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於麗麗,虎嗅有刪編。)
最初看到韓國原版《爸爸去哪兒》時,因為平淡,男女編導和決策層都出現了分歧。儘管他們有從韓國成功複製《我是歌手》的先例,但引進一檔如此輕口味的親子節目,究竟會有多少勝算,還是讓很多人遲疑。直到首期節目製作完後的審片討論會上,還有人看後表示無感,質疑把這樣一種「小清新」節目放到周五黃金檔,和諸多大製作拼,是否過於冒險。總監張華立看後卻很堅定,他認為:節目很好很創新,是他多年審片時唯一沒有走神的節目。
同樣心神不定的,還有之前談妥的廣告商。10月4日左右,一家擬冠名的知名家電品牌臨陣脫逃,只好另換別家。
與之相反,臺長呂煥斌顯得胸有成竹。10月8日的首映禮前,他把片子從頭看了一遍,未來得及吃飯,就趕到首映禮現場。首映式上,他說,接下來的周末,誰會紅?是這五個小朋友!當時,坐在臺下的謝滌葵有些驚訝:領導是不是把話說得「太滿了」?
但顯然,這一天是一個引爆點。10月11日,《爸爸去哪兒》節目首播。據央視索福瑞公布的數據,該節目當晚收視率力壓同時段其他綜藝節目排名第一,同時收穫的還有零差評。
而在節目的原產地韓國,MBC電視臺於今年1月份推出這檔節目,則有著「背水一戰」的意味。作為韓國三大電視臺之一,MBC曾創設無數收視神話,但在去年,它和2012年秋天的湖南衛視一樣,被收視率所擊敗,陷入低迷。它推出的很多綜藝節目因為老化,或者觀眾緣差,觸底陷入停滯,被很多同行遠遠甩在後邊。大量員工甚至因此停工待業。
今年年初,MBC進行大刀闊斧的改革,砍掉了一批僵化的節目,提拔了一批中青年編導,並開始積極探索綜藝節目的新形態。
韓版導演金有坤有一個七歲的兒子,之前,因為工作忙亂,父子之間一直疏遠、生分。後來在停工待業期間,因為和孩子朝夕相處,他敏感察覺到了父子關係的微妙變化,所以當韓版監製權石提出要製作一檔溫暖、走心,遠離當下聒噪的綜藝節目時,他提議做一檔講述這種「關係」的節目,去刻畫父親位置在互動中的細微變化。
節目於1月6日推出,一個月後,在節目推出第八集時,收視率上升至16%,遠遠甩開同時段其他綜藝欄目。
企劃權石說,讓他最直接感受到節目徹底火了,是在2月份。當時的一期節目,嘉賓爸爸金成柱在料理比拼大賽中,把炸醬麵和小浣熊拉麵混拌製作成甜中帶辣的「雜醬小浣熊面」,孩子尹厚狼吞虎咽,大快朵頤的畫面播出後,韓國「農心」炸醬麵和小浣熊兩款產品銷售額暴增。不到一個月,大型超市的農心炸醬麵銷售額同比增加87%,小浣熊同比上升50%。3月份應廣大網民的要求,尹民秀父子和金成柱父子被確定為農心集團炸醬麵的廣告代言人。
「千萬不要打斷他」
韓版節目企劃、MBC綜藝部部長權石這樣總結節目在技巧上的成功:讓真實最大化——因為是孩子,這個就可以充分實現。他說,無論嘉賓還是製作團隊,除了基本的流程有安排外,在內容上,完全不知道下一分鐘會發生什麼。譬如你吩咐孩子去買一塊豆腐,接下來他會採取何種行動,你完全無法預估,而這樣一種疑問同樣拋給了觀眾。
為了保護這種真實,他們內部甚至規定不給孩子看節目,因為擔心,當孩子意識到這是一種表演時,會失真。在他們保護下,除一些商業演出外,孩子基本不接受其他電視臺或者媒體的採訪,而直到現在,一些孩子仍然沒有意識到這是一檔會被播出的節目。
韓國把《爸爸去哪兒》這種紀錄片性質的綜藝節目稱作「觀察綜藝」。泛指那些讓人放鬆,並在一個空間中,來觀察參與人如何應對各種日常生活事務的綜藝節目。這種形式要求製作團隊儘可能地少介入,除固定的攝像機和全職的VJ外,完全信任出鏡者,充滿突發、即興和各種意外,真實和不可知是抓人的點。
