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隱《宿駱氏亭寄懷崔雍崔袞》
竹塢無塵水檻清,相思迢遞隔重城。
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
曾有大師解析說「殘荷」比之於「枯荷,無論從意境上還是詩句上都要更好一些,不過在這個問題上卻是見仁見智。「留得枯荷聽雨聲」,筆者倒是更傾向於原裝組合,一則音韻上枯要稍好一些,不至於連三個字聲調都重複一—不過這一點也沒關係,反正枯和殘都是平聲字;二來,秋荷殘,但更枯,只要看看秋水中可憐的荷葉,只怕「枯」的印象會更甚一些。儘管「殘」字更雅,但李商隱作詩時,怕是並沒有考慮為藝術而藝術,為雅而雅。枯荷比之於殘荷,意境上來得更加悽慘,更加肅殺,也更令人心生同情,卻也更不堪留。因此詩人才會請求留下枯荷來做秋雨之聲的聽客。而那聽客,又何嘗不是李商隱自己呢?
在《紅樓夢》中,有一樁不大不小的詩歌「公案」,便是這句「留得枯荷聽雨聲」。《紅樓夢》裡作「留得殘荷聽雨聲」第四十回黛玉說:「我最不喜歡李義山的詩,只喜他這一句:『留得殘荷聽雨聲,偏你們又不留著殘荷了。」「枯荷」當是李商隱原作,據學者考證,在《紅樓夢》之前,似乎並沒有「枯荷一作殘荷」這樣的說法。然而自《紅樓夢》一出,人們知道「殘荷」反而比「枯荷」還要多些如果起詩人於地下,大約會無奈地搖頭苦笑吧。
李商隱早年得意,官場、情場都有一個很好的開頭,然而這兩個好的開頭,卻像豆腐和菠菜一樣不能放在一起,但命運的安排卻偏偏令它們共同交織成了一張使李商隱悽涼一生的苦網。這就要牽扯到晚唐那場著名的「牛李黨爭」(兩黨分別以牛僧孺、李德裕為首)了,或者說,是李商隱無意中陷入了這場朋黨爭鬥的漩渦中。官場上,李商隱文名早著,科第早登,深受令狐楚父子的器重,而令狐楚父子是牛黨,因此在人們看來,李商隱應該算牛黨;然而情場上,李商隱卻娶了李黨王茂元的女兒。這在牛黨看來是背叛的行為,在李黨看來,這個新「投靠」過來的女婿也並不可靠。於是乎,李商隱忽然間陷入了兩面都受冷落的境地。李商隱也許無意於派系鬥爭,但從此等待他的卻是一系列不幸,早年的春風得意縹緲而去,再也不見蹤影。
因為有了這樣的坎坷人生,李商隱的詩中頗多難言之隱痛,常寓哀愁之情,被評為「為情而造文」。一個突出的特點就是李商隱的詩大多隱晦,很多詩總是顯現出一種特別的「高情遠意」,然而在委婉的詩句中卻寄寓了一種深遠的意韻,很多時候令人捉摸不透。比如那首著名的《錦瑟》:「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託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八句話一而再再而三地用典,意象十分唯美,詩句也寫得漂亮。然而,「此情可待成追憶」指的究竟是什麼,至今人們仍眾說紛紜。有的解為這是李商隱的悼念亡妻之作,有的則解為這是詩人自傷之作。所謂「詩無達怙」,在李商隱這裡得到了變相的體現。然而後人偏偏有喜歡這種唯美而隱晦的詩風,宋初的西崑體便是仿效李商隱的風格,專寫「貴族」文學的作品。
李商隱這首《宿駝氏亭寄懷崔雍崔袞》,是一首非常有情韻的詩作。第一句「竹塢無塵水檻?,起筆就以簡練的筆調,勾勒了駝氏亭周圍的環境:水清竹秀,毫無纖塵。這片清幽雅潔之景,仿佛遠離了塵世的喧囂,到達仙境一般。然而仙境卻更容易引起人的遐思。詩的第二句便了無痕跡地寫出了詩人在這清幽環境中的孤寂;「相思迢遞隔重城。」是啊,高處不勝寒,蘇軾曾想像月宮之中的寂寞孤單,但凡「仙境」,少有人跡,不孤寂反而不能稱為「仙境」了。孤獨中,最易使人想起自己的親人與朋友,李商隱在這時想起來的人是崔雍、崔袞兄弟。這兩兄弟是李商隱早年幕主崔戎的兒子,同時也是他的從表兄弟,想來交情不差,因此李商隱特地懷念了一下他們:詩人與所懷之人相距遙遠,中間隔了千山萬水,隔了一重又一重的城池,實在難以相見。
第三句「秋陰不散霜飛晚」,詩人將筆墨宕回到眼前之景,寫此時此刻,詩人自己仰望天空,看到日暮時分秋日的飛霜已經在空中舞著,而天上的陰雲仍然沒有散的跡象,看來這場秋雨是註定要下的了。眼前這片黯淡的景物,令詩人本就飄著幾縷傷感的心情更投下了重重的陰影。最後一句「留得枯荷聽雨聲」是這首詩的名句,是點睛之筆,也是被贊為「神來」的一筆。這一句明是寫淅淅瀝瀝的秋雨聲,明是寫池中枯荷在雨中飄搖,似乎寫的是景與聲,但其實這二者都落實到詩人自己身上。雨聲要聽,枯荷需看,沒有詩人的關注,雨中枯荷也只能寂寞地在池中悽苦;而有了李商隱的點化,枯荷仿佛有了神韻。其實,枯荷就是詩人自己的化身吧?錯落悽清的雨聲,不但敲打在枯荷上,也敲打在了詩人的心中,令詩人之心也如枯荷一般衰颯悽楚。詩人當時羈泊異鄉、孤苦伶仃,觸景生情,想必寫詩之時心中自是一片悽苦。
這首詩圍繞詩題的「寄懷」,將修竹、清水、枯荷、秋雨等種種意象發動起來,都成為詩人抒情的載體。很明顯,詩人之所以寫這般景色是有所寄託,寄託著他的寂寞與深邃的悲哀。第二句中一個李詩中常有的「隔」字,將自己的孤獨盡現出來。「隔」不單單指與親友相距甚遠,還表現了自己與親友隔絕之意,是一種被動的遠離與阻隔,這是令詩人十分無奈的事。因此,伴著秋雨,詩人寫下了「留得枯荷聽雨聲」這樣意蘊深遠的詩句。也難怪說自己最不喜歡李義山詩文的黛玉會對這一句情有獨鍾,想必是「於我心有戚戚焉」?這場晚唐的雨,滴在了黛玉的心頭,如今也滴在了我們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