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立淇還不出7月星座指南,我這周怎麼活啊,水逆馬上要來了!」
放下手機,黎小鹿轉過頭向我咆哮著。很難想像她是一位中國top2高校畢業、主修金融工程的500強公司中層。而她那剛買的包包裡,小心翼翼地擺放著6月雙子座新月時寫下的心願,還有為了CPA順利通過而在日本清水寺求的學業御守。
黎小鹿作為「當代迷信」的忠實信眾,倒黴怪水逆、複合靠星座、轉運求錦鯉,迷信實用、簡單、直接又粗暴,而她,只是廣大信眾的普通一員。
迷信作為人類對世界的一種理解框架,源於對未知的解釋需求。在科學知識缺乏的古代中國,迷信作為知識體系構成了中國禮儀的重要基礎,支撐著古代一系列繁文縟節的禮節儀式,也成為了古代文化的構成部分。
古代迷信的儀式紛繁複雜,每一個步驟對時間、地點、禮儀都有明確的講究和要求。例如婚嫁前需要測雙方時辰八字、迎娶時需要測黃道吉日和吉時,對聘禮、嫁妝也有特殊的講究。迷信更有深厚的理論基礎,集迷信大成的佔卜,便根植於《易經》。它最初用於命途佔卜和天氣預報,其後影響逐步變大,遍及中國的哲學、宗教、政治、經濟、醫學、天文、算術、文學、音樂、藝術、軍事、武術等各方面。
和古代中國複雜、有理論支撐的迷信不同,當代迷信簡單、直接、粗暴又充滿著實用主義。進行迷信的儀式被最大地簡化,古代在特定時間特定地點進行的儀式被簡化為「轉發一條微博」、「買一個手機殼」「點讚一條推送」,解釋儀式的理論基礎近乎為零,但信眾卻一點也不比古代少。
無處不在的水逆和星座水逆大概是當代最大的迷信。
水逆全稱是「水星逆行」。根據網絡資料,水逆不是指真的水星從反方向運行,而是水星運行軌道與地球自轉帶來的黃道角度差而帶來的視覺上的軌跡改變。一年之中,每隔三到四個月左右水星會逆行一次,每次大約二十天。古代佔卜學認為,水星逆行會影響記憶、溝通、交通、通訊等,導致事情進展緩慢,甚至出現阻礙,讓人情緒低落。水逆漸漸演化為當代人解釋遇事不順、運氣倒黴的框架。
這種簡單、粗暴的解釋框架戳中了現代人的痛點,不需佔卜問卦,只需查查星座黃曆,就清楚知道水星逆行的時間。這個框架還特別靈活。水逆前的不順可以解釋為「水逆前綜合症」,水逆後的不順則是「水逆餘威尚在」。以水逆為解釋框架,幾乎萬能。
和「水逆」緊密相連的,是大受歡迎的星座運程。以星座漫畫走紅的「同道大叔」為例,在定製頭像和感情雞湯博主的嘗試分別失敗後,他用一篇吐槽星座的微博爆紅網絡,一年內粉絲從10萬漲到了500萬,兩年多後,同道大叔已成為一個網紅IP。原本的創始人於2016年直接賣掉IP套現2億。在豆瓣裡「蘇珊·米勒」的小組裡,聚集著14萬的小組成員。小組成員無償地對蘇珊·米勒的佔卜進行翻譯和分享,從年運、月運、周運甚至到日運。無可否認,星座運程已成為當今社會的剛需。
當代青年尤其熱衷用星座解釋親密關係中出現的問題,尋找解決方法。以單個星座為主題的豆瓣小組裡充滿著一個個「愛而不得」的故事。名為「水瓶座」的小組,常見的主題是:「和瓶男分手幾周了,主動聯繫他可行嗎」「如何搞定水瓶女」「被水瓶男忽冷忽熱虐好以後的終極談判」,主題的背後暗含著網友們對自身所處的親密關係的無能為力。
這大概是現代社會親密關係的變化帶來的一系列後果之一。在鮑曼的經典著作《液態的愛》中,他便提出現代社會的關係充滿疏離和流動。欺騙、背叛、分離越來越普遍,誘惑越來越多,而承諾越發一文不值。當個人對親密關係的把控減弱,面對不可控的關係,從迷信中尋找解釋和解決方法似乎是唯一的出路。
