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文創作過一個關於空間轉換的劇本:七個人在四個不同的空間中相愛相殺,需要作者講出 28 個角色的故事。她面對電腦熬了一整天后,出去丟垃圾,回家的路上萌生了一個自己都嚇一跳的想法:我要殺了他們所有人。
幾乎是帶著在那個創作瓶頸上對自己筆下人物的仇恨,她和編劇同伴真的那樣做了——在遊戲中埋下一條會指向所有人的死亡暗線。
阿不
製片人殺了我,劇本殺救了我。
為什麼要玩劇本殺?阿不說因為不想大家坐在一起聚會的時候只打麻將,或者嗑瓜子聊天,或者花一兩百塊去郊區那種能釣魚能唱歌的燒烤場吃假羊肉。
「只要他們不給自己設限,你從這幾個場所隨便拉來一堆能認字能閱讀的人組一局劇本殺,都能玩得挺開心的。」
幾年前,阿不還在滿北京城搜刮出了新主題的密室逃脫店時,聽說了從歐美傳來的「謀殺之謎」遊戲。落地到中國,它緊跟著三國殺和狼人殺的風潮,被稱為「劇本殺」。
「死穿白」是當時很火的歐美劇本,有極少數的桌遊店家自己拿來做了漢化( Death Wears White,嗯……是「死穿白」沒錯),但它對於大多數玩家來說還是新奇玩意。阿不打了一圈電話,終於從一家桌遊吧那得到一個肯定的答覆。
到達桌遊吧,穿過狹窄走廊,不起眼的小屋子裡放著一個 L 型沙發,一張破木桌。阿不抽到的角色是醫生,店家就丟給她一件白大褂,算是扮上了。因為提前知曉了玩法,朋友們還自備了聽診器之類的小道具。
就這樣,八個人,分別扮演著劇本中醫生、護士、神父、律師之類的角色,每個人都有可能是一起醫院兇殺案的兇手。讀完各自的劇本,了解自己的故事和秘密後,大家就可以進行講述、猜忌、隱瞞、欺騙、調查、推理,最終找出真兇……對於可疑的細節,必要的搜證也能讓玩家離真相更近。
像「死穿白」這樣有角色服裝、真實場景、實物證據的劇本殺,在 2016 年時被綜藝節目「明星大偵探」帶火過一波。當年走廊上的小屋場景,現在可能也被移到了上百平米的遊戲大廳(但阿不去的那家店據說前年倒閉了)。除此之外,人們如今玩得更多的是桌面和線上的劇本殺。
幾頁紙,幾張卡牌,或是只用一部手機,足夠殺一個人。
阿不現在的身份也不再是那個任人魚肉的新玩家了,她幾年來刷過上百個劇本,變成了殺人的編劇。
和她見面前,她正在跟人聊一個刑偵題材的影視劇。項目原本買了一本小說的版權,但後來無法改編,製片人找到了阿不。
開了九小時的長會後,她慶幸自己還有劇本殺編劇這個副業可以在創作上找到出口。「在影視劇行業裡,除非是知名的大編劇,否則地位非常低。」她說。「但在劇本殺裡,編劇就是上帝。」
上帝可以完全根據自己的喜好創造世界,哪怕所有設定與現實世界毫無關聯。仙俠玄幻,遁土飛天,越過審查,一切在劇本殺的世界裡都毫不違和:柯南都能用針射暈毛利小五郎再使用變聲器破案,受害者也當然可以被五六個兇手各捅一刀再死。只要推理邏輯合理,線索周全,都不妨礙這些設定成就一個出色的案件。
並且,劇本殺中的故事大多基於巧合,比如:一個局中的所有角色,或許都需要殺死同一個受害者,而大家又能恰好彼此互為目擊者……這樣無數巧合拼湊起的劇情線如果放在一個懸疑影視劇中,阿不說,那大概會被觀眾罵死。
「罵的是誰呢,劇情有一點瑕疵,都是編劇背鍋;劇情出彩了,被誇的大多是導演。」
