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我媽眾多的微信群裡,最近又新增了一個,叫做 「涮羊肉聽搖滾」。
按理來說,「搖滾」 什麼的實在和我媽搭不上邊,作為一名中年才事業開花的律師,她總是過分地要求正派,對一件衣服最高的讚賞也是 「雅致」,雖然熱衷於買各種毛衣和裙子,但在我眼裡,也都只是在一個有限的區間,尋求一點點變化而已。
幾天前,我媽給身在上海的我發來一首歌,是劉冬虹與沙子樂隊的《星星落在我頭上》,她說聽得心裡痒痒的。過幾天他們來濟南,在班卓酒吧演出,她打算去。我把歌轉發給朋友,他和我一樣沒聽過這個樂隊,也和我一樣對我媽這麼興致高昂感到驚訝。
但同時,我又替她擔心,我知道live house是個什麼樣的地方,那裡的髒亂差,人擠人。若干年前,我去看如今已經過氣的「逃跑計劃」,結果我被pogo的人群擠掉一件外套,和我一起的朋友被擠掉一隻鞋,一隻包,我們沮喪又好笑,坐在路邊等著各自的媽來接。我擔心我媽融入不了這種場景,或許需要一個人陪著她,於是我向她提議,回濟南陪她一起去看,她也顯得特別開心,以至於朋友們後來都問我:「你陪你媽看演出?你是不是說反了。」
很快證明,我的擔心也是白費,她不僅不孤單,還有一整個親友團,那些都是她常駐的微信群裡的群友:大學老同學、還有同學的同學 —— 她甚至拉上了自己的大學班主任,一位研究日本神道教的教授,今年六十歲。
臨去之前,我媽早早地挑好了裙子,換了三種不同款式的黑色上衣,跑到我房間問我應該穿哪件。我說,到時候現場很暗的,可能都看不見你穿什麼。
她說:「我知道,好像還得站著聽是吧,主持人還說會給每個人一個發光的貓耳朵。」
我心想,這到底是看搖滾演出還是聽演唱會呀?
但她很快又加了一句:「傻瓜才戴那玩意呢。」
二
其實對於我媽聽演出這件事,我並沒有特別意外,這或許是她打開 「知覺的大門」 的一個徵兆吧,除此以外她還說,最近想學個樂器了。她向一名小提琴生產商請教,她這個年齡,學個什麼比較好?
「人家看了看我的手,不建議我學小提琴,說我平時習慣了工作家務的姿勢,很難再做那麼擰巴的動作了。」
我爸說:「也不光因為這個,從你以前學車也能看出來,你四肢就不是很協調。」
我媽翻了個白眼:「後來我想要不學吉他吧,也算是培養個興趣。」
我爸說:「是得培養培養,你都沒什麼愛好,還不如我。」
我爸說得沒錯,他一直嫌棄我媽的聽歌品味太老土,家裡有關音樂的東西,除了我,就都是我爸的了。他年輕的時候去廣州出差,走進一家音響店,擺著座位,放電影,他覺得那聲音簡直是天籟,於是買下許多音響測評雜誌鑽研著,終於,1997年發了年終獎,他如願以償地買了一套 JBL。千禧年我們搬進現在的家,它也就跟著搬進來,鄭重高貴地站在那兒。多數時間我對它視而不見,好像那不是電器本身,而成為了我家天然的一部分。
家裡放張雨生,張惠妹,惠特妮休斯頓和Michael Jackson(也是很千禧年的品味)。或者一家三口圍坐在一起看《星光大道》,我媽看得最開心,裡面的人唱什麼,她就聽什麼。也買了家用的卡拉OK,我媽跟著我爸唱,有時候也唱她喜歡的蔡琴,《恰似你的溫柔》 和 《羞答答的玫瑰靜悄悄地開》。我盯著電視裡不斷變換的人臉,感到非常幸福。那時候家裡窗明几淨,我還小,爸媽年輕,還有一臺似乎很厲害的音響,是一種完全沒有任何憂慮的感覺。
事情當然沒有我想得那麼簡單。我所不知道的是,那段時間我爸成了家裡唯一的收入來源,我媽放棄了體制內的工作,打算考研。於是脫產了好幾年,肚子裡還懷著我弟弟,她讀法學碩士,考司法考試,讀完碩繼續考博,只是接連兩次都沒有考上,那大概是她最艱難的一段時間。我媽落榜以後,和當時住在寄宿小學的我通電話,電話那頭她在哭,而我太小了理解不了箇中滋味,依稀記得那種模糊的難過和擔憂。
也是在我媽脫產的那段時間裡,家裡的音響逐漸被棄置不用,兩臺功放也被扔進了儲藏室,因為,我弟弟出生了。
三
音響成了擺設,他們的聽歌場景就轉移到了車上。最早是一輛桑塔納兩千,四個喇叭。後來家裡換了車,音響也升級成了十一個喇叭。父母放的歌我自然是不愛聽的,所以一般我會塞上耳機,用來抵抗張雨生或者譚詠麟。之前看過一個小說,也描述了類似的場景,在一個雨夜,小男孩低著頭坐在汽車後排座位上,戴上耳機和兜帽,拒絕和父母溝通,非常中二的畫面。
我其實能理解那個男孩。初中時的我也不是很快樂,總是在獨自聽歌,傍晚放學,一個人塞著耳機踢著路上的沙子回家去。
在以前,我從來沒和父母交流過音樂,也覺得這個話題無法交流,也不關心他們聽什麼。這是生活最常見的那一面,平穩行進著。但隨著我逐漸長大,有時會看到一些閃光的縫隙,就好像生活突然翻了面。比如我爸告訴我,其實他聽歌是受到我的些許影響的,他打開電腦裡下載的mp3向我展示,裡面有「草東沒有派對」的《爛泥》,我猜想是不是某次我在朋友圈分享了這首,被他發現了;或者一次家裡大掃除,我用電腦放歌,切到了一首Nirvana的《Lake of Fire》,前奏似乎戳中了我媽心底的某個點,她竟然要求我再多放幾遍。
