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哥按:本文是我們新書《十八小時環遊世界》作者李雅言在紐約的博物館日記。1月我們敲定了好幾場線下活動的分享,計劃陸續分享他看到的古靈精怪的博物館和世界各地神奇的寶貝。看起來,這個系列今年要先短暫的轉移到線上了。
文章開頭他說到,「五小時的車程,足夠消化六、七首交響曲了。」我問他具體是那幾首呢——布魯克納第四號(約65)、馬勒第二(約85)、貝多芬第九(約70)、舒曼第三(約35)、德伏瓦克第七(約40)、布拉姆斯第四(約40)。
自從他帶我進了交響曲的大門,我最近工作、勞作(尤其拖地)都充滿了力量,想把拖把甩上天那種,推薦給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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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二日 星期一
大清早五點多便醒來。讓女友載我到波士頓市郊的灰西鯡站,坐大巴到紐約市。
出發前數天,見華盛頓州出現美國首個新冠肺炎死亡個案,拿了七個口罩上路。以防萬一:其時麻省個案仍寥寥可數。我比大巴先到,全車座位任我挑,且一人坐兩椅。
正好讓我進入習慣的旅遊模式:戴上耳機聽音樂、上網搜尋下一站的資料、累了便自然昏睡,養精蓄銳準備一下車就可拼搏出遊。五小時的車程,足夠消化六、七首交響曲了。
網搜主題是紐約的免費博物館:紐約作為世界資本主義之都,供免費參觀的博物館屈指可數,而最有意思的美國印第安人國家博物館,我去年十月已經去過了。退而求其次,找周一不閉館的博物館吧。
我是個出遊便廢寢忘餐的人,不過既然見到了一輛印巴餐車,便乖乖地點一份肉串配飯,坐在公園長椅吃。
曼哈頓跟從前的曼哈頓還是沒兩樣:餐車食物的價格仍低於紐約法定時薪,餐車裡的新移民廚子兼收銀依舊笑容掛到嘴邊努力掙錢,流浪者如常用飄忽的眼光掃描垃圾桶和路邊,看看有沒有還可吸一兩口的棄置菸頭。去公園的去公園,包括老人、野鴿與我。
美國國家數學博物館是英語世界中唯一一所,亦是世上極少數純粹以數學為主題的博物館 ,不少綜合科學博物館只是有數學部。
我想,數學概念不跟應用或其他學科掛鈎的話,何來有趣的展品供一整所博物館陳設?
向自動賣票機付了十九美金,獲發參觀通行證後,兩名本在望天閒聊的年輕工作人員便跟我說館裡的展品全互動,有問題請隨時找他們。我到衣帽間掛好外衣後,便走到一裝置旁耐心研究是何許物。
那兩名工作人員之一,亞洲面孔長髮姑娘卻沒我的耐性,見狀便立即走到我旁邊,友善地問我要不要說明。也好。
原來要一平面在地上平穩滑行,並不一定要球體滾珠作鋪墊,也可以用定寬曲線體。
我的四星酒店可真不錯,尤其房租只六百塊。環球旅遊業真的這般依靠中國遊客,肺炎一來,價格便跌嗎?
工作了一會,見已七時,便步行至已十多年未踏足過的大都會歌劇院。觀賞華格納《漂泊的荷蘭人》新製作的首演。
歌劇院廣場旁有社會運動人士抗議,因為有跟普京熟稔的俄國指揮格傑夫擔任指揮。這種示威倒不是什麼新鮮事。
取票時倒來了件新鮮事:票房職員把我的天棚底廉價票撕掉,說要給我一張更好的票。此舉本身並不新鮮,新鮮的是發生在首演上。
結果我坐在票價昂貴的座位,半睡半醒地看了場跟我一樣沒神採的演出,格傑夫的指揮尤為令人納悶。
只是做夢也想不到,這次演出竟會是美國宣布進入緊急狀態之前大都會歌劇院的最後一場首演。更想不到《漂泊的荷蘭人》這故事於不到一個月內便幾乎變成事實:故事主角荷蘭船長每七年才能上岸一次,最後仍逃不過永世於兇險的大洋浮沉的厄運,而荷蘭公司郵輪因載著新冠肺炎患者,被多國拒絕靠岸。
從歌劇院走出來,一切正常。
路過一間大藥房,忍不住走進去看看有否口罩出售,結果當然是沒有。心情煩憂的我便取了罐跟病毒同名的墨西哥 Corona 品牌啤酒以示抗議。收銀員竟要求我出示年紀證明,頭上零星的白頭髮和自錢包掏出來的護照複印本都無效。
不知不覺,紐約又變得更加官僚了。
到了酒店附近已十一時多。印巴餐車在曼哈頓仍無所不在,於是我又買了一盒肉串配飯來佐我的Corona啤酒。
三月三日 星期二