阿不畢業後的第一份工作就是編劇。電影、電視劇、網絡大電影、網劇,她都寫過,作品也上映了一些。一個影視劇本寫出來,需要聽太多人的意見,製片人、平臺、投資人、導演、演員。到最後,很難講編劇對最終作品有多少話語權和決定權。但一個劇本殺劇本從創作完成,到測試和發行,沒有人攔在中間,能夠獲得更加直接的玩家反饋。
無論反饋結果好壞,能用 100% 自己的作品去直面觀眾,大概是每個創作者都會想要得到的樂趣。
而一個創作者更想要的,一定還有自由充足的創作時間。
阿不曾經為趕對方工期 48 小時連軸轉,頭痛欲裂,想在規定期限內申請一點睡眠時間。對方卻說,「你離一個真正的編劇就差一個拿著棍子打爆你狗頭的製片人。」
不管伺沒伺候過甲方,每個正常人都不可能坦然面對這句話。
但即使身邊沒有會打爆狗頭的製片人跟著,阿不也很難給「劇本殺編劇」這個副業分配更多時間。臨走時,她抱怨對面廣場上拎著音箱唱「星語心願」的大叔歌聲太刺耳,說自己要趕緊回家睡一小會兒,之後還有 8000 字要寫。
阿文
執念值多少錢
阿文最近對自己的創作方向有一些困惑。說起這些事時,她的聲音有時會漸漸弱下去,像是在講別人的故事。
她最早接觸劇本殺這個行業,就是從「謀殺之謎」開始的:有兇案,有嫌疑人,有偵探,更有邏輯推理和值得探討的故事情節。這些算是阿文自己對劇本的偏好,也是一直以來創作時的堅持。
寫這樣的東西時,不就是需要翻翻屍檢報告、法醫報告,讓每個手法都仿佛第一次出現,讓每個細節都值得推敲又毫無破綻嗎?這才是劇本殺的核心啊。
可最近跟同行或前輩聊天時,他們都說,「你的產品不夠市場化。」
市場什麼樣,阿文怎麼會不懂。
兩年前,阿文和朋友都看準了實景搜證和劇本殺行業的機會,打算合夥開家店。先該有劇本還是先有店面?這不是個蛋和雞的問題。大多數商家會提前準備好實景劇本,等到場景裝修結束就能馬上開業大吉。
阿文二人討論了下想法,又磨磨蹭蹭了幾個月。拖到不能再拖,她們決定先去看房,結果當天下午就籤了合約。
嗯,在沒有產品的情況下,她們開始交房租了。現在想來的確是一系列匪夷所思的操作,但之後也會自我和解為「房租的壓力是開始創作劇本的第一步」「創作劇本是開業的第一步」「就是因為當時先籤了房子,所以這家店才能走到今天」(沒錯)。
在由編劇、發行、店家三方形成的劇本市場裡,編劇輸出作品;發行買斷作品,包裝推廣到劇本展會或其他平臺,再按普通盒裝本( 600 元左右)、城市限定本( 1500 元左右,一個城市三套)、城市獨家本( 5000 元左右,一個城市一套)售賣給各城市劇本殺店家。
阿文既是編劇,也是購買過 200 多套劇本的商家。而開劇本就像是一個拆盲盒的過程,只有買到手,才知道裡面究竟是什麼內容。
去年有很長一段時間,她和朋友親測了很多盲盒,發現大概 10 盒裡能拆出 8 盒恐怖本,剩下的兩盒,極有可能是「哭哭本」。
顧名思義,前者意在讓你驚聲尖叫,也許再加上燈光音效,刻意營造些恐怖的氣氛;後者讓你痛哭流涕,可能還會有 NPC 全情演戲,引領情緒。
並非這兩種類型中沒有好作品,但它們交替上桌,有時只用加一點兒邏輯推理的佐料,換下擺盤,就會吸引不少玩家盡興地享用很長時間。
這就是市場吧。阿文會想,或許玩家的口味確實變了,之前的劇本模式在當下會顯得有些沉重。大家只想要輕鬆的產品,一頓快餐就可以解決的事,誰都沒有心思鋪好餐巾等待大廚的手藝。
可是就算知曉了情況,她也大概只能繼續站在對岸觀望,很難下水越過那條河。迎合市場的商人,和固守情懷的創作者,在每個行業都難以分出對錯。
