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相欄目首發獨家非虛構作品，如需轉載，請至「湃客工坊」微信後臺聯繫。
文 | 劉文
編輯 | 王迪
1.
當地時間1月6日，住在洛杉磯的琳達正為喬治亞洲兩名民主黨參議院候選人的當選高興，因為這意味著拜登政府將掌握參議院和眾議院，獲得更大的權力，政令也更容易推行。
這位在家工作的動畫設計師說自己中午做了義大利麵，喝了點葡萄酒，正高興著，突然接到了住在德州西部的農村的母親打來的電話。她和母親的關係並不親密，除了逢年過節，很少主動聯繫。
母親在電話裡泣不成聲，也說不出連貫的句子，她聽了半天，只聽懂了母親說讓她看電視。
她打開電視，所有臺都在現場直播同一件事——川普的支持者突破了國會草坪上的封鎖線，闖進了正在進行辯論和數票的國會大樓。電視上能看到警察荷槍實彈地戒備著，空氣中煙霧瀰漫，示威者降下了美國國旗，升上了川普的旗幟。還有示威者闖入議員們的辦公室，在他們桌子前自拍，拿走國會中的物品作為留念。還有人不斷地砸碎玻璃，翻過高牆，突破人群，想要向國會更深戒備更嚴的地方衝去。
1月6日，示威者在美國華盛頓國會大廈內與警察對峙。新華社 圖
電視臺做直播的女主持一邊說著一邊流下眼淚，她說不知道美國為什麼會變成了這樣，上一次有人闖入國會，還是1814年，但上一次闖入國會的是英軍，這一次卻是美國人民。
琳達覺得自己全身血液都凍住了，她開始在電視屏幕上搜尋那個熟悉的身影，但是人太多太雜，許多人的鏡頭都一晃而過，許多人都在喊叫和奔跑。她打開Facebook，點進去父親的主頁。父親發的最後一條狀態是今年早晨發的，他戴著那頂MAGA（川普競選口號，「讓美國再次偉大」）帽子，站在白宮的南草坪。他們的遊行最早是在南草坪集合，川普在那裡發表了煽動性講話，再次控訴選舉舞弊，並表示自己和這些遊行者同在。總統鼓勵大家繼續遊行，於是人們朝著國會前進，接著，便有了電視上這震驚全世界的一幕。
2.
去年，琳達在網上發了許多和父親就美國大選進行爭吵的文章。她的父親是堅定的川普支持者，會開車去不同州參加川普的集會，會在明明不富裕的情況下給川普的選舉活動捐款。他在家裡收藏了許多川普的旗幟、手牌、杯子，參加集會用過的橫幅都被他擦乾淨之後收藏好。在她的敘述中，母親是一個寡言少語的家庭主婦，負責做一日三餐，洗衣洗碗，照顧農場裡的動物和植物，購買衣服和日用品，但是很少關心政治，也很少表達她自己的看法。她許多次希望母親能夠勸勸父親，母親都拒絕了。因為琳達和父親的政治立場完全相悖，兩個人又都是倔強不聽勸告的人，聊上幾分鐘就會開始吵架，所以她從19年夏天開始就沒有回過老家了，也沒有和父母見過面。
去年十月份，她的父親因為新冠而臥床不起，她覺得這和父親隔三差五就去參加川普的集會脫不了干係。她每天都在打醫院的電話，最後通過關係為父親安排到了ICU的床位。那段時間，她天天和父親通話詢問他的病情，她問臥床不起，連大小便都不能自理的父親後不後悔去參加那些集會，父親用微弱卻堅定的聲音說不後悔，她問父親還要不要投川普，父親說肯定投。果然，父親出院沒多久，就出門去參加川普的競選活動了，他還說，現在身體裡有了抗體，更應該去。
她的父親也是在大選之後堅持說大選舞弊的人之一。他會在社交媒體上發一些毫無證據的胡言亂語。她說，因為這些言論早就被媒體證明是謊言，所以她也從來沒有多加關注，也不再嘗試說服父親。直到這次遊行的暴徒闖入國會的事件成了國際新聞，她才去仔細看父親的Facebook，試圖搞明白他到底去了哪裡，幹了什麼。
