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拍攝兩部體育題材電影,陳可辛打算在這個類型領域暫時歇一會兒。由他執導的電影《奪冠》已於9月25日上映,目前票房已近2億元。《奪冠》原名《中國女排》,曾因疫情撤檔,上映之路可謂一波三折。在電影重新定檔時,陳可辛感慨,「拍了三十年電影,以前歷盡的所有酸甜苦辣,在這都不算什麼。」
陳可辛在中國香港出生,父母是泰國華僑,通過《甜蜜蜜》《中國合伙人》《親愛的》等影片被人熟知。拍《奪冠》,給了他前所未有的體驗,也是他拍過難度最大的一部電影。如何平衡真實性和藝術性?半紀錄式的比賽是如何拍攝的?為何選擇鞏俐和她女兒白浪出演郎平,如何讓一群女排隊員飾演自己?9月27日,陳可辛接受媒體採訪,分享拍攝背後的故事。他的捲舌音很重,說到「80年代」時有點吞音,像個老北京人,但仍然覺得「我的普通話不好」。
以下為陳可辛在採訪中的自述:
鞏俐確實是飾演郎平的不二人選
「中國女排」這個題目很大,但也使我能夠把從改革開放到現在的中國通過女排故事以小見大地展現出來。以前我反覆試過不少,但這次是我對這幾十年最全面的一次表達。
我跟鞏俐的合作想了很多年,這次很幸運,她確實是飾演郎平的不二人選。我一直跟她說,你只要來了,站在那兒,那種倔強的眼神和強勢的氣場就是郎平。而且她在電影圈,跟郎平在體育圈有相似的地位。她們都是上世紀80年代走出國門,跟國際接軌的中國女性,所以我覺得基本上除了她,真的想不到其他人可以演這個角色。
鞏俐的身高跟郎平的身高不同,但她本身身段就像一個個子很高的人。拍鞏俐跟現役女排運動員一起的戲時,我的確有擔心,她們都是一米九幾甚至兩米的巨人。在拍攝過程中,要有一定的技巧,包括有時候得把鞏俐墊高一點,一兩個鏡頭用特效把鞏俐「拉長」一點,但鞏俐的氣勢能把她們壓住。所以看電影時不會覺得她個子特別小。
這個題材跨越40年,有太多故事,怎麼取捨?這是電影的最大難題之一。在取捨過程中,大家會很容易、很當然想到一個人物,郎平。所我想用郎平來做中心人物,她的經歷跟中國這幾十年的發展密切相關,無論是做球員、出國,做美國教練再回來等都是充滿戲劇性的。但我們不想把電影變成一部《郎平傳》,所以就加了另一位教練,編劇一直從兩個視角去切入這部戲,通過他們的關係帶出中國女排的故事。
儘管現在還有人覺得電影像《郎平傳》,但我們已經盡力使得它不是一部完全意義上的《郎平傳》。郎平還有很多故事沒有寫進去,包括她的婚姻、她跟女兒的關係等。電影要有戲劇性,肯定要有個主力人物在帶動。這部電影最初有三個多小時,剪了很久才終於剪到現在的2小時15分鐘。我自己都有點驚訝,能在這個長度裡把故事講完。
比拍攝更難的是選角,我從沒碰過一部電影選角那麼頭疼。結果我們很幸運。比如郎平這個角色的兩個階段,這兩個演員都至關重要。因為郎平是家喻戶曉的人物,基本上每個中國老百姓都知道郎平是什麼樣,要給觀眾感受到一種真實感,鞏俐合適,那年輕的郎平誰是觀眾會買單的呢?
