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一部名為《掬水月在手》的紀錄片悄然登陸院線。
全然沒有熱鬧的商業片氣質,這部紀錄片卻在豆瓣得到了8.2的高分。有豆瓣網友描述觀影體驗是「完全沉浸於美的兩小時」。
與此同時,更多人知道了「葉嘉瑩」這個名字。
《掬水月在手》中的葉嘉瑩
她出生於1924年,被稱為中國最後一位「穿裙子的士」,是中國古典詩詞研究專家,受聘於臺灣大學、哈佛大學等多所大學的客座教授;她是南開大學中華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長,還是2015-2016年度「影響世界華人大獎」終身成就獎的獲得者。
作家白先勇稱「葉先生是引導我進入中國詩詞殿堂的人」,席慕容直言「她就是詩魂」。
而她卻謙虛道,她只是水中的月亮,不是真實的月亮。
94歲裸捐,她是中國「最後一位穿裙子的士」
葉嘉瑩出生於1924年,1945年畢業於北京輔仁大學。上世紀中期曾在臺灣執教於臺灣大學、輔仁大學、淡江大學。1969年遷居加拿大溫哥華,受聘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終身教授。
三歲葉嘉瑩與小舅李棪及大弟葉嘉謀合影
1979年起,中國大陸改革開放後,葉嘉瑩自動請纓回國講授詩詞,每年利用假期回國講學,引起極大的反響與成效。
2013年,因年老不能再越洋奔波,她決定正式回國,定居南開,主持詩詞研究。
她的才情在很早年的時候就展露出來。十一歲時,同齡的兒童仍在讀白話文,她已能作出合乎格律的七言絕句。15歲的一個深秋傍晚,葉嘉瑩長時間蹲在地上看一隻快要僵死的白蝴蝶,怎麼掙扎都飛不起來,她寫下一首《秋蝶》,意境孤寂清冷。16歲的夏天,她作了一首《詠蓮》,「如來原是幻,何以度蒼生」,追問起人生意義。
有人問她,怎麼你十幾歲就寫這樣悲觀和深刻的詩?她回頭想想也覺得奇怪,「莫知其然而然,莫知其為而為,總之我寫了這樣的詩。」
王國維曾說,「天以百兇成就一詞人」。這句話放在葉嘉瑩身上,再合適不過:17歲喪母,1948隨丈夫赴臺後經歷白色恐怖,丈夫因思想問題入獄,她和幼女也一度被拘;幾年後,丈夫出獄,卻因長期囚禁性情扭曲,動輒暴怒。
為了老父和兩個讀書的女兒,她在臺灣一所私立學校謀到教職,辛苦教書維持整個家庭,極盡忍耐,以平靜示人,只在夢中舔舐傷口——那些夢裡,逝世多年的母親突然出現了,要接她回家。
1956年,葉嘉瑩在臺北教書
然而命運依舊沒有放過她。1976年3月24日,葉嘉瑩已年過半百,長女言言與婿永廷因車禍同時罹難。
「我們在大時代的戰亂變化之中,真是身不由己。把你漂到哪裡,就落到哪裡,都不是你的選擇。」
經歷過諸多紛亂後,在一篇文章中,她提出「弱德之美」的概念。說詩詞存在於苦難,也承受著苦難,因此是「弱」的。但苦難之中,人還要有所持守,完成自己,這是「弱德」。
她說自己一生沒主動追求過什麼,面對不公和苦難只有盡力承擔,她極其堅韌,「把我丟到哪裡,我就在那個地方,盡我的力量,做我應該做的事情。」
《掬水月在手》劇照
「弱德之美」,她的確擔得起這一詞。2018年6月,她將自己的全部財產捐贈給南開大學教育基金會,用於設立「迦陵基金」,持續支持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研究。
當時已經94歲高齡的葉嘉瑩,要為年輕人開一扇門,將美好的吟誦傳承下去。
作家白先勇稱「葉先生是引導我進入中國詩詞殿堂的人」,他回憶在臺大讀書的時候常常從外文系逃課去聽葉先生的課:
葉先生講課有一種魅力(Charisma)。她一口北京話,純正而富有教養,念詩的聲音很迷人。雖然聽葉先生的課只有短短一年,但那一年的詩教卻對我影響深遠。我後來引用過劉禹錫《烏衣巷》境界背後的含義,這都是從葉先生處來的。
作家白先勇
他說,自己創作《臺北人》《永遠的尹雪豔》等作品,都從葉先生講杜甫《秋興八首》、講唐詩背後的歷史興亡中得到的啟發。
詩人瘂弦則表示,他至今難忘最初見到葉嘉瑩的場景:
我記得第一次見到她,是在臺灣的遠東電影院。那時候遠東電影院常常演外國電影,當時的外國電影會在好幾個電影院輪流演,從別家演完,再跑片到這裡,放映時間沒有那麼準確,所以大家都會早些來,等電影開場。