南下華盛頓的大巴下午二時出發,博物館則於十時開門。
一跳上紐約地鐵 A 線,坐在門旁,帶著口罩,明顯有衛生恐懼症的中年白人婦女見我便立即吐了個「壞」(bad)字。我心想,這次情況可真有點壞——我之前居美五年,其間最少去過紐約四十次,卻從來沒有遇過這般歧視,現在卻二十四小時內見到兩次。我不理她,坐在對面玩手機。
我在自然歷史博物館下車,參觀的是附近的紐約歷史協會。
我三年前參觀過城東的紐約市博物館,對其未來發展展覽印象尤深。但這所既非家級亦非市級,卻又是紐約市歷史最悠久的博物館,我卻孤陋寡聞,從未聽過。
New-York Historical Society這所博物館可真夠古靈精怪,它同時有國家級和市級博物館的元素,也有視覺藝術和工藝品展覽;它有跟紐約無甚關係的歷史專題展,也有本應放在隔壁自然歷史博物館的展品。
有介紹紐約市歷史的紀錄片播放。有歷年有錢有權勢的紐約人收藏的歐美油畫,也有紐約名珠寶商蒂芙尼公司的手工琉璃燈收藏。
也有博物學家奧杜邦的傑作《鳥類圖鑑》。
想了解美國不同的州對國家憲法有何影響。
或者是上世紀舉足輕重的黑人流行音樂經理人比利·格鹹的一生?
碰到陳列極罕見的錯體郵票的櫥窗——紀念美國第一輛空郵飛機的郵票中飛機竟然印反了,郵局職員仍把其販賣,原因是他從未見過飛機。
從博物館商店出來立即又跳進地鐵站,趕車卻不忘秒賞車站設計:水族館樓梯口的馬賽克。
在博物館裡已在網上預辦登車手續的我,這次登車排名第二,於一對年輕中國夫婦之後。今天光頋的卻是美國的老牌窮人交通:灰狗大巴。座椅破落、乘客大多寒酸。但還好,鄰座依然沒人。
於華盛頓招待我的是讀博辦公室室友辛尼。
一放下行李,他便帶我到他公寓樓下的酒吧喝洗塵酒。跟這位國家實驗室研究員互問過近況後,我便跳到逃不了的議題 ——「超級星期二」(左右美國總統民主黨候選人初選的一天)。
逃不了的原因有三:
一、酒吧電視不斷播著選情新聞。
二、辛尼於學生時代已極為關心政治。
三、我在美國首都華盛頓。
三月四日 星期三
近年越來越愛好漂流與自由的我,突然感覺到訪華盛頓就像做文化人類學田野研究一樣,這群異邦人的衣著行為都形式化得有趣。
於佔的辦公大樓前臺登記,聽到「有位李博士找你」 ,這時又提醒了自己,頭銜於全世界的官僚體制都大派用場。我便二話不說,把自己用運動服裹著的軀體大模斯樣地卸在美輪美奐的仿古沙發上等待老友。
數分鐘後,衣著端荘、掛著工作證的佔把我接送到他藏在鋼鐵與玻璃迷宮的辦公室。它跟任何銀行私人財務客戶辦公室的唯一差別是桌面上的一瓶已喝光,陳舊得不得了的普通威士忌。佔是位理性的科學家,且於智庫的科研部談疫症總比談政治要來得明智。佔跟我說華盛頓有個別超市鬧廁紙荒。
確定於五時二十分到大堂接佔下班後,我便又在官氣十足的大樓中穿插(醜陋不堪的灰色混凝土建築,原來就是舉世聞名的聯邦調查局的總部),到了國家廣場。
這一年常常翻閱華盛頓世界聞名的史密森尼博物館群的展覽目錄,這次南下便是為了見識一下這些博物館。如果不是酒店價格極為昂貴的話,無論華盛頓的官氣煞氣與潔癖有多重,我也不介意住上一兩個月,參觀這群免入場費的博物館。
辛尼跟佔都不約而同向我推介最新的、由首名黑人總統歐巴馬開幕的非洲裔美國人歷史與文化博物館。佔覺得比如自然歷史可以到世界其他地方的自然歷史博物館看,但此館卻獨一無二。但我選的是距離他辦公室較近的美國國家歷史博物館。
我對美國如何把自己於世界歷史中定位很感興趣。
博物館存放著美國國歌《星條旗》靈感來源的那面美英大戰星條旗。只是星條旗年邁體虛,不容拍照。儘管這面只有十五顆星的星條旗作為美國國旗設計不過二十三年多(美國一直要繼續摘星嘛),但跟美鈔一樣,舊國旗一天未破爛不堪,一天仍有法律效力。所以我不知這面局部破爛、但廣泛修復過的星條旗算不算我見過最古老的一面國旗,反正是別人國寶。
博物館展廳的內容與思想深度倒真參差:既有美國民主制度和美國戰爭史,也有第一夫人服飾展廳。
最有趣的主題卻在第一層:美國創業史、美國交通史。
電燈史與愛迪生、以及二十世紀下半葉之美國餐桌史。後者既展示以燒法國菜聞名的美國女名廚蔡爾德之廚房,也有「於著名的一九七六年巴黎盲品酒比拼中,美國葡萄酒戰勝法國葡萄酒」這無風興浪的主題。
正好展示了美國的文化身份矛盾。比旁邊介紹美國精釀啤酒文化的有意思得多了!