我看到白浪跟媽媽郎平拍的照片,就跟郎指導說,能不能找你女兒來演你年輕的時候?她說,「不可能啊,她一個美國長大的小孩兒,雖然普通話講得不錯,但氣質和80年代北京長大的小孩兒完全不一樣。」我們一直和郎指導溝通,希望她替我們聯繫白浪。過了兩三個月,有一次我們去看她訓練,她終於把她女兒的電話寫給了我們。
聯繫白浪之後,其實我們也沒底,就算形象像,但她完全沒有演戲經驗。大家看了電影就知道,那個角色對演技需求是挺大的,有很多需要內心戲的場面。我們特別請了一個中戲的表演老師飛到舊金山,帶白浪做兩周的訓練。為了參演這部電影,白浪需要請假甚至辭掉工作。我跟白浪通電話說,「我們真心希望你來演。也真心希望那位老師能在短時間裡把你的演技訓練出來。但電影終歸是電影,兩周後也有可能我們覺得結果不行,更不幸的是,你來北京後我們還是覺得不行。所以對我們也好,對你也好,都是一個賭博。」
她說,「我明白,我知道」。一周後老師發回來一個視頻,是她跟彭昱暢在訓練館晚上聊天的那場戲。那場戲是比較多內心戲的,白浪演得很好,而且她真哭了,也把我們感動了。就在那一刻,當我們基本上知道鞏俐應該能演,白浪也能演郎平這個角色時,是我在開機前最踏實的一刻。
真正到了在北京順義搭建的「漳州基地」,拍那場訓練館晚上聊天的戲時,拍了很多條我都很滿意,但白浪一直不滿意。她一直說,能否再來一條。她覺得不如試戲時那條好。那條看著國旗說海曼摸高的時候她哭出來了,但那天晚上沒有。我告訴她,其實有時候是不需要哭出來的。後面年夜飯戲時,演郎平媽媽的角色遞給「郎平」一支筆,這也是白浪要求必須拿著的,因為在排練的時候老師給了她一支筆,就是這支筆讓她想起了姥姥,一看到這支筆,她就能哭出來。這些都是在表演訓練時,白浪學會的能幫助她動情的方法,也是我觀察到沒有演戲經驗的演員在這次拍攝過程裡的一些有趣細節。
我們一直遞劇本給郎指導,但她一直說在忙。她沒給過我們任何意見,直到白浪來演,我都覺得她不一定會有空交流劇本,因為那時是她指導和日本比賽最忙的時候。電影裡有場戲我特別有感觸,大年初一晚上,她們被教練罰單兵防守。先是隊長被罰,然後白浪飾演的郎平對教練說,「我來」,接著反覆接球、摔倒。很多女孩兒都哭了,但白浪跟我說,「我不能哭,因為媽媽不會在訓練館裡哭,媽媽就算要哭也會跑到外面才哭。」那句話讓我很感動,我覺得浪浪來拍這個戲的時候是帶著信念來拍的。
浪浪以前是史丹福大學排球隊的主攻。聽說她大學畢業之後想過打職業,但媽媽告訴她,還是別打職業了。郎指導很多時候都不在浪浪身邊,浪浪來拍這個戲,其實是想跟媽媽有更強的聯繫。她一直希望自己像媽媽,想去了解媽媽年輕的時候是怎麼樣。我看到大家對浪浪的反映很好,當演員帶著真實感和信念感來演戲的時候,那會是無價的。這當然會改變她的一生,不管她以後是不是做演員,去年夏天的這段經歷肯定會改變她。
她們是帶著真實人生經歷跟信念來的
我們在老女排的選角過程裡,也用過傳統電影圈的模式,到現有高個子的年輕演員或模特裡選,但沒有人能在短短半年到一年訓練裡,讓觀眾感到她們就是運動員。所以,我們就從幾千個省隊、大學隊的現役球員裡挑選,幾個選角團隊全國各地跑,終於選到12個人做老女排的演員,而且每一個人的形象都相近。我記得當時很多朋友來現場探班,都在玩一個遊戲,就是尋找她們誰是誰,我覺得這是很多觀眾都會有的共情。
這些「老女排隊員」上過一兩個月表演訓練課,之後她們還要訓練排球,為了能像一隊人一樣合拍,有人還換了位置,需要重新學習。除了這些,她們每個人的戲都是真實的。我覺得我拍前半部戲時特別感動,她們每個人都帶著信念和使命來演這個戲。
我記得跟其中一個演員聊天,她有一米七八,從小打排球,打到16歲發現她不會更高了,要進國家隊的夢想可能很難實現,但她覺得這一輩子還是要打排球,做跟排球有關的工作。我意識到,原來進國家隊對她們來講是多麼重要的一件事。她們來拍這個戲,讓我看到她們每個人使的那個勁兒,就等於是她們想進國家隊的那個勁兒。這些90後甚至95後的小女生,每個人來到這兒都完全是像上世紀80年代的人。我們看資料、看錄像,老女排的那種平靜跟現在的人是不一樣的,但當你有夢想時,每個人都是一樣的。