「他們十二月份就開始策劃這件事了，」琳達說，她看到父親十二月中旬就開始轉發遊行組織者的狀態，也開始計劃行程。根據他父親在Facebook發布的信息，他們住在德州的一些川粉最後決定開車去華盛頓特區，也有加利福尼亞州的川粉，一起買了同一班飛機的機票。稍微近一些的，在東海岸新澤西、紐約、賓夕法尼亞等州的川粉也有開車的，也有租了大巴車一起去的。
他們原本計劃在哈靈頓酒店（Hotel Harrington）居住，據多家媒體報導，這家酒店是川普粉絲最喜歡的落腳地。這家酒店原本被政府租用，供疫情期間無家可歸的人居住，而當和政府租用的合同結束之後，酒店的生意非常蕭條，因此對來這裡住的顧客也並不怎麼挑剔。雖然華盛頓特區要求人們在公共場所戴口罩，但是網上還是能找到許多川普粉絲在這家酒店裡不戴口罩的照片。他們在酒店大堂裡喊著口號，在酒店餐廳喝著啤酒，酒店也容忍這這些行為。
但是當川普支持者準備於1月6日進行被他們稱為「最重要的一場戰役」的大遊行之後，酒店決定於1月5日和6日休業。1月3日，琳達的父親在網上發了酒店取消預訂的郵件，他罵酒店「不誠信」。但是又和其他幾位參與者一起預訂了Days Inn的房間，這也是一家廉價酒店。琳達的父親轉發了一個籌款連結，呼籲大家為去華盛頓進行遊行的人捐款，幫助他們支付機票、汽油、食物和住宿費用。琳達的父親在Facebook上還透露了一些現場信息，1月5日晚上，有許多不富裕的遊行參與者住在了帳篷和車裡。
但是特區寒冷的冬天和嚴苛的條件並沒有消減這群人的熱情，從5號晚上到6號白天，父親一連發了好幾張自拍，背景裡是許多同樣戴著MAGA帽子，舉著標語的人。
1月6日，在美國華盛頓，美國總統川普的支持者在國會大廈外試圖衝破警察的圍欄。新華社 圖
3.
「我恐懼到連呼吸都忘記了，兩眼發黑，腦袋暈暈乎乎的，怎麼也不能思考，「琳達說，這是她聽到記者報導說有人被槍擊中時的反應。十幾分鐘後，新聞說被擊中的是一名女士，但是她完全沒有因此放下心來，「如果這群人繼續衝撞國會，裡面的人就會繼續開槍，你不知道事情究竟會糟糕到什麼地步，會有多少人死亡。」
「我不知道這件事會怎麼收場，這就是最可怕的。我知道我爸爸要去遊行，我當然不支持，但我想當然地以為遊行這件事不怎麼危險，以前也遊行過很多次了。但是闖入國會，我有生之年從來沒有看到這樣的事，我不知道會死多少人，剩下的人會被判多少年。這真的太可怕了。」
她那不怎麼說話也不怎麼表達感情，即使父親得新冠也沒有哭過的母親在電話裡嚎啕大哭。母親說：「我很害怕。」她說不出安慰的話，也不想告訴母親她也很害怕，兩個人只有沉默。
「911那年，我閨蜜的爸爸在世貿大樓工作，看新聞的時候，她突然尖叫著嚎哭起來，我就一直抱著她，感受到她在我懷裡不停發抖，這個下午，我覺得我就像當年不斷發抖的她。」
美國東部時間晚上七點多，父親才打電話給母親報平安。
「我沒有衝破防鎖線，」在和琳達通的電話裡，父親一再保證。彼時，FBI已經出了通緝令，也向大眾徵集這群成為暴徒的示威者的個人信息，有律師說，他們或將面臨長達十年的監禁。
「他們不應該闖進去，這件事不應該發展到這個地步，也不應該有人死亡。」父親說。他沒有聽到槍聲，也不認識死去的那個人，但似乎死亡在他堅定的信念之牆上劃開了一道裂縫。
父親甚至鬆口說：「我們應該用合法的手段去挑戰選舉結果，我們也試過了，現在是時候接受這個結果了。」
反對川普、反對暴力的美國網友
4
但是網上，大多數川粉並沒有像琳達的父親那樣開始反思，或者至少去試圖理解對立方的立場。
在華盛頓工作的白倩住的地方離國會不遠，1月4日和5日晚上，都有許多遊行人士在她家附近的街道上扎帳篷露營。
