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日本社會的邏輯是:發揮每個人的能量,必須保證哪怕是最笨的人也能對社會有貢獻。所以,一個普遍日本人,一生從社會中獲得許多支援,大家必要時會等你、推你。
本文作者系薛湧 來自騰訊《大家》獨家稿件
哪國人素質高?這個問題無法精確地、科學地回答。但是,如果把素質縮小在能力的範疇,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的「成人能力評估」 (Program for International Assessment of Adult Competencies)至少為我們回答這個問題提供了寶貴的線索。
在過去,人們衡量社會的智能水平,往往就看教育水平,如識字率、入學率,等等。但是,如今教育普及。特別是在發達國家,識字率、入學率都接近頂峰,彼此相差不大。另外,因為各國學校的質量不同,很難拿不同國家的文憑橫向比較。為了突破這些限制、統一衡量標準,就產生了一系列的國際測試,並且影響越來越大。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莫過於「國際學生評估」(Program for International Student Assessment,簡稱PISA)。這一評估,由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主持,在2000年開始每三年對15歲的學生進行一次數學、科學和語文能力的測試。開始時測試對象僅僅覆蓋該組織的成員國,即主要發達和中等發達國家,後來則覆蓋到65個國家和地區。在2009和2013年的兩次測試中,上海學生連續獲得三科的世界第一,引起不小轟動,故而這一測試也漸漸被中國人所熟知。
「國際學生評估」的對象是15歲的學生,基本反映了一國義務教育的成就。我們不必相信「三歲看小、七歲看老」的古訓也知道:一個人15歲時的能力,對其一生的事業肯定有重要的影響。然而,15歲的孩子畢竟高中還沒有讀完,特別是在高等教育日益普及的今天,15歲學生的素質很難全面反映整個人口的素質。於是,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又設計了一個「成人能力評估」(Program for International Assessment of Adult Competencies),對該組織成員國16-65歲的成人進行測試。其中特別值得注意的是,該測試對不同人口群體的能力有著分類評估。比如16-19歲高中教育程度的人口、16-29歲大學教育程度的人口,等等。這樣,使我們對各國在各個階段的教育水平得以進行量化的評價。
2013年,第一次測試的結果公布,覆蓋了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23個成員國的情況。測試分為文字和數字能力兩項,成績分為五檔:低於一級、一級、二級、三級、四級和五級。其中,達到三級就屬於「精熟」的水平,達到四、五級的歸為一類,屬於高級水平。一級、二級屬於低素質。低於一級則屬於素質很差之列。根據這樣的原則,把各國參加測試者達到不同等級的比例加以比較,對各國人口素質的高下就能看個大概。
這一測試顯示了日本人凌冠全球的素質:16-65歲的日本人的文字能力(即閱讀能力),有70%達到了「精熟」(三級)和「高級」(四級和五級)的水平。其中達到「高級」水平的為20%以上。其次是芬蘭,有60%以上達到「精熟」和「高級」水平。接下來是荷蘭、奧地利、瑞典、挪威。參與測試的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23個成員國,能達到「精熟」和「高級」水平的人口比例,平均大致為50%。美國明顯在這個平均線以下,在23國中排在第16位。如果以平均成績計算,日本人在500分滿分的測試中獲得296分,芬蘭288分,荷蘭284分,奧地利280分,挪威278分……各國平均為273分,美國270分,墊底的是西班牙、義大利,分別為252分和250分。在數字能力上,日本達到「精熟」與「高級」程度的人口比例加起來超過了60%,芬蘭依然是第二,接近60%,下面是瑞典、荷蘭、挪威、丹麥,等等。23國平均線不到50%,美國能達到這個程度的人口還不足40%,為倒數第三,僅排在義大利和西班牙之後。以平均成績計,日本288分,芬蘭282分,比利時和荷蘭都是280分,瑞典279分,挪威和丹麥278分,斯洛伐克和捷克都是276分…… 各國平均為269分,美國僅253分,接下來兩個墊底的是義大利和西班牙,分別為247和246分。
日本大學生認真聆聽宣講會 CFP供圖
日本人的素質,並不是一個新話題。至少從明治維新開始,日本人一天到晚都在談國民素質的改造。五四時代「改造國民性」的文化運動,多少也是魯迅等留日的知識分子帶回來的。那時日本面對強大的西方,有著強烈的「劣等感」,用吃奶的力氣趕超。不過由極度自卑轉化為極度自傲,最終整個國家被大和魂等右翼的民族主義理念所驅動,侵犯性十足,東亞地區都成為其受害者。到了二戰投降被美軍佔領,自認素質低的日本人又成主流。麥克阿瑟甚至稱日本人的心理年齡不夠13歲。日本人對麥克阿瑟還崇拜得不得了。
