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冰棍,一段匱乏時代的復古幽情。
文|葉部首
1935年,沒了皇上的京城照樣安寧祥和,核桃照盤,鳥照遛。每至酷暑,在當時的CBD——前門大街,逛得四脖子汗流的北平市民便已能吃上冒涼氣的冰棍敗火。
想吃高級的,可以去二妙堂咖啡店買正宗西式冰激凌。但對於大部分普通市民,只有土法冰棍給他們解饞了。
在一個大木桶裡放滿冬天備好的天然冰,撒上鹽,把鐵皮圓筒灌滿香料糖水,投入一根小木棍,沁在冰裡,半個小時過去就能拿出來一根冒著涼氣的冰棍。一口下去,滿嘴冰碴,口感不重要,敗火解渴。這就是老冰棍的開端。
· 此種製作方法雖稱土法,但其實英國維多利亞時期一年四季長衣長褲長裙的貴族也是用這種辦法做冰棍,多少也算沾點洋氣
做冰棍,起初用不起奶油,只有水。
民國時期北平水質十分糟糕:地表臭水徑流,龍鬚溝絕不是個案;地下水更甚。由於沒有完善的下水系統,各種生活汙水直接滲入地下,所謂地下井水都是鹹鹵。再加上前朝遺留直飲生水舊習,冰棍的食品安全問題與霍亂疫病息息相關。
根據地方志記載,清末民初,京城最暢銷的冷飲是酸梅湯,老字號信遠齋價高幹淨,不過大多數人消費得起的只能是用生水泡上杏子製作,加河冰冷卻的低配版,不乾淨。同樣用生水凍出來冰棍,衛生也十分堪憂。
冰,來源多為窖藏的河冰,用於製冷,髒點也就罷了。不過當時有一種冷飲叫雪花落(音澇),格調比冰棍還不如。有兩種做法,一種是和土法冰棍相似,不等凍成型,便從鐵皮容器中開始刮冰碴。另一種便是高危卻親民的刨冰。
無論多髒的水結的冰,鏟碎之後都潔白如雪。冰碴之間有縫隙,堆成小山顯多。撒上白糖,又甜又涼。
面對當時嚴峻的食品衛生形勢,1934年,國民政府開展「新生活運動」,垃圾沒分類,但飲用水一定要煮沸。上海的「老虎灶」就是從那時開始的。
· 要說中國人真正可以按需喝上熱水,可能至今不過三十年。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北京的孩子在炎熱夏季玩耍之後,還是會找就近的水龍頭直飲自來水,因為出水口向下,北京話稱之為「撅尾巴管兒」
新生活講究飲水衛生,冰棍也跟上進步,紛紛打出了熟水冰棍和衛生冰棍的招牌。
更洋氣的上海,早於舊都開始了冰棍工業化生產的嘗試,著名的益民食品廠前身海寧洋行在1926年就進口了美國的機器開始生產冰棍——美女冰棒。日後風靡夏日。
三十年代《申報》記載下了當時上海人對冰棍的愛:1938年「本埠冷飲業酸梅湯冰棒,供不應求」,銷量「打破歷來紀錄」。雖走在路上、坐在車上、臥在榻上,一支在手,取涼去暑。
面對用水衛生問題,美女牌競品「洽茂冷氣」出品的冰輪牌和金駝牌打出沸水冰棍的招牌:
原料純淨清潔
滋味高妙而且著實清爽
消毒考究
要太平過夏,請吃這兩種冰棒
在那個霍亂頻發的年代,衛生堪憂的冰棍也開始遭到杯葛,吃冰棍必生病成為衛生常識。到了1942年,上海衛生局終以防疫病為目的,查抄取締了沒有執照的冰激凌、刨冰、冰棒等冷飲,市場重歸秩序。