白倩說，這次活動似乎有許多組織方，她看到人們穿著不同顏色不同圖案的衣服，但是衣服上幾乎都印了TRUMP或者MAGA的字樣。參加者以白人居多，而且很多都是來自美國南部深紅州的白人——因為她看到了代表南方州的旗幟和標語。參加者的年齡、階層跨越都很廣，有看起來生活就很窘迫的人，也有買了許多水和麵包不斷發給其他人的人，有稚氣未脫的青年，也有帶著三個孩子的母親，還有白髮蒼蒼的老人。
「他們都很沒有禮貌，說話很大聲，凌晨也在放很響的音樂，佔據了馬路，看到有車過來也不會讓一下，」她嘖嘖嘴，「總之，就是非常entitled。」
Entitled翻譯成中文，是覺得自己有資格、有權利的意思。而在一些狂熱的川粉看來，如果投票結果不符合他們的意思，就是「舞弊」，如果議員們沒有按照他們的想法執政，他們就要衝擊議會。如果媒體沒有報導他們幻想出來的假象，就是「假新聞」。
白倩一整天都呆在家裡，聽著警車呼嘯不斷地從窗前飛馳而過，也不斷看到有回撤的遊行者向她這個方向走來。她甚至能聽到遠處人群的尖叫和吶喊。
但是當六點鐘一過，宵禁開始，一切奇蹟般地恢復了秩序。她從窗前望出去，人群已經散地差不多了。而警察的人數比早晨多了許多倍。之前兩個晚上不聽放音樂的大喇叭也安靜了。
5.
住在華盛頓特區的中國女生李暢則講了自己被來參加遊行的proud boys（驕傲男孩）歧視的經歷。
1月5日晚上，夜已經很深了，她在家門口遇到了「驕傲男孩」們。他們在一個餐廳的戶外區域吃飯，非常吵鬧，見到她就開始瞪著她，他們的眼神直勾勾的，李暢覺得很可怕。幸好餐廳的一名服務生好心，走出來和她打招呼攀談，把她護送到了路口。
1月7日早晨，警車還是很多，她出門朝國會方向走，那段路上有不少高級酒店：希爾頓酒店、洲際酒店，當然還有Trump Hotel。這些酒店門口都停了很多川普支持者的車，車牌來自德克薩斯州、佛羅裡達州、阿肯色州、紐約州等不同地方。住在酒店的遊行者都是有錢的，也有許多人拖家帶口一起來遊行。他們不戴口罩，大搖大擺地走著，而酒店的服務生——大多是非裔或者拉丁裔——則要冒著感染新冠的風險，畢恭畢敬地服務他們。
她說：「我看到這場景就氣不打一出來。你們置他人的健康和安全不顧，人家要是因為你感染了新冠，丟了工作不說還要付巨額醫藥費。你們還好意思委屈巴巴地報導國會山來拆家。」
她還說，路燈的時候從人行道過馬路，一輛車強行左轉，在離她不到十公分的地方擦著她開過去，車裡的人還向她比了一個侮辱性的手勢。
「我當時手邊要有什麼東西我真想朝他扔過去，罵回去，垃圾。但我沒有，忍了忍走了。這個時候就是我知道白人特權的時候。我身材弱小打不過他們，他們要有槍我更打不過，更重要的是，我一個拿籤證的外國人，出點什麼事情進警察局，絕對是我滾出這個國家。我和朋友聊天，抱怨Black Lives Matter（「黑人的命很重要」遊行活動）時警力充沛，直升機滿天飛。輪到川粉闖國會，還有警察和他們合影。朋友勸我，我們來到這個國家工作，除了學會和美國人一樣社交與生活，同時心領神會的，還有作為一個少數族裔怎麼安全地在這裡謀生，因為從一開始就知道這裡的規則不會讓你周全。」
我問氣憤的李暢對昨天的事有什麼感想，她想了想，說還是有一點積極的，就是國會迅速恢復了計票，「雖然這個國家的一部分人瘋了，但還有很多人很體面。」
當地時間7日凌晨，國會正式確認候任總統拜登勝選。在暴力衝擊國會的行為字後，共和黨人和民主黨人短暫地團結了起來，一致譴責暴力，也堅持要繼續進行唱票。
這一天，說是美國選舉史上最黑暗的一天也不為過。所以人們都期待著當太陽照常升起的時候，至少能有那麼一點點的，微弱的改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