然而,到了八十年代,日本經濟崛起,大有趕超美國的勢頭,《日本第一》成了美國的暢銷書。日本人的素質自然引起世界的注意。比如,MIT的經濟學諾獎得主Solow就稱日本的終身僱傭制度使企業放眼員工一生的生產力,大力投資培訓;相比之下,美國勞動力流動快,企業怕為他人作嫁衣裳,不肯花錢培訓職工,故而勞動力素質無法與日本競爭。後來在美日貿易戰中,日本領導人頻頻失言,稱日本對美國的貿易強勢是因為日本人的素質比美國更高。比如小泉純一郎曾稱日本的無家可歸者都手不釋卷,美國人如何能比?這些言論自然引起美國的抗議。
「成人能力評估」的測試結果,證明這一切並非完全是捕風捉影。除了標準化的測試成績外,我們看一下大學入學率。根據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2009年的數據,日本25-34歲人口中受過大學教育的比例接近60%,僅次於韓國,與加拿大、俄羅斯並駕齊驅。美國則僅為40%。然而,這些比例顯然不足為訓。韓國、加拿大在「成人能力評估」中,成績僅居中流,顯現不出什麼教育優勢。而在55-64歲的人口中,美國受過大學教育的比例為40%,日本還不到30%。從2009年退回30年,這部分人口在1979年時正處於25-34的年齡段,是日本趕超美國時代的 主力,但教育程度似乎遠不如美國人。日本近二十年來大學入學率飆升,其中一個原因是老年社會的「高齡少子化」,即適齡學生太少,大學有了空校危機,故而來者不拒。這未必是因為日本特別有意在大學入學率上急起直追。
參加高考的日本學生 CFP供圖
在我看來,日本人素質高,主要還是基礎教育的成就。 這一點,從「成人能力評估」的測試成績中就能看出來。其中的文字測試,滿分500分,相差7分就代表著學校教育相差一年的距離。日本16-29歲受過大學教育的人口平均成績超過325分,但還屈居芬蘭之下,另外荷蘭、比利時等國也與之相距不遠。但是,日本16-19歲高中教育程度的人口,平均成績達到305分,為世界第一,只有奧地利、韓國和荷蘭與之接近。而日本高中生的這個成績,比英國等好幾個國家大學生的成績都高。和美國的大學生也就差幾分,不構成一年的教育差距(雖然大學是四年制)。而美國的高中生,成績才270左右,比日本高中生差大約35分,這就相當於少上5年學。
我有位好友,自稱「知日派」,因為他在日本大公司裡工作了十年。十幾年前,他在放棄日本的工作移居北美時,比較美國和日本對人才的態度,發表了一通看法:像我們這種從中國好大學出去的人,到日本公司工作往往覺得日本人笨。其實我們都是經過反覆選拔出來的人。跟普通日本人比當然高一頭了。到美國則相反,即使我們這種人尖子,也面臨著激烈的競爭壓力。
兩個社會的理念幾乎相反,制度安排和文化期待也都隨之不一樣。日本社會的邏輯是:發揮每個人的能量,必須保證哪怕是最笨的人也能對社會有貢獻。所以,一個普遍日本人,一生從社會中獲得許多支援,大家必要時會等你、推你。聰明人則慘了,太容易出頭,一出頭社會就想辦法抑制你。我在公司搞設計,總比日本同事快。沒幾天就感覺不對勁兒了。人家委婉地告訴我:努力就行,但不必給同事那麼大壓力。美國社會的邏輯,則是保證最聰明的人最大的發揮。所以總出現比爾蓋茨這樣的人。但普通人就慘了。跟得上就跟,跟不上活該,沒有人管你。
問題是,一個社會的效率,是靠普通人的聰明才智,還是靠幾個精英的聰明才智?我想兩者各有千秋,很難找到兩者都能兼顧得很好的國家。美日這兩種頗為極端的模式,目前在互相競爭。簡單地憑日常經驗就說日本人笨,顯然是不了解日本。
我這位朋友學理工出身,沒有什麼社會科學的訓練,但有著親身的感受。十幾年後再想他的話,還是有相當的洞見。日本表面上看是個精英主義的社會。比如,江戶時代武士是領導階層,等級分明。明治維新後廢除了武士階層,但仍然相信社會必須由少數精英統帥。當時的帝國大學,就是培養這一階層的。然而,也正是因為這個統治集團太精英,人數太少,帝國大學等等雖然資源集中,在整個教育體系中所佔的份額有限。與此同時,日本人深信,國際競爭是國民素質的競爭,最終勝出還好靠全民的基本素質。所以,自明治以來,就在義務教育上大力投資。二戰時死亡日軍留下大量戰地日記,也揭示了普通百姓的讀書寫作習慣已經非常突出,乃至死到臨頭仍然筆耕不停。
幾年前,《紐約時報》發表一篇報導,說日本人口萎縮、經濟蕭條,過去的制度維持不了。其中特別提到一個山村裡就那麼一個孩子,老師要每周要翻山越嶺給孩子上音樂課,單程旅行就一天。這是義務教育的一部分,一個孩子不能漏,不惜工本。可惜,現在日本已經沒有財力支持這樣絕對平等的教育體系了。從這種非常悲涼的負面報導我們可以看出,在日本經濟起飛階段,義務教育的質量是多麼堅實。
義務教育的成功,還不僅僅是使日本的高中畢業生素質超過其他國家的同等學歷群體,更在於締造了一個「學習社會」。到日本一看就知道,教育完全不能僅僅用學校體系來概括,因為學習小組(即所謂「勉強會」)滲透到社會的各個角落。這不僅僅是在大學師生中,從醫院的護士、工廠裡的工人、偏遠山莊裡的農民,到友人、鄰居之間,一天到晚在那裡開「勉強會」,研習自己領域的各種問題,或者讀大家共同喜歡的書。這是個人人都上「討論班」的社會。
1999-2000年我住在橫濱時,一個長周末後到市立圖書館,門前開館前半小時就排起長龍。這景象在美國只能是黑色星期五才有。但那是圖大減價的購物狂歡。在日本則圖書館關一個長周末大家就受不了了。再看到大橋下面無家可歸者的棲身處,破被子疊得整整齊齊,一本書工整地擺在被子上。說日本的無家可歸者也讀書,實在不是首相吹牛。
日本人的素質,見證了日本教育戰略的成功:關鍵要打好底子,把資源集中在義務教育上。底子打好了,即使沒有大學上,國民仍然會鍥而不捨地讀書,到處到是「勉強會」。底子打不好,大學再優異,也找不到那麼多能讀大學的學生來。這後一點,正是充滿了「一流大學」的美國所陷入的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