當代轉運指南:錦鯉當代迷信必然會產生當代轉運指南。於是作為時來運轉的始祖,錦鯉乘著網際網路的春風又重新火爆起來。
錦鯉作為吉祥物有悠久的歷史。錦鯉的原產地在中國,將錦鯉作為文化發揚光大的則是日本。在江戶時代,錦鯉作為觀賞魚開始在日本流行。時至今日,我們仍能在日本的浮世繪畫作中看到各種形態的錦鯉。而在中國話裡,魚本身就是「有餘」的諧音,配合錦鯉的長壽,錦鯉逐漸成為古代大戶人家地位的象徵。錦鯉的顏色越濃、花紋分布越均勻,價值便越高。每逢過年,錦鯉作為魚中之王,是年畫中重要的吉祥元素。
在網絡中,錦鯉再度走紅。一開始網民只是轉發零星幾張錦鯉的照片,再後來漫畫、海報、壁紙應運而生,儼然形成了豐富的轉運文化產業鏈。
「願望和運氣交給錦鯉,你只管努力就好!」自媒體大V「錦鯉大王」的置頂微博下,有近24萬留言。這個號成立於2013年,坐擁2000萬粉絲,常見的微博內容包括「轉我得好運」「點讚近期有桃花」。隨便一條內容簡單的微博,配上插圖就能輕易獲得數千留言和數萬的點讚,比很多明星,包括紅透Bilibili的古天樂還要高。
打開「錦鯉大王」的微信公眾號,你能看到一個更成熟的轉運世界。這個開發成熟的公眾號小程序分為「許願」「還願」,關注後每天可以撈10次錦鯉,每次都有可能抽到幸運錦鯉卡,從「小朵桃花」「下筆如有神」「考研上岸」,與時俱進、應有盡有。如果想許願靈驗,還可以用微信支付9.8元購買「魚蟲和禮物」包裹投餵錦鯉。
任何公眾號運營者都會羨慕這個號,隨便一條 「7月下旬會翻身哦,晚安」的推送都有近萬的閱讀量。文章下有讀者誠懇地留言「接好運,接下來的日子事事順利,好運連連~」、「誠求好運」……仿佛這不是一條推送,而是一座網絡寺廟。
錦鯉後來更演化為一個「轉運」框架的代名詞,只要符合「好運」的設定,任何人都可以成為錦鯉。去年最火爆的「錦鯉」有楊超越和信小呆。前者缺乏實力、總在節目裡崩潰大哭,卻因為自嘲是「全村的希望」而在競爭激烈的選秀中爆紅。後者贏取了支付寶抽獎活動極度豐厚的獎品,被稱為「中國錦鯉」。更魔幻的是「愛情錦鯉」周立波,在美國涉嫌藏毒後無罪釋放,無論前妻、現任,還是涉案的神秘人「某某」都對他死心塌地,他便由一個刑事嫌疑犯一躍成為一條被網友追捧的「愛情錦鯉」。
當代迷信:簡單直接粗暴和古代的繁文縟節比起來,當代迷信的儀式可謂大大簡化了。
一篇名為《2019金牛座新月許願指南》的文章裡寫到,金牛座新月的「最佳許願時間是5月5日7:00-17:00,許願數量最多允許十個願望,必須寫在紙上才能實現,寫完後藏起來。」指南裡還明確指出,此次新月發生時,不同星座在不同的領域許願比較容易實現,例如白羊座適合在工作、投資、學業、求穩定方面許願,金牛座則適合求成功、表現出色、追求快樂。
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古代迷信無論在理論基礎還是禮節上都更位複雜、完整。漢朝董仲舒通過整理古文獻中的求雨案例,運用陰陽和五行理論,撰寫出大旱時《求雨》、雨澇時《止雨》等文,收錄在《春秋繁露》中。他明確指出,春、夏、秋、冬四季有不同的求雨儀式,求雨活動對方位、時間、衣著和禮儀都有不同的要求。每一個步驟有理有據、要求嚴格。
當代迷信下,無論是理論基礎還是儀式,都大大地被簡化。水逆、星座指南成了個萬能的解釋框架,個人不幸或者幸運的經歷、若有似無的感受都套在這個框架裡。而化解水逆、得到好運,只需在微博轉發一條錦鯉、在淘寶買一個轉運符、在新月許若干個心願,甚至在小程序裡抽一下卡,便可逢兇化吉。