有朋友打來電話,問阿文願不願意限時一個月寫一個劇本——這也是行業中現在較為常見的「快餐」創作周期。
她想了想,還是拒絕了。三到六個月,或許更久,那才是她需要的時間,也是她認為一個好劇本誕生需要的時間。
今年的劇本殺行業風潮是什麼,阿文還不太確定,但可以肯定的是「慢工出細活」的方式,也許會實現她的理想,卻不一定會滿足她的麵包。
小廿
我的職業可能謀殺了我的興趣
沒有完美的謀殺,但一定有近乎完美的手法。
疫情影響了快遞,小廿前幾天買的幾本書還沒有到貨。其中她最期待的是一本關於毒理藥理的專業書,用她的話說,普通的謀殺,敲你一棍,戳你一刀,嫌疑人都必須在場。但要是掌握了不同化學品的用法、劑量、時效這些信息,劇情可操控的空間就會大很多。
家裡的窗臺堆放著些小廿平時會讀的書,幾十本的書脊上都寫著類似的關鍵字:「犯罪」「謀殺」「心理」「變態」。她覺得這些算是一個稱職的劇本殺編劇必須要了解的,否則寫出來的東西會經不起推敲,至少在硬核玩家那裡會露怯。
硬核玩家通常玩得多,甚至寫得多。比如小廿自己,評測劇本算是編劇親自下場,對劇本的一切表達都有一定的標準:故事情節是否有代入感,人物的感情糾葛有多豐富,情感遞進是否合理,殺人手法的邏輯性等等。一眼望去,這些標準對新玩家來說甚至像是固定詞語的排列組合,雖然細究之後必定會發掘出其中的道理,但還是會覺得,小廿玩劇本殺大概是會失去很多樂趣。
何止是劇本殺呢,對影視劇、電影、書籍,小廿的視角都發生了一些轉變。之前是興趣吧,可看可不看,隨心情。現在只要是標籤裡帶著「兇案」「刑偵」「懸疑」之類字眼的影視劇,她都會下意識地打開,目的是學習,學習別人怎樣殺人,怎樣破案,怎樣不露出太多破綻。
「恐怖」「驚悚」的類型片她一直是牴觸的,但現在還不是一步步地,看了漢尼拔吃人腦,又看他吃咬肌。
談話間隙,有朋友給小廿發來一張截圖,是一張懸賞通告,講的是前幾天鄭州的一起拉杆箱藏屍案。文字詳細敘述了拉杆箱裡的各種物品,下面還配了圖片,整體看上去,詭異得讓任何人看到都會發現這不是一起普通的案件。
小廿發出驚嘆,眼中閃過一絲興奮後突然回過神說,「我覺得自己現在都有點變態了。」
興奮來源於職業敏感。一個兇案,說不定就會成為劇本殺編劇的靈感:之前的南大碎屍案,泰國捆綁分屍案,都有劇本或多或少借鑑了一些。
但成為劇本殺編劇之前,小廿從沒想到自己會對連環殺人犯的童年產生同情,對社會案件的好奇大於恐懼。而這樣的情緒總有後勁,讓她從創作所需的獵奇陷入對犯罪、對人生的思考,讓她有時懷疑世界是否真就有那麼多的「惡」,只是其他人接觸得少,不夠了解。
或許是需要對那個在書中、劇本中或是她筆下世界的壓抑中抽離,小廿每個月都要去山裡呆幾天。她最近買了架無人機,想要避開城市的限飛區,在下次進山時試試。
現在如果問小廿有什麼心願,她真的會一本正經地說:「我希望國泰民安。」
問了三位一個網上看來的問題:
為什麼殺手總聽古典樂?如果是你們筆下的連環殺手,你會讓 TA 聽什麼歌?
小廿:「丟手絹」。
阿文:「羅馬表」。如果是男連環殺手 + 女受害人,「親密愛人」。
阿不:因為他們適應不了現在的世界,否則不會殺人反社會。歷史蛇咬尾巴,超前和落後早晚會碰頭。
撰文 - 蔣旖旎
圖片 - 感謝小廿提供一張圖
其他圖片來自網絡感謝所有受訪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