這種綜藝形式決定外人很難介入創作。編劇只能提供流程,卻無法安排細節,這也使得拍攝素材驚人,而最終被使用的很少。也因此,中方在拍攝《爸爸去哪兒》,韓方完全沒有詳盡的操作指南提供。現場導演蔣良說,韓方指導說得最多的就是「千萬不要打斷他」。在蔣良看來,韓方對於故事有更多的耐心去等待。有時候,連續拍攝兩天,都沒有「戲」時,他會有打斷的衝動,但韓方指導總勸說,不要打斷。事實證明,在拍完節目,剪輯素材時,很多戲果然就在等待中。
在中國版《爸爸去哪兒》第二集中,有個細節,就是田雨橙突然祝爸爸田亮生日快樂。謝滌葵說,事先他們對此一無所知。後來,他們在一大堆素材中,發現了這個細微之處,於是剪輯了出來。可以說,孩子對此的反應完全是自然的。
因為拍攝方式特殊,湖南衛視在節目的全天拍攝中,共設置了45個機位。而近1000個小時的素材才能剪出一集不到2小時的節目,幕後剪輯的工作量可見一斑。相比歌唱類真人秀節目《我是歌手》的38個機位、400個小時素材剪一集的製作強度,難度幾乎增加了近一倍。
在韓版《爸爸去哪兒》中能看見大量沉默的鏡頭,譬如孩子不想參加歌唱比賽,就幹坐著,不說話,父親也不多嘴,就在身邊,一起沉默。中方導演謝滌葵認為很多東西靈光一現,馬上就沒有了。而他需要把一些點放大,集中。
談到中韓綜藝節目的差異時,監製洪濤表示韓版的節目是小清新,而中版的多了很多「重口味」。之前從韓國MBC引進《我是歌手》時,他就顧慮:會不會太淡了。在他看來,中國的觀眾非常挑剔,引進《我是歌手》時,他曾擔心,兩個星期才淘汰一個人的賽制,對於習慣了選秀節目現場激烈廝殺的中國觀眾來說是不是過於溫和了。蔣良也認為韓國觀眾更敏感,因為他們能對細微變化產生反應。他拿韓國人的飲食習慣打比方:韓國人對於寡淡的東西也能充滿耐心,但中國觀眾卻需要「煎炸烹炒」。
為了加重口味,儘可能平實地做出一些「衝突」和「懸念」,他們選擇拉長拍攝時間。韓方兩天一夜的拍攝行程被調整成了三天兩夜。在地點選擇上,他們也傾向一些艱苦的地方,譬如寧夏沙漠,雲南等,試圖在一個有緊張感、陌生感的地方,去觀察明星爸爸的反應。
他就是那樣的父親
導演謝滌葵認為,很多觀眾看節目的入口可能是孩子「賣萌」或者「窺探明星的生活」,但看下去就會發現這檔節目之所以反響大,是因為它非常真實,而且切中了社會的神經,在一個過於注重發展的社會,太多人把成就放在事業和金錢上,忽視了家庭倫理以及和孩子的情感溝通,而這樣一個節目提供了一種參照。
韓版企劃權石這樣總結《爸爸去哪兒》在韓國風行的原因:治癒系風潮仍在持續,人們好像需要那些不刺激、溫和的節目。而這個節目明快,正面,有建設性,可以面向全部人群,適合一家人圍坐觀看。
治癒系一詞源自日本,在日本泡沫經濟破滅之後,社會變得不安,民眾對過激的刺激感到厭倦,於是興起一股避開攻擊而尋求治癒的風潮。有心理學家這樣概述治癒的價值:人在本質上都需要一些溫暖人心的東西,當人積存壓力,有人會採取激進的方式發洩,但更持久的是避開攻擊而尋求治癒。
也有評論者指出,節目的火爆在於,它使得東亞國家中常見,父親角色的定位重新被審視。中韓兩國同屬東亞儒教文化圈,男尊女卑的傳統以及快速的產業化過程,導致在孩子的家庭教育中,父親的角色往往是缺失的。他們和孩子的互動模式也大都是權威、刻板和管教式的,缺乏和孩子共情、溝通和互動的能力。
韓國駐華文化院院長金辰坤表示,在韓國,40歲以上的男性大都很少操持家務,照顧孩子。在更為年輕的群體中,這種現象開始改變,但仍然有所欠缺,所以節目讓韓國很多父親,通過對明星父親行為的觀察,反觀自身。