我當時看到一位女士穿著旗袍站在那兒,意暖而神寒,怎麼這麼清新,太美了!現在說起來有點不好意思,我就一直那麼看著,我都覺得自己看得有點太多了,印象太深刻了。
詩人瘂弦
「這麼美的葉嘉瑩」對臺灣文壇的貢獻很大,瘂弦作為一個新詩詩人約請葉嘉瑩寫專欄,她沒有拒絕。葉嘉瑩在《幼獅文藝》上發表了三篇寫傳統詩詞的理論文章,使得臺灣原本不相往來的、端午節不肯紀念同一個屈原的新詩人和舊詩人,「開始在一個桌子上吃粽子了」。
曾任南開大學常務副校長的陳洪則難忘葉先生剛回國講課的情景:
經歷過文革的這幾屆學生,求知慾非常強,但是我們那時候的老師,大部分知識是相對僵化的,是50、60年代比較模式化的那種思維,教學也是如此。葉先生一來,無論從她的知識結構還是教學風格,那真是讓人眼前一亮、耳目一新。遇上她,簡直是我們這段人生裡的奇遇。
南開大學常務副校長的陳洪
在他看來,葉先生有中國古代士人那種立身做人的原則,士大夫的風骨融進了她的生命裡。她一生忠於中國詩詞文化,並做了很多工作,讓詩詞產生很大的社會影響。
像她這樣的守望者,沒有第二個人。
傳承吟誦,她要找回「詩歌一半的生命」
當被問及,為何在如此高齡,還要堅持推廣普及古詩的吟誦時,葉先生這樣說:
「因為我覺得我對不起年輕人。以前我上課大多是在講批評啊講欣賞啊,但是我沒有教吟誦。近代之後,吟誦被認為是腐朽落寞的文化,逐漸不被提倡。離開臺灣後,我覺得吟誦要是斷絕了真的可惜。不留下正統的吟誦,我覺得對不起下一代的學生。」
關於古典詩詞的吟誦,她有個觀點:減去聲調,等於抽空了詩歌一半的生命。
葉先生給我們簡單地舉個個例子:
杜甫有一首詩叫《春夜喜雨》。春天的夜晚我們很歡喜,因為下了雨了。我們說「春雨貴如油」,所以春雨是很貴重的。
《春夜喜雨》杜 甫
好雨知時節 (jie四聲),當春乃發 (fa四聲) 生。
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野徑雲俱黑 (he四聲),江船火獨 (du四聲) 明。
曉看紅溼 (shi四聲) 處,花重錦官城。
杜甫說「好雨知時節(jie四聲)」,不能念「好雨知時節(jie二聲)」,平仄就不對了,這個「節」字是一個入聲字。我現在讀的不是古音,我只是作為一個北京人,要把有入聲的古詩的聲調讀出來。
「當春乃發(fa四聲)生」,「發」是入聲字。我讀的不是古音,我是作為北京人,儘量把它讀成短促的仄聲字。
「隨風潛入夜」,隨著春天的和暖的風輕輕悄悄地在夜晚降下來了。「潤物細無聲」,它滋潤了萬物,使萬物萌發生長,但是它是那樣地安靜,不知不覺地就滋潤了萬物。
「野徑雲俱黑(he四聲)」。「徑」是指小路,在山野之間,人行的小路上。「野徑」,山野的路徑,「黑」不讀「黑(hei一聲)」,讀「he(四聲)」,是個入聲字。
「火獨(du四聲)明」,江水中捕魚的船,這時候燈還亮著,因為有的魚晚上出來,別處都黑暗了,只有江船上的火它獨獨還是亮的,「獨」是入聲字。
「曉看紅溼(shi四聲)處」,明天破曉,你看一看,那個雨滴在紅色的花朵上,「溼」是帶著滋潤的雨點,「溼」我們普通話讀「shi(一聲)」,但這裡是入聲字,所以我讀「shi(四聲)」。
「花重錦官城」,杜甫在四川,四川是錦城、錦官城,說四川有一條江叫錦江,說錦江的水只要你把錦緞在裡邊一洗,它的顏色就越加鮮麗了。
這首詩你如果不按照平仄念,就不好聽。杜甫寫這首詩的時候,他是按照平仄的聲音寫的,念出平仄聲,才能把這首詩的美感傳達出來。
一首完整的詩,它有字形、字音、字意三方面的美,你不能把它(任)一種美感的特質去除。
豆瓣時間專欄《以樂語教國子——葉嘉瑩古詩詞吟誦課》全部課程現已上線。讓我們一起聽葉先生吟起古調,回味《詩經》裡「蒼蒼蒹葭」的幽微纏綿,聆聽《楚辭》中浪漫奇絕的滔滔「天問」,與李白、陶淵明、蘇東坡把盞言歡,同杜甫、李清照、辛棄疾心魂相依,在悠揚的古樂和熱切的吟誦聲中感受詩歌的靈魂真味。
「我想在我離開世界以前,把即將失傳的吟誦留給世界,留給那些真正的詩歌愛好者。」
——葉嘉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