1949年後,萬物匱乏,冰棍短缺。50年代,北京的一些食品廠也開始製作冷飲供應人民,有奶油、小豆、水果多種口味,售價三分五分。雖不高級,仍是難得。
與當時俄範兒的東北大都會豪華的奶油雪糕相比,冰棍寒酸,卻承包了更多人的夏日記憶。
1952年,林徽因在北京,居於北總布胡同三號,近地鐵二號線建國門站,位於城牆內側。每周她都會帶上一個寬口暖瓶,裡面放上幾根買來的新鮮冰棍,乘三輪車斜穿北京城來到地處西北的北京大學。
冰棍不為自己路上解暑,而是買給她的小外甥女吳荔明吃。吳荔明後來做了北大教授,沒再離開過北大,回憶起這段往事,夏日裡二舅媽送的冰棍仍令她難以忘懷。
上海的美女冰棒也很快革除了小資氣息,換上新包裝上市,成為了國營上海益民食品一廠的光明牌棒冰。
· 改裝了的美國汽車,頭頂「光明問世」,在新中國上海免費派發冰棍的場景
江蘇人馬燮慶,生長於上海,在租界工部局財務處供職的他見證了這座城的多舛命運,也見證了上海灘一個個夏日的冰棍興盛。1947年,馬燮慶回到家鄉,收購南京的鼓樓製冰廠,靠兩臺冰激凌機開創了馬頭牌冰棍。
不到十年,公私合營,1956年,工廠改名南京糖果冷食廠,馬捐出了工廠和股份成為了國營廠的副廠長。但總歸保住了馬頭牌,讓騎著自行車馱著木頭箱子的遊商喊著「馬頭牌冰棒、冰棒馬頭牌」的叫賣聲,依舊迴蕩在南京的大街小巷。
在北京,街頭遊商則是推著木箱子式的小車,爭分奪秒賣冰棍。車體刷得雪白。木頭不保溫,所以外面要搭上棉被,選好買什麼了,再掀開棉被,迅速拿出一根再蓋上,保住珍貴的涼氣。
冰棍擠在一起的時候不容易化,每當賣剩下不多的時候,冰棍加速融化。小孩子們便開始等待著尾貨處理,哪怕化得已經搖搖欲墜冰與棍隨時有可能分離。
舔著吃還是首選,流在手上的的也要舔乾淨。咬冰棍,實在是太浪費了。
半化不化即將化的冰棍,在經濟學裡也被用來指代拿在手裡的時間越長,化(虧)得就越快和越多的不良資產,喚「冰棍理論」。不過有一點冰棍與不良資產有別:哪怕化成了糖精水,孩子們也會當成寶一樣細細咂摸其中滋味,畢竟冰棍太難得。
1977年,反敵特諜戰片《黑三角》上映。在文革中被批成「毒爪」「漢奸演員」的凌元,在電影裡頭戴白色衛生小帽,帶著她蓋上棉被的木頭冰棍箱,用賣冰棍的身份從事間諜活動二十年。冰棍成了傳遞情報的重要工具,人人都想繳獲。
· 許多人在後來回憶抓特務順便繳獲一箱冰棍的幻想
其實,即便文革時代,冰棍在民間夾縫中依然可以小規模生存,公家工廠的製冰設備也是被頻繁挖掘的社會主義牆角。自己凍冰棍,沒有色素就撕下牆上的大字報把紅紅綠綠的墨水融到水裡,成為那個年代最具革命色彩的色素。
不僅是大城市,連三線建設中搬遷到大山裡的三線廠,也流傳下了自製老冰棍的傳說。
1958年,中國第一座濃縮鈾工廠504廠在蘭州建立。這座一五計劃蘇聯援建的重要工廠一直默默無聞地為原子彈提供原料。直到八十年代,三線廠衰落,但504的大名卻因為自製的504雪糕在中國冷飲史中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 逛404市最硬核的公園,吃504廠硬核的雪糕。據說奶油都是用濃縮鈾的機器打出來的