但食品生產科技、快餐文化、現代煮食家電等,卻又是非常美國的主題。
我遊此博物館後,得出了兩個結論:第一個是這簡直是一所歷史百貨博物館,兩三個部門夠逛上半天,第二個是美國是世上首間跨國公司。
三月五日 星期四
在別人的國家廣場遊蕩了近一小時,圍著別人的國父紀念碑走了一圈,並經過了那所非洲裔美國人歷史與文化博物館。
九時四十分,博物館門外已有人在外等候。
我走近博物館大門一看,發現在高峰期的早上參觀博物館的話,需要預訂門票。我本還在嫌華盛頓太冷清,卻懵然不知悽涼的二月已經過去,三月是所謂「高峰期」的首月。網上首張可訂門票是十時半,於是不浪費時間,立時改變策略,到了明顯部分正在裝修的國家航空航天博物館。
我要看的是航空而非航天,但恰巧裝修的部分偏要是航空,展品都搬到機場附近的展區去了。我並不是對航天沒興趣,我對任何學科,也許除了寶石學之外都有興趣。但我遊博物館的一大原則是,時間有限而背景知識不足的話,不會去參觀。
太陽神號飛船和各式各樣的火箭。
對我來說今天都沒意思。幸好還有展廳告訴我韋特兄弟如何發明世上首部引擎發動飛機。
最近在設計網上課程,引導學生探索偉大發明,創作和學術理論突破的背景,過程與影響。這展廳的韋特兄弟個案講解堪稱模範教材。
看過展覽,正好差不多是時間與佔吃飯。佔選了間紐約頂尖餐廳的姊妹餐廳,於是我延續了昨天的文化人類學田野研究,穿著便裝吃了個商務套餐。
回程時看到前方便是華埠牌坊,心裡酸了一下,記得上月初我在倫敦唐人街吃叉鴨飯(即叉燒拼燒鴨飯)一出於廣東基因,二出於對華人的支持。只聽店東說生意慘澹得很,不少人把唐人街看成生人勿近區。
我下午並沒有到非洲館,因已決定一兩年內必須回來,好好多花點時間逛博物館。把非洲館留給下一次,讓辛尼作導遊吧。我選了美國國家大自然博物館。
自然歷史的確可以到別處看,但此館的啟發性和內容涵蓋面真的讓我嘆服。最讓我嘆服的是展覽的文字功夫。科普文字的重要性廣被忽視。博物館海洋廳的櫥窗都貼上三條很簡單的基礎問題。
你說問題簡單嗎?再想一想。我到過不少用恐龍、大白鯊甚至已絕種的渡渡鳥骸骨來吸引我眼球的自然歷史博物館,也十分專心讀過每件展品的精準解說,但它們都無法用有趣、有系統的方法跟我說大自然歷史的故事。
巴不得時光倒流二十五年,把自己放在此館三天遊玩探索當科普營,勝過一年的生物課。今天卻只有半天,看得腦快要發漲之際,突然看到流行性傳染病的臨時展覽。
不能不去看看,美國疫情大爆發後,博物館被迫關閉,立時以此展覽的網上展重點放在博物館網站首頁,倒讓我有時間和空間仔細參觀。流行性感冒、伊波拉病毒病毒、寨卡病毒、愛滋病等當然都不是我關心的,我關心的是對嚴重急性呼吸系統綜合症的描述。
兩塊新近加上的顯示牌:
一塊簡單交待新冠病毒的資料,另一塊則報告最新的確診、死亡和復原人數,以及患者所屬地區分佈。
身心皆疲地爬到聯合車站上大巴回紐約。好不容易捱到了紐約港務局車站,已是晚上十時多。任務是儘快跳上往布魯克林區預訂酒店的地鐵。
坐了三站,列車突然遲遲不發,原來是有人把東西推到路軌上,阻擋了列車前行。下車,轉車,上錯車。幾乎是我在紐約情急時的指定動作。錯車到了曼哈頓最南端的南碼頭站,地圖分明顯示連著可坐車至布魯克林區的白廳街車站,但於月臺端只見往街道的出口。之後才悻然發覺往白廳街車站的通道在月臺的另一端,但月臺並無指示!