類似的故事還有很多,朋友們的父母聽見自己兒子(女兒)放的歌,覺得喜歡,便自己去搜歌名下載來聽,於是在他們的車載歌單裡,就多了Coldplay的《The Scientist》,或者陳綺貞的《旅行的意義》。 在生活方式上,他們需要聽兒女的了,而不是反過來。
弟弟也在逐漸長大,上初一。聽著我和我爸的討論,他從 iPad 上抬起頭搭腔:「哎你們聽沒聽過一個《英雄聯盟》的配樂,特別好聽!」
我爸起初不想搭理他,但他執意要放,是一首旋律悅耳的流行女聲。沒想到我爸卻眼前一亮:「誒,這歌叫什麼啊?」
這是他現在的聽歌趣味。在他上大學的時候,喜歡的可不是這些,而是崔健和張薔,那時候男生宿舍都崇拜崔健,覺得詞寫得也好,也有衝撞力。正版磁帶太貴,就一個人去買,其他人拿著空白帶,來到外語學院的一個小小窗口,打著錄英文學習磁帶的幌子翻錄搖滾歌曲。
可是現在,他覺得歌詞裡的反叛和意義都不再重要,畢竟該經歷的都已經經歷過,就不想再喝任何雞湯。他聽蔡健雅,在車裡循環播放《紅色高跟鞋》,或者其他國外流行歌曲。聽不懂歌詞也無所謂,「好聽就行。」
「五十而知天命,我和你媽雖然還沒到這程度,不過也快了。」
然而,反倒是我媽開始對各種感官體驗更敏感了,她在能夠得著的範圍裡找歌聽。微信收藏成了她的寶庫,裡面不僅有新三板文章,還多了崔健、許巍和齊秦。她不止一次地讚美許巍的《藍蓮花》多富有詩意,李宗盛的《山丘》多與眾不同,我也就認真聽她說著。我不聽許巍,對李宗盛的感受也不很深,由於年齡的差距,我知道她口中的 「人生」 和我經歷的人生到底是不同的,但我能明白,她正在經歷全新的階段,若干年前模糊的擔憂一點點被擦去,終於變得越來越清澈了。
是在我14歲時,我媽才如願以償當上律師的,自此以後,她的日子漸漸好起來,「律師這個行業,越老越吃香。」 自己至少還能再工作十年,這就已經很滿足,所以她覺得生活還有很多可能性,心態也越來越好。而對我來說,最直接的好處是,她從來不催我找工作或者嫁人,她覺得一切都不急不慌,可以慢慢來。當我對她提起我寫文章有時會被評論區罵,她會說: 「你這麼想,你寫東西就是為了找罵的唄。」 我就這樣被散漫地放養著,後知後覺地成長起來。
弟弟的學校離家太遠,我媽索性在那附近租了間房子,白天工作,晚上去租的地方照顧弟弟,而我去了上海讀大學。有一陣子,我爸也經常出差,他給我發消息,說我們一家四口現在是分隔三地啦,語氣很落寞,聽上去像是剛喝了酒,也像夢中的喃喃自語。我心裡很難過,卻也不知道說些什麼。
這種感覺很奇怪,我長大後離開了家鄉,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但是在心靈上卻和父母的距離越來越近,我開始體會到他們作為人本身的情感,而不只是父母這個角色,而他們也終於不再把我當成小孩子了。
NIRVANA的專輯《Unplugged In New York》。
四
濟南的冬天沒有老舍描述的那麼迷人,趵突泉也不會冒熱氣,它就只是冷而已。每次我都想這樣和別人描述我的家鄉,因為我在這裡待了太久。
人如果在一個地方待得太久,總歸會受不了的吧,不知道一直在這兒的爸媽,他們是怎麼想的呢。吃完涮羊肉,冷風迎面吹著,我們走在環山街上。
踏進酒吧,這裡沒有賽博朋克風格的年輕人聚在門口抽菸,大家都打扮得乾淨規矩,我有點失望,猜想要麼是今天演出的樂隊不夠時髦,要麼就是濟南本身不夠時髦了。我甚至撞見了高中校友,他留起了長發,但除此之外,也像是一點沒變。
儘管如此,我媽還是感覺非常新奇,她開始忙著拍照,自拍,也給別人拍,因為從來沒來過這種地方。似乎是過了很久很久,燈光才開始變暗,劉冬虹出場了。
受到氣氛感染,我們放鬆下來,我媽掏出手機,一字一句地發朋友圈:「現場感受搖滾的熱度。」
如果在以前,我會不會對她說 「你根本不懂什麼叫搖滾」 ?但是現在,我卻挺喜歡她這樣的,世界在她面前不僅沒有關上門,反而徐徐打開了,這可能才是真正的酷和放鬆。我有時候覺得要扶父母們一把,有時又覺得他們也有自己的世界,憑什麼要年輕人來扶呢。一瞬間這樣想著,又一瞬間覺得,可能這些也不重要吧。
我媽關上手機,戴上她曾經嫌棄過的發光貓耳朵,走進人群裡陶醉地搖晃起了身體 —— 演出終於開始了。
右:我媽,左:我媽大學時的師母。
我媽在興致勃勃地發朋友圈。
—— 完 ——
尹清露:剛大學畢業的年輕作者,VICE中國撰稿人。
題圖:2018年1月6日,劉冬虹與沙子樂隊在山東濟南的班卓酒吧演出。
圖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