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以神秘風情著稱的西雙版納,逐漸成為能提供最周到、最標準服務的模範景區,而西北不遠處,同樣屬於少數民族聚集邊陲的德宏,卻似乎停頓在了舊時光中。旅行作家張海律行經兩地首府,景洪和芒市,看到一種漂亮卻有些虛假的盆景,和一種自在卻較為粗糲的生活。
文|張海律
圖|cfp
東北味夜市與鮮辣民族風
飛抵景洪(西雙版納州首府),正值飢腸轆轆的正午。幸虧機場離訂好的市區公寓不遠,辦好入住後,立馬問詢就近解決溫飽的地方。店家帶大碴子味的東北話剛一出口,我就明白得自食其力了。這當然不是說東北人不懂美食,而是作為外來者的他們,與中國版圖對角線另一頭的雲南傣族地區,在口味方面,實在隔了十萬八千裡。酸菜燉粉條和酸辣涼米幹,絕對是酸系食譜的兩極。而作為傣家日常口糧的黑暗料理撒苤,因食材來自牛苦腸水,天然隔絕了好奇心沒能逾越心理安全區的絕大部分遊人。
東北店家果然給不出任何推薦,告莊很熱鬧,但得等到天黑後才擺夜市。
黃昏時,就著瀾滄江東岸告莊西雙景大金塔的璀璨光影,最勤勞的商販已經開始出攤了。我從金塔正殿沿梯而下,在還沒收拾齊整的一個果飲攤前叫了一杯芒果汁,和民宿公寓店家一樣,攤主也是東北口音。入夜後,唱著梁靜茹情歌金曲卡拉OK的舞臺邊,鱗次櫛比排開著的是長沙臭豆腐、建水燒豆腐、哈爾濱烤冷麵和更多的燒烤攤。真正本地的油炸牛皮、竹筒燒肉、油炸青苔、傣語名為毫崩的糯米粑粑,乃至有些人不敢直視的高蛋白蜂蛹和竹蟲,也能在附近的餐館裡見到,只是,被屬於遊人的夜市隔絕在外。
這一整片漢意為九塔十二寨的告莊西雙景,和著這片區域繁榮的度假地產,大概能算是一處專為外來者打造、滿足異域想像的全新風景。
第二天的當地參團一日遊歸來,我去了告莊的一家傣式按摩傳習所,力度和穴位拿捏都不錯的技師,是來自東北佳木斯的妹子。她說自己已經適應當地口味,放假時會跟著傣族和基諾族朋友去村子裡作客,但一夥朋友來玩,也需要告莊夜市這種地方——又貴又不好吃,但就圖吃個熱鬧。
姑娘非常清楚,這就是旅遊的味道。
景洪告莊西雙景
下一程,我飛到德宏州首府,同樣位處雲南邊陲的芒市,腸胃立馬得到超越經驗的立體化享受,這兒的美食,要比景洪的豐富太多。主要原因是這兒有我的老同學。遊客永遠比當地人更懂得景點和住宿,但攻略外的驚喜,往往來自於美食,以及偶遇知音的時刻。
連續4頓正餐,我被同學帶去阿昌、景頗、傣和德昂的風味餐館或山村。外人難以接受的撒苤,是這裡的正餐標配。牛乾巴、鬼雞、舂菜、過手米線,都被點綴上豔麗的鮮椒和獨有的綠葉植物,好吃又好看。
同學剛上小學的孩子,把細米線往酸辣的苦腸水裡涮上好久。這裡的孩子早早就能吃辣,而不會一味纏著父母吃麥當勞,但厚油重辣的西南胃,很可能就此打下頑固的根基。
這也是我的經驗教訓,多年馬不停蹄在國外旅行,卻反倒讓自己的口味變得愈發保守,牴觸一切寡淡的西餐,完全回歸油辣的西南胃,徹底失去對當地食物的探索欲,下餐館只為果腹,經常是亞洲超市買足儲備,住進民宿老乾媽炒意面。
傣族手抓飯
要旅遊盆景還是舊日時光?