到了地面,我又見到印巴餐車。所以我三天內我第二次於深夜外賣了一份肉串配飯。
三月六日 星期五
午餐約會時間為十二時半。這數天也夠累的,早上起來懶洋洋,循例上網看看新聞,慢慢喚醒自己。
突然想到去聯合國總部逛逛的念頭,一查下發現參觀需要報名,並且在參觀開始前一小時前到達,辦理安檢手續。一算時間,感覺不妙,成功購票預約後立即極速收拾好行裝並同時漱口,面容衣裝半整地滾進地鐵站。一上了地鐵,什麼事都好辦。
安檢後到了訪客前臺報到。工作人員看過我的預約紀錄,告訴我較早開始的英語團仍有空位(網約時並沒有),問我有否興趣。當然沒有。一是一問之下得知英語團共十六人,而我團只四人,二則我另一出行原則是,我會儘可能用非英語去了解非英語國家的東西,包括國際事務。
何況我報的是中文團。
參觀開始,赫然見到一名猶太裔美國人職員在召集團友。他的普通話比我標準,但一聽便能分辨出他是外國人;相反,我的普通話哪怕如何爛,你一聽便能知道我是中國人。他強調自己任職於聯合國秘書處,並不代表美國。他依次帶我們參觀這月剛巧由中國當主席的安理會。
經濟及社會理事會。
託管理事會與大會的會議廳。
皆有會議在進行。
參觀期間,他透露中國是聯合國維持和平部隊的最大貢獻者,而美國則長年欠交聯合國經費,每年只交三分之一左右。
既然他歡迎尖銳的問題,我便一直纏著他連珠發炮地問,充分利用參加四人團的優勢:那欠缺的經費由誰補上?聯合國經費的結算貨幣是什麼?聯合國有資產嗎?如有,有利潤回報嗎?誰又是聯合國的銀行?
我想,應答我厭煩的問題,很難不算討厭的外交任務。
參觀完畢,我便飛奔至紐約大學附近拜見四名老人。菲爾與森姆分別八十三和八十七歲,是我的兩位博導,夫人莫與琦也年近八十。
我準時到達,卻見四位早已入席談笑風生。一見到我,菲爾的開場白是:「如果我們這次歸西的話,誰把我們送走,我們一清二楚!」一邊說,一邊親切地微笑。我立即跟他說,我自一月底已在英美。他回答,「這樣的話,也許讓我們把病毒傳給你!」
這般「開玩笑」的對答,當然不輕佻。他和我都知道局勢不太妙。但面對景況,只能邊鎮靜邊苦笑。畢竟這位英國皇家學會會士和他夫人閱歷不淺。
記得我還在讀博時,有一次在菲爾和莫的家喝下午茶,莫提起零一年菲爾去蘇格蘭領取榮譽博士,回美時剛巧碰上九一一恐襲事件。她們於航班上得知消息,迫降加拿大紐芬蘭。當時空服的反應激動,恐慌地大喊大嚷,說要死了,怎麼樣的。
「我們的孩童年代就在二戰期間的倫敦度過,這種幼稚的小題大做,我們真的受不了。」四位老人在餐桌上談往昔,包括五七至五八年流行的「亞洲流感」的經歷,我只能在一旁默不作聲地細聽。
於街角小館的這頓飯成為了我至今最後一次正常社交聚會。
向老人道別後,往兩所免費的博物館進發:先是商店比展館有趣的美國民俗藝術博物館。
之後是距離車站不遠的時裝科技學院博物館。
我出遊的又一原則是在時間充裕的情況下,儘量去看些我不懂和沒興趣的東西。結果我看芭蕾舞與時裝設計的關係的展覽看得津津有味。
包括了一對讓腳板跟地面成八十多度的高跟鞋。
和以達基列夫的經典《火鳥》為靈感、滿鋪羽毛的衣裝。
比美國第一夫人的服飾有趣多了。
回波士頓的大巴並沒有於六時正準時出發,很糟糕。誰都知道周五傍晚離開紐約市,堵車時間是對數式飈升的。過了大約十分鐘,見一名女士狼狽衝上車,並坐在我的後排。大巴立即發車。我正要狠狠地回頭把目光射到害群之馬時,卻聽到傳來的飲泣聲。
在亂世中,應該對別人仁慈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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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李雅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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