這些年輕演員、運動員的表演完全感動了我,那種感動是一個拍了幾十年的導演少有的。也許因為演員演得再好,終究是演戲。這部電影中的真實感給了我作為電影人從未經歷過的拍攝感受,可能會幫助我以後拍戲選角時更大膽,用更多素人。
鞏俐演的郎平跟朱婷聊天,朱婷講她家裡的事情,我突然間有一種像在看體育臺紀錄片的感覺,那是很奇妙的感覺。當時確實想過會不會讓觀眾覺得像紀錄片,不像劇情片,但後半部電影的真實感跟前半部是挺不一樣的,包括從色調到攝影等,這可能是這部電影很特別的地方。
電影裡最費勁的三場比賽是江蘇男排對中國老女排、大阪世界盃和裡約奧運會,「中美大戰」那場主要拍的不是球賽,而是兩個教練的較勁。拍攝中,我們真的是摸著石頭過河。江蘇男排那場花了六天,用傳統的電影分鏡方法去拍,就是一個個鏡頭分好每一球要怎麼打,球落地在哪兒。第二場比賽篇幅長很多,觀眾也熟悉,我們乾脆就不分鏡頭了,調了六臺傳統攝影組的機器拍。我們儘量讓發球和得分鏡頭完全跟著當年的錄像拍,但中間無法控制。畢竟球員無法重複每一球,每一個動作,只能給她們真打。那場球賽拍了六天六部機器,然後把它們剪在一起。
我們也知道這個效率不夠,我們的攝影師都是電影攝影師,抓球抓得不夠準。最後拍2016年中巴大戰時,當年參賽的巴西國家隊高手也來了,她們的時間只有八天,我們只有兩天半時間去拍那場中巴大戰。我們還是用中日大戰的拍攝方式,儘管兩邊隊員全都是打過那場比賽的,她們都知道那場比賽怎麼打,但要還原每一球也不容易。於是我們又調了6臺機器,和體育頻道專業拍排球的攝影師,加起來12臺機器拍攝。朱婷、惠若琪、丁霞等球員們也很辛苦,她們打球是沒試過一天打十幾個小時的,但那天我們拍了18個小時。
大家都很累,更累的是剪輯。我們拍回來的素材是海量的,剪輯用了兩個月時間把那場球賽慢慢剪出來,後來我們又加了一些前一晚她們聊天的文戲進去,來推動觀眾的情緒。
國家隊隊員的表演要在八天裡要完成,大家看了電影會知道,她們有多少戲份。中巴大戰拍了兩天半,但是所有的訓練,還有朱婷跟鞏俐聊天,黃渤跟她們訓話,這些都需要很長時間拍攝。這批運動員沒有時間去訓練她們的表演,但她們來的時候都很自信,自帶明星光環。演自己也是要開竅的,但每個人都很有自信地去做自己。很快,你就看到每個人都好像是天生的演員一樣。當然,在現場,表演老師是有給指導的。
朱婷的戲讓大家都很驚訝,其實不只是朱婷,比如每一次鏡頭看到張常寧,我都覺得很感動。因為她聽著鞏俐飾演的郎指導說話時,眼淚就會流出來。這戲都不是在她身上,她只是十幾個球員裡的一個,但你就看到她的眼淚出來了。我覺得這些細節都是真實的,她們真的把生活帶進了電影裡。
至於修改臺詞,很難具體說她們改了哪些。她們一批人來到拍攝現場,好像到了她們的主場一樣,一點都不像是來到別人的地方。到了運動場,她們就說那場戲應該怎麼演,我應該怎麼說,你應該怎麼說,自己很清楚地表達。中巴大戰前夜,大家一起聊天的戲,我們是整場完整地拍了,在後期剪輯裡剪碎了放在第五局的時候閃回,那場戲她們每個人的臺詞基本上都是自己改的。我們本來寫的臺詞也是根據資料記載她們說的話去寫,但是說完之後,她們可能覺得不夠傳神,不夠像她們,所以她們自己改了詞。
老實說,從《中國合伙人》到《親愛的》,我拍的這些電影都是真人真事改編的,對一個以前沒拍過真人真事改編的導演來講,這七八年好像發現了一個寶藏。因為中國真的有太多有趣的故事,而且這些故事是你編都編不出來的。
《奪冠》有主旋律的共性,但我不希望它是一部很簡單的主旋律電影,我希望在一部類型電影裡找到一些個人的表達。我常說所謂的個人主義,其實是每個人把自己做好,大家也會好。電影裡有集體主義情感,中國女排成為代表中國的精神。今天的中國什麼都不比外面差,電影後半部分,每個年輕運動員都有很強的個人訴求、個人表達,但她們在一個集體運動裡,也需要一種集體榮耀。我們在電影裡不停地發問,現在我們為什麼打球,其中也虛構了一個離開國家隊的人物去襯託這一點。
一個這樣的題材交給陳可辛拍,我肯定會拍得跟別的導演不一樣,不管你喜歡還是不喜歡。你覺得情感太濃,還是後面太有紀錄片的感覺,其實都代表了我的選擇。既然是我的選擇,我就要承受選擇之後的後果。我拍了一部我自己挺喜歡的戲,這是很珍貴的經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