景洪和芒市,是同樣地處邊陲、充滿異域風情和少數民族獨特風俗的姐妹小城。版納的名氣一直比德宏大,而在如今的手機旅行方式上,呈現出更加巨大的差距。
打開任何一個OTA(在線旅遊機構)應用平臺,對比景洪和芒市,尋找酒店,無論是類型和檔次,景洪的選擇都豐富太多,且因為行業競爭,價格更加實惠。尋找民宿,打開芒市的美團,真正居家的公寓都集中到100公裡外、同屬德宏州的邊境小城瑞麗;而愛彼迎上的芒市,不是房主從不在線回復的珠寶小鎮,就是只適合一大家子共同出行的極少整租公寓。
當地一日遊產品,芒市出發,長途和短途各只有一條線路,前者是搭客車去瑞麗邊境,看姐告口岸和一寨兩國景觀;後者是轉悠大金塔、珍奇園、樹包塔等芒市為數不多景觀——自個兒騎共享單車或打出租也能輕鬆一天轉遍。而景洪出發,幾十乃至近百種景點線路搭配,雨林、植物園、花卉園、野象谷、望天樹、基諾山寨……哪個都得玩上大半天,如果對植物、動物乃至民族學等領域真來了興趣,還配套有專業背景導遊的帶隊講解。
雲南景洪,西雙版納原始森林公園
我最終選擇的,是野象谷+雨林公園的一日遊,雖說沒見到2公裡長高空木棧道下遷徙的野象群,但被規訓著踢球畫畫的景點大象、早和遊人玩成一片的白頰長臂猿、遍地可見的奇花異樹、少數民族的彈唱表演和打跳遊戲,還是輕易滿足了旅遊的奇觀期待。幾天來唯一見到的本地人——隨團嚮導,動物植物民族學全面涉獵,風趣又節奏恰當的講解,讓我這種跑遍全世界的旅行者,都覺得物超所值。
反觀芒市,景點本就極其稀少,德宏州博物館還在建設,傣族博物館因位處德宏師專內,從疫情以來就不對外人開放。
知乎上,有人提問,德宏與西雙版納的差距在哪裡?一位恰好2019年頭尾去過兩地的旅遊從業者認為,版納卯足勁地為遊客提供一種保姆式服務,但除了司機和導遊,見不到本地人,不免產生疏離感,像在盆景裡遊覽;而德宏沒有太多遊客,可以騎上共享單車轉悠,融入本地文化。
朋友圈裡的雲南姑娘省內遊時,版納的照片裡,是奢華酒店、綠草鮮花、穿上傣族服裝炫身材的美照;德宏的照片裡,清一色全是民族美食。一位上世紀末曾來當地做系統工程、而今生活在多倫多的朋友,在我隨手拍下的芒市喧囂市場、被樹木綠葉緊緊包裹的佛塔下評論:芒市真棒!一點都沒變樣。可芒市那位同學豔羨版納的發展,他說自己的家鄉,是的,什麼都沒變,和20年前一樣窮。
芒市勐煥大金塔
過去的,永恆的
15年前,我曾蜻蜓點水地到過版納和德宏。一次是完成了越南、柬埔寨和寮國的人生第一次出國背包窮遊後,從磨丁/磨憨口岸,進入版納州勐臘縣,停留的那一天逛了當地第一景點——中科院熱帶植物園;一次是被一位緝毒特警用警車順去了德宏州瑞麗市挨著緬甸的景點——一寨兩國。我總能警惕自己不要去美化記憶,還會徹底堅持過去就是髒亂差,至少記憶中,覺得當年的這兩個地方都實在平庸,除了滿足對邊境線的好奇心和越界的快感外,風景顏值和人文風俗,都遠比不過真正域外的東南亞叢林。
時過境遷,現在的景區比過去乾淨清爽太多。在因疫情只能國內轉悠的2020年,在景洪市這些景區簡單打卡,會覺得已經徹底反超了東南亞鄰國。或許有人要說這樣的美景有點塑料感,可它們算不上人造,至多是進行了恰當的自然加工。