在謝滌葵成為《爸爸去哪兒》總導演後,有人問及他怎麼看節目中一個片段:王嶽倫頗具「優越感」地坐著吃飯,卻讓自己四歲女兒站著吃。他跳躍性地,在腦海中回放了一個場景:電梯開啟,男子徑直走出,然後,他緩慢轉頭,找三歲的女兒。這時,電梯幾欲閉合,孩子卻還縮在裡面,因為怕趕不上父親,她嚇得直哭……
他就是那個父親。所以,他表示對王嶽倫充滿理解和同情。在對這樣的場景產生審視之前,他和王嶽倫一樣,隨意而粗心,沒有想到這樣一些細枝末節可能給孩子帶來什麼。但節目中,卻有另外一種父親,來形成對照——林志穎總能妥帖地蹲下來和孩子平等對話。他喜歡讚美孩子。在孩子有情緒時,他也沒有簡單粗暴地下命令和結論,他會在意情緒背後的原因。
對照別的父親的行為自覺產生啟發並進而改變,是很大一部分女性觀眾非常認同的價值觀。根據湖南衛視公布的CSM46城市數據,《爸爸去哪兒》首期女性觀眾收視率1.92,佔比近2/3。
今年3月份,韓國某調查公司對1218名19歲以上的男女進行了調查,數據顯示節目最受20——50歲女性的歡迎,尤其是二十出頭的青年女性。
明星「真人秀」
臨近年末,各衛視廣告招標也陸續啟動,近日,從網上曝光的湖南衛視、浙江衛視以及江蘇衛視2014年的綜藝節目名單上來看,除了《我是歌手》、《中國好聲音》將繼續開啟新一季以外,其餘多檔選秀節目都將在明年的螢屏悄然隱退,取而代之的是各種真人秀節目。
早在多年前,伴隨《超級女聲》的火爆,真人秀的魅力第一次被集中展現出來。在清華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博士生導師尹鴻看來,選秀類真人秀,主要滿足的是人對於夢想的認同,而《爸爸去哪兒》這種呈現日常生活的節目主要滿足的是人的窺視欲。觀眾會通過對明星親子關係、情感生活的觀察和自己的生活形成參照對比。
在《爸爸去哪兒》節目的開始,觀眾可以跟隨鏡頭走進明星的家,其中曝光的不光是他們的孩子,還有他們的住所、睡相,以及起床時的蓬頭垢面,甚至是狼狽的模樣;在和孩子的體驗式旅行中,他們會自然地放下偶像包袱,顯露本真。
據韓國媒體的報導,韓版《爸爸去哪兒》在日本播出後也人氣很高,原因之一是在日本,明星非常忌諱私生活的曝光,不會輕易讓子女或者配偶參與拍攝。所以這檔公開明星家人的節目讓很多日本觀眾耳目一新。韓國媒體在評論中國版《爸爸去哪兒》火爆原因時,也經常把可以窺探到明星的私生活列入其中。
尹鴻認為起源於西方的真人秀在中國本土化過程中受制於中國文化語境,不容易做好:在西方,個體意識強,承受問題的能力強;而中國是一個關係社會,人情社會,所以在真實表達自我、呈現人性善惡、內心衝突的限制就多,發展就有難度,特別是普通人的真人秀,需要呈現他不普通的一面,就會遇到表達上的困境,也因此,會過度依賴明星,明星的特殊身份更容易帶來關注度。他認為《爸爸去哪兒》是真人秀類型化過程中的一種嘗試。
相對中國,韓國真人秀的轉變更帶有社會深層次的需求。當下,真人秀節目已開始由單一的選秀形式變成親子、婚戀、老年等全類型的「真人秀」節目競爭。韓國的電視節目專欄作家劉先周認為韓國的綜藝節目過去傾注於倡導個人奮鬥、競爭激烈的各色選秀,但社會有周期性調整,當下的觀眾開始對展示日常生活的綜藝發生興致。大眾文化評論家金橋石也認為相比消遣,當下的韓國觀眾更多需要情感連接和現實共鳴,這使得日常性綜藝節目扎堆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