起初工廠自製冰棍,多為職工夏日勞動保障。陝西省陝九棉紡廠也有出名的冰棍:「陝九的冰棍和帥哥,西機的糕點和美女」,也是蓋過了他們本身的名聲。
· 八十年代,原來編號132廠的成都飛機工業集團一邊改進殲7戰鬥機,一邊造出了最硬核的成飛牌洗衣機
八十年代除了三線廠,很多企事業單位在夏日都有製冰室,自製冰棍、汽水,部隊也本著因陋就簡、少花錢的原則建立起自產冰棍的廠房。
武漢軍區在八十年代就曾經召開過冷飲(冰棍)衛生生產現場會,專門研究部隊自產冰棍合格率低的問題(30%)。
不過,此時百花齊放的冰棍,實則僅限大院廠礦子弟在夏日享用。大數老百姓仍只能吃來路可疑的作坊土冰棍敗火,與前朝無異。
七十年代,冰棍生產技術停滯,像當時的湖北省荊州市的冰棍廠仍然在使用過濾生水作為原料,細菌合格率只有60%。哪怕是長沙,冷飲食品的合格率到了1979年才54.1%。霍亂疫情時斷時續。
八九十年代國營體制改革,廠辦冷飲或獨立或凋零,普通老百姓在這改革春風中才第一次真正地吃上了冷飲冰棍。
冰棍生產活動一下子繁榮起來,三年時間,長沙市的冷飲廠就從1980年的20家增長為160多家。與此同時,好不容易搞上去的合格率暴跌,當年市衛生防疫站抽樣檢查,合格率跌到52.2%,1985年更是創造了合格率23.8%的新低。
當時零售商進冰棍講究「搭支」——訂100根冰棍,工廠要交150根的貨,否則冰棍廠商休想讓自己的產品出現在夏日的冰櫃裡。本來,安全衛生問題就一直是冰棍產業的一大隱患,加之這樣的市場亂象,冰棍廠商不得不偷工減料缺斤短兩。
自此,駭人聽聞的冰棍食品安全問題再沒停歇:大腸桿菌超標、運輸過程化了再凍上,食用這樣的冰棍鬧肚子事小,食物中毒事大。甚至像冰棍裡吃出蟑螂腿、老鼠尾巴這種奇事,也時有發生。
即便合格的廠辦老冰棍,在今天看來也是徹頭徹尾的垃圾食品。面向普羅大眾的老冰棍,加白糖是奢侈,煤焦油裡煉出的糖精才是標配,雖然不含白領嫌棄的碳水,但名列世衛組織3類致癌物清單。
而老冰棍特殊的味道,很大程度上是人造香精對當時習慣了自然味道的人民味蕾的刺激,和當時孩子對汽車尾氣的熱愛相似。
七八十年代,融化到手上的冰棍水,和沁入木棍的香甜,讓孩子們在吃完好一陣子之後依舊可以回味。食用過程中如果吃到了一個未化開的糖精塊,千萬不要誤認為是葡萄乾可勁地咀嚼,否則那味道足夠繞口腔三日不散。
除了冰的香精味道,總是撐不住冰的木棍也為很多吃老冰棍的人留下了深刻的童年陰影。
山東高院法官楊福迅在回憶文集中提到,他想讓父親嘗嘗冰棍,奈何「父親用手向回一推,早已融化的半截冰棍受到震動,碎成了小塊,掉到了地上的塵土裡,轉眼就無影無蹤,我手裡只留下一根細細的竹棒……」
關於冰棍還有許多奇聞異事,包括一直流傳的冰棍棍回收利用的傳聞,但歸根結底,還是衛生問題讓大家憂心忡忡。
近年來,懷舊情懷讓糖精冰棍成為了老冰棍重出江湖,不僅是糖精的味道回來了,甚至有些連之前不講究的做法都一併繼承。接連不斷出現「生水老冰棍」的質量安全事件提醒了我們——水要煮沸。
2019我國冰箱保有量已達2億臺,基本飽和,真想吃糖精冰棍,自己動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