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夏曉虹 北京大學出版社
記得上小學時,曾經熱衷於寫日記。所記不過是些不足掛齒的小事,卻忘不了在日記本的扉頁寫上「日記日記,個人秘密」的字樣,日記本也鄭重其事地深藏在抽屜裡,為的是不讓家人看見,免得不願被人知道的「小隱私」曝光,保留一塊屬於自己的小天地。這時還隱約聽說,日記的神聖不可侵犯是受到法律保護的。每天記日記於是成為一種樂趣。
可沒過多久,《雷鋒日記》發表了,我的日記觀開始動搖。雷鋒做的那些好事令人感動,當時也佩服他會寫出那麼多傳誦一時的格言,不過,讀的時候,忽然發覺日記也是可以寫給別人看的,不一定為自己而寫。原來日記不一定屬於個人秘密,可以不必保密。
一個暑假,老師規定我們每天寫一篇日記,開學時,和假期作業一起上交。這次雖然堅持下來,受到了表揚——因為班裡很少同學能一天不漏地寫到底——但那完全是靠毅力,不是憑興趣。實際上,這一次記日記成了一件苦差事。每天要想出一些老師可以接受的事情、觀點,想不出來,就關心國家、國際大事,抄報紙,再加點評論,心裡明白,塞責而已。寫寫給別人看的日記的滋味算是嘗過了,不好受。
年漸長,見聞漸多,發現現在公之於眾的日記情況並不一樣。以我接觸較多的近代人物日記為例:一類初心是為自己而寫,後來由於各種各樣的原因發表了,如吳虞的《吳虞日記》;另一類本來是為自己寫的,但也出示給別人看,如孫寶瑄的《忘山廬日記》;還有一類根本就是為他人而寫,如薛福成的《出使英法義比四國日記》,即系遵照清廷「出使各國大臣應隨時諮送日記等件」的規定而作。後兩類日記還不在少數。記日記時,心中已存著個「事無不可對人言」的原則,也許表現了其人的磊落光明,也許是心有顧忌、文網森嚴的反映。
前者無甚可說,後者卻有實例。1876年郭嵩燾出使英國時寫的《使西紀程》,就因為肯定了西方文明而大受圍攻,並遭到奉旨毀板的厄運。若是這樣,為他人而作日記(不論是否情願)也不無值得同情之處。當然,不寫也是一種避短的辦法,不過那對後世的歷史文化研究損失太大。
撰寫日記古已有之,只是難以考訂誰是「吃螃蟹」的第一人:或說是東漢《封禪儀記》的作者馬篤伯,或說是唐代《來南錄》的作者李翱。不作文體學研究,倒也可以不去細究。有意思的是,古代人的日記往往是文章的一部分,因此大多以一個事件或一次旅行的始末為日記的起訖,如王秀楚的《揚州十日記》、陸遊的《入蜀記》等;而《徐霞客遊記》也是幾次旅遊的日記合訂而成,不出遊時則付闕。這或許是古代流傳下來的日記卷冊不多的原因。
到了近代,李慈銘「始以巨冊自誇」(王闓運《曾文正公手書日記·序》),其《越縵堂日記》今存六十四冊,從1853年到1889年,三十餘年不廢其事,確可佩服。《越縵堂日記》也借給人看,最後的八冊日記即因李慈銘去世、借者不還而失蹤,可知李慈銘記日記並非只為自己。想要留名後世的名士反為名所累,竟使巨冊日記不能全帙,未免可惜。由此想到,日記或許還是寫給自己看的好。
不過,這裡又有新的矛盾。為自己而寫的日記往往記一己之瑣事微情,與史學研究者期望從中發現第一手重要的社會史料的要求相違拗;而為別人而寫的日記又往往多有隱晦,抹煞或模糊了作者的真性情。明人張岱在《西湖七月半》中描述了五類看月之人,最後一類為「看月而人不見其看月之態,亦不作意看月者」。我以為,用後世人的眼光來揀選,前人日記的最高境界也是如此。記日記與看月一樣,首先應成為賞心樂事,娛一己之情;被他人看到,也覺得有情趣、可援引更好,只是不要故意作出給他人看之態。