只可惜,德宏沒能跟上這樣的生態旅遊發展。
德宏與版納,形成有趣的對比。很長一段時間,西雙版納都是人們想像中的神秘異域,是電視劇《孽債》裡魂牽夢繞的美麗情事;而德宏成了昆明老人懷舊青少年困難時光時,時常掛在嘴邊的外五縣(挨著邊境、屬於過去德宏州的盈江、隴川、瑞麗、潞西、龍陵等五縣)。經常被當代文學史忽略的是,王小波在德宏隴川縣弄巴農場待過兩年,只不過《黃金時代》裡王二和陳清揚的愛情並不真的存在過。但人們卻重視版納對於文學和影視的影響,熟知阿城和陳凱歌,或多或少都看過和讀過《孩子王》和《棋王》。也就是說,版納的知青記憶成了文化作品,德宏的知青記憶卻成了定製旅遊產品。
在芒市的最後一天,同學帶我去盛產優質大米的遮放鎮樹洞溫泉泡澡。總算有了景點管理意識的村民,在大榕樹下立了一張值班桌子,收費3塊,同學記憶中滿地塑膠袋的髒亂差場面,變得清爽而乾淨。
途經風平鎮弄麼村時,我看到一家勐祥光傣族文化培訓中心,一些傣家姑娘就在這麼一個鄉村院落裡,學傣語、傣歌、傣舞、葫蘆絲、象腳鼓、果雕、刺繡……校長馮小平說,學費低,很多家長會帶著孩子來學,但她也覺得,在民族文化傳續方面,商業化的版納做得更好,太多景區需要能歌善舞的年輕人,雖然他們也成了旅遊盆景的一部分,但至少學以致用,解決就業。
勐祥光傣族文化培訓中心 張海律 攝
在雲南的旅行即將結束,我還在思考,是成為旅遊盆景,還是選擇一種自在卻相對粗糲的生活?作為短暫的旅遊,尤其是如今不隔著手機屏幕都不能叫風景的網紅打卡遊,目的地的盆景自然是美的,還能迅速把遊人帶入迥異於日常的異域風情中;而如果選擇融入當地生活,或許會更傾向粗糲而自在的地方。但看看那些旅遊地產信息,你會發現,自在而好吃的德宏,從來不是個吸引人旅居的地方。很多時候,旅居某處不過是為了當地舒適的氣候和緩慢的生活節奏,並不會追求真正的融入——就像雲南的另一個著名樣本:五湖四海來避世的新大理人,和朝九晚五的老大理人,是鮮少來往的兩個物種。
更多時候,我們生活在對某地的幻想裡。影視文學賦予我們的浪漫想像中,傣族應該生活在與笙歌蟬鳴相伴的竹林深處。事實上,隨著城市的擴張,壩子平地上的竹林日益稀少。若干年前,我這位同學閒極無聊時,用谷歌衛星地圖細掃家鄉周邊,夢想給自己打造一個沒有毒蛇和野豬侵擾的山中居所,突然在滿布的深綠色間,瞥見一抹淺綠,且離城區不遠。
那片位於瀑布邊的茂盛竹林,成了我此行最後一頓晚餐的去處。在這個隱秘的竹林傣寨裡,我才算知道為什麼西南邊陲沒有古鎮。經營餐館的村裡人說,竹子每60年開一次花,然後就死了,竹樓壽命實在有限,哪還可能留存下來。來做客的大多是熟人,酒足飯飽,聚在竹樓一大臺背投電視前,唱一曲曲當地流行歌,間錯著竟還有蔡琴金曲的泰語翻唱版。此情此景,讓喝著餐後果汁的我,恍然進入阿彼察邦電影《熱帶病》中段同樣的竹樓卡拉OK場景,而發音天然就嗲的泰語,把竹林夜色裝扮得更加嫵媚。
芒市,苤菜壩,秘境清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