後現代社會:流動的社會、確定感喪失的個人當代迷信背後,折射出的是風險社會下人的無能為力。後現代的代表吉登斯提出過「風險社會」的概念:在過去的傳統社會,外部的自然和傳統都是「特定的」,當人類社會不斷發展,開始入侵自然改變自然甚至終結自然時,傳統消解了,新型的不可計算性、不可預測性出現了。在現代風險社會裡,每個人都感到自己坐在一輛快速行駛的列車上,我們能真切地感受到它在飛馳,卻沒人知道它會將人類領向何處。
越是在不確定的、流動的社會裡,人就越偏向於外歸因。歸因理論相信,在解釋事情時存在著「內歸因」及「外歸因」兩種傾向。習慣內歸因的人偏向將事情發生的原因歸結在自己身上,而習慣外歸因的人偏向將事件發生的原因歸結於外界。一般而言,對於成功,自尊感高的人傾向於內歸因而自尊感低的人傾向於外歸因。例如考試獲得成功,自尊感高的人會認為是「自己的努力獲得了回報」,而自尊感低的人則認為是「撞大運遇到了簡單的題」。
如今面對考試、面試、工作、感情,一大票青年求轉運,投射出的正是一種外歸因:每個人都相信,在自我努力之外,存有許多不受控的因素影響成功的發生。「人定勝天」是久遠的英雄主義傳說,「求而不得」才是當代悲壯的主旋律。
尤其是在網際網路哺育下快速成長的這代人,每個人都見證著多元的價值,體驗著飛速的變化,沒有恆定、確信的將來,只有不斷變化的現在。昨天的新聞,今天可能就出現反轉;昨天恩愛的夫妻,今天可能互相撕扯要離婚;昨天被推崇的歷史,今天可能就被推翻。在這種不斷變幻中,個人能把握的因素太少。當努力不再通向成功確定的敲門磚、當未來由多種因素交織而成,我們渴望一種恆定的確定感,讓彼此相信在不斷變化的世界裡,還有一些事可以被控制的。
當代迷信便應運而生了。面對黑匣子般的未來,我們渴望找到一個明確的答案,於是我們尋找因果、甚至製造因果。因為找到了因果關係,未知就變為可知,不被解釋就變成可被解釋。
一方面,當代迷信為我們塑造了一種簡單的因果關係。當代社會中個人努力在成功中的重要性降低,而階層、地區、政策、運氣、專業等可知及不可知的因素不斷疊加、耦合,最終影響成敗。人卻傾向於簡單的歸因,想在廣闊的世界裡找到一種簡單直接的因果,A產生了B。於是通過調整A,實現改變B的結果。
因為有女人在船上,所以這個船才會翻。只要不帶女人上船,出航就可以一帆風順,這是古代航海的迷信邏輯。貼了這個「去bug符」,運作的電腦程式就沒有bug。以後多貼這個符,我們的程序就沒有bug了,這是當代程式設計師的迷信邏輯。
另一方面,對簡單因果關係的渴求,背後隱藏著的,是在這個流動、變化的社會裡個人控制感的缺失。社會是流動的、價值是多元的、關係是鬆散的,流動、變化、改革是永恆的主題,過往累積的知識、上一代的經驗價值下降。運氣似乎比努力重要,比起一味努力,更重要的,是能否在瞬息萬變的時代中抓住階層飛躍的機會。
於是我們開始焦慮、迷茫、找不到方向,喪失了對未來的把控,當代迷信提供了一個釋放的出口,給了我們一劑安慰劑。只要輕輕轉發一條錦鯉,再多的風險我們都可得到「庇護」。更何況轉發這個動作,幾乎不需要任何成本。於是在不可控的社會中,我們又重新找到了對生活方向的把控。
這是後現代社會的哀歌嗎?倒不如說是一種個人面對控制感喪失的的適應方式。畢竟又有多少人發自內心地相信當代迷信。但面對風險,每個人都想給自己一劑心靈雞湯:「我們儘管努力,成敗交給天意。」
這很可愛,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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