能兼顧文學價值與歷史價值其實不容易,沒有較高的文化修養和相當的社會交往就辦不到。現在流傳的日記既富史料,又經得起反覆閱讀的並不多,原因就在這裡。而這類日記也因此多出自文化名人之手。如此推究,作者具有一定的歷史地位,就成為保證日記傳世的必要條件。這在近、現代人物日記的印行上,表現尤其明顯。
我讀日記,倒也不苛求。有因研究需要而讀的,更多的是為了有趣、好玩。既非史學工作者,對資料性要求自然不高。甚至看到收錄了幾種日記的《庚子記事》一書,編者為突出史料價值,特意將「資料中所記生活瑣事和空泛的詩詞,均略為刪節」,至今仍覺得頗為遺憾。這些不被史家看重的東西,在我讀來,也許更有味。
我的眼光比較偏,我感興趣的地方,別人可能會覺得毫無意思、沒有價值。可我還是認為,正像作詩要講究「詩眼」,詩才有神;看日記也要能窺破作「眼」處,方得其趣。
胡適的《藏暉室日記》(1910年),我專讀他的叫局、打茶圍;梁啓超的《雙濤閣日記》(1910年),我專讀他的鬥牌;吳虞的《虞山日記》(1911—1912年)與《愛智日記》(1913—1919年),我專讀他的計算稿子發表遲速;黃尊三的《留學日記》(1905—1912年,《三十年日記》第一部),我專讀他的思鄉夢及多病;孫寶瑄的《忘山廬日記》(1893—1903年,中缺四年),我專讀他的新學書目與讀後感。
胡適日記節選
胡適日記使我發覺,出入娼家是清末上海文化人的時髦,從而想到林紓小說寫革命黨在妓院談革命(如《梅壽陽》),未必是誣衊不實之詞。梁啓超日記使我驚異,他的牌癮如此之大,據說每天最少要打八圈麻將,卻仍能毫不費力地以日成五六千言多至八千言的高速率寫作,身後留下一千四百萬字的著述。吳虞日記使我發現,這位「只手打倒孔家店」的老英雄對個人的文章影響極為看重,他的固執與自信見諸文字,便時有驚人之論產生。黃尊三日記使我感覺壓抑,數萬中國學生東渡日本求學的壯舉中,竟包含著如此多的艱辛與痛苦。孫寶瑄日記使我欣喜,他認真研讀新學書籍,日有所進,正好細緻入微地展現了中國近代知識分子思想演進的艱難歷程。
如果不作專門研究,讀日記盡可憑興趣出發,和讀專著不同,不妨隨意翻閱,或跳讀,或倒讀。一本內容豐富的日記,經得起讀好幾遍。像《忘山廬日記》,我起碼讀了四遍。
孫寶瑄日記初名《梧竹山房日記》,後改名《忘山廬日記》,取釋家「見道忘山」之意。日記始於1893年,大部分毀於兵燹,今僅存1893、1894、1897、1898、1901—1903、1906—1908諸年的日記。
第一遍專為尋找有關梁啓超的材料。看到孫寶瑄記章太炎等「戲以《石頭》人名比擬當世人物,謂那拉,賈母;在田,寶玉;康有為,林黛玉;梁啓超,紫鵑」等等,覺得妙不可言。他又稱道梁啓超的「閎言偉論,騰播於黃海內外、亞東三國之間,無論其所言為精為粗,為正為偏,而凡居亞洲者,人人心目中莫不有一梁啓超」,因此為「奇人」。梁啓超的影響既已遍及亞洲,則其對於國人的感召力自不待言。
第二遍是看其新學長進情況。孫寶瑄1901—1902年所讀所購新書中,居然有不少諸如《男女交合新論》《普通妊娠法》《男女造化新論》《生殖器》《男女交合無上之快樂》一類性學、生理學書籍,足見晚清中國知識分子觀念的開放。他對讀舊書與讀新書亦有妙說:
以新眼讀舊書,舊書皆新書也;以舊眼讀新書,新書亦舊書也。
此類精妙之論尚多,時時給人以愉悅。日記中常自誇善作論,「以義理雄」,信乎不假。
