文書店,但中文電視出現、網絡便利,讀者也可以直接從中國購買中文書」。
法國政府支持培育多樣性的獨立書店,獨立書店的經營一直保持緩慢上升,去年漲幅為2%。法國法律規定,全國書價統一,因此網絡購書既不能促銷,還要額外多付運費。即便如此,菲利普說:「我們時刻準備著和網際網路的競爭。」
鳳凰書店非常小,營業面積不過200平米,它的經營絕招就是舉辦讀者見面會,去年一年就舉辦了50場,詩人、漢學家都是見面會常客,每次來的聽眾有20~200人,「中國著名作家劉震雲來的時候,擠進去了200多人,樓梯上都坐滿了」,「越來越多的顧客需要與書有近距離的接觸」。
1917年,日本人內山完造在上海日租界創辦了內山書店,從1927年白色恐怖開始,內山完造先後救下了魯迅、郭沫若、田漢、陶行知等著名知識分子。抗戰結束,內山完造又第一時間致力於修補中日關係,從1948年開始在全日本各都道府縣巡講1000多場,直到辭世。
內山籬內山深斧子在日本內山書店
經歷了胞弟內山嘉吉、侄子內山籬之後,今天的內山書店已經傳到了第四代內山完造的侄孫內山深手中。在日本,每年關張的書店有300多家。在網際網路獲取關於中國的信息已經十分便利的今天,實體華文書店存在的意義是什麼?
內山深回答:「來我們店裡的日本年輕人,會問我哪套中文教材好,我就幫他選,這時店裡的中國客人也會幫他選,日本人和中國人的交流就這樣自然地發生了。這就是實體書店的好處。」
最後的華文書店後繼何人
內山書店的第三代店長內山籬說:「內山完造、內山嘉吉、我,我的兒子內山深,再過兩年,內山書店就100年了。」今年43歲的內山深在大學主修社會學,他從15歲起就決定要接手這家書店。他的夢想是在中日兩國間終有相互了解的那一天,把內山書店開回上海,開回到內山完造長眠的土地上。
然而,書店能像內山家族這樣順利接班並不多。
在距離中國大陸直線距離超過1.3萬千公裡、飛行時間超過30個小時的巴西,近年來中國出版的葡譯圖書每年僅有五六種,還多是字典,巴西華僑很難從新書中讀到當代中國。今年5月25日,巴西聖保羅,一本位居全球政治類書籍銷售榜首的華文圖書《習近平談治國理政》舉行全球葡文版首發式。這本書的引進者是巴西華僑、文昌書局的主人何安。
1964年,何安的父親何德光創辦了文昌書局。這位親手升起聖保羅總領館第一面五星紅旗的愛國華僑在臨終前對兒子的囑託是,「無論如何也要把書店辦下去」。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是華文圖書在南美洲的輝煌時代。包括巴西在內,有9個國家分布著海外華文書店——今天,只剩下文昌書局。
何安告訴中國青年報記者:「目前書店一年的銷售量不到1萬冊,以中醫養生、勵志、兒童讀物居多,說實話賺不了錢。」文昌書局也在努力嘗試轉型,它與巴西最大的連鎖書商Saraiva合作,通過遍布巴西的70多家書店,擴大華文圖書的銷售網絡和社會影響。
何安的兒子在大學念機械工程,明年畢業。「我問他要不要接班,他還沒有答覆我。可是沒人接班,書店就斷了,以後誰還會再來開一家呢?」
從2013年4月開始,天津廣播電視臺「泊客中國」欄目組找到了這些曾經孤懸海外的華文書店,拍攝系列紀錄片《海外書店》,該片將於近期在天津衛視頻道和國際頻道播出。今年11月21日,天津衛視將播出「泊客中國」盛典,這些書店的創辦者或繼承者們也再次來到中國,回顧自己與書店的昨天、今天、明天。
妮可萊特說:「書店很重要,儘管它的形式一直在變。也許有一天人們可以完全通過網絡了解中國,中國書刊社因此消失。但至少,中國書刊社也是歷史的一部分吧。」
菲利普說,過去50年中,鳳凰書店和中法兩國關係密切,並一直保持非常堅定的狀態——無論發生什麼,書店永遠在那兒,要讓法國人民聽到來自真正中國的聲音。「我們不會站在任何一方,書店最重要的意義,就是傳遞各種各樣的聲音。」
今天,光華書店仍然是全倫敦唯一一家海外華文書店。2007年,鄧家祥以象徵性的1英鎊將為之奮鬥一生的書店轉讓給了中國國際圖書貿易總公司,由其繼續經營,只要求留下「光華」兩個字。
華人在海外開店設館多是做生意,而光華書店對鄧家祥來說是做事業,更是一輩子的感情。他說:「我覺得銷售出去的不是商品,是中國人的尊嚴、勇氣、夢想。」(文/蔣肖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