第三遍讀《忘山廬日記》,是因為編「新小說」研究資料,從中查找有關材料。孫寶瑄果然與舊派文人不同,也喜讀小說。舊小說如《紅樓夢》《西遊記》,「新小說」如《官場現形記》《新中國未來記》,以及翻譯小說如林譯小說多種,都在閱讀之列。見識亦超卓,如說:
觀西人政治小說,可以悟政治原理;觀科學小說,可以通種種格物原理;觀包探小說,可以覘西國人情土俗及其居心之險詐詭變,有非我國所能及者。故觀我國小說,不過排遣而已;觀西人小說,大有助於學問也。
讀小說也是求學之一道,這是當時的典型說法。第四遍是觀其作日記的態度。《忘山廬日記》絕非隨意之作,孫寶瑄不僅逐日記述,因病遺漏數日,愈後亦必補作,而且記日記本身已成為其整個生活的中心。客來,可以展讀日記;訪友,可以攜日記以為談資;閒來無事,可以「觀舊時日記,饒有味」;甚至讀書,也是為日記準備材料:「餘邇來覽書,幾若無可寓目者,然不閱書則日記枯索,幾不能下筆,亦一苦事。」孫寶瑄很以「餘之日記,可謂能耐久」自豪,從甲午年決意「每日所看之書、所歷之境,苟有心得,志之勿忘」,此後日記即不復間斷。沒有如此執著、認真的寫作態度,是不可能堅持這樣長久,其日記也不可能這樣耐讀的。
雖然翻過幾次,但我其實並沒有從頭至尾、一字不遺地讀過《忘山廬日記》。留下未讀的部分,以後若有興致,還可以換個角度再讀。
從興趣出發讀日記,也未嘗無益於學問。編「新小說」資料時,見到一本《松崗小史》,作者署名「覺奴」,不知何許人也。吳虞為之作序,也未明言。閱《吳虞日記》,1915年八月初六日記有「午飯後作富順劉長述《松崗小史序》」,即獲知「覺奴」的真姓名。至於日記中記吳虞與其父結仇涉訟及買妾事,則是這位反禮教的激進分子思想矛盾的有力佐證。《藏暉室日記》記胡適因醉酒毆傷巡捕被拘留,也是胡適研究中不可忽視的插曲。《留學日記》記湖南省高等及師範學堂官費留日學生行經武昌,湖廣總督張之洞要學生們行跪拜禮,遭到拒絕,便惱羞成怒,不放行;學生們亦群情激憤,「謂寧甘撤退,斷不以人格犧牲」。後經調解,張之洞同意「不拘定行跪拜禮」,以學生們進見時或鞠躬、或長揖、或立正了之。張之洞號稱開明、愛才,尚且如此專橫,其他頑固官僚更可想而知。此一學潮在中國留學史上頗著名,正是靠親歷者黃尊三的日記,才保存下這段詳情。
張之洞
此數人中,記日記為自策自勵的有黃尊三,其《三十年日記·自序》說得明白:
《易》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日記之作,意在斯乎?
孫寶瑄日記之作,也是為驗證學識之進步。胡適《藏暉室日記》則有尋求精神寄託之意,其「自志」雲:
今歲雲莫矣,天涯遊子,寒窗旅思,凡百苦慮,無可告語,則不能不理吾舊業,而吾第五冊之日記,遂以十二月十四日開幕矣。
《吳虞日記》更是純屬「個人秘密」,從內容可以考知,他的日記連妻子也不得觀。《雙濤閣日記》恰好相反,是邊寫邊發表於《國風報》,顯然不專為自己而作。不過,由於梁啓超習慣於公開袒露自己的思想意識及情感活動,其日記並不因公之報刊而有所隱匿。這在一般人就很難做到。
我之所以對這幾種日記感興趣,主要還是因為作者的不做作,不裝假,能見出其人的真性情。當然,並非所有人的真性情都值得讚賞,起碼黃尊三的注重道德修養,有一年的日記幾乎全是每天「譯格言」二三條,又自撰「勵志淺語」二百則,就讓我看了覺得不舒服。於是,只好跳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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