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衣
第一次讀魯迅,還是小學的時候。
他筆下的百草園簡直就是一座兒童的樂園,夏季裡面有「碧綠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欄,高大的皂莢樹,紫紅的桑葚;……油蛉在這裡低唱,蟋蟀們在這裡彈琴。」
夏天的晚上,幼小的迅哥,在院子裡乘涼,照顧他起居的保姆長媽媽,給他講「美女蛇」吃人的故事。
冬天,這座院子裡,被白皚皚的大雪覆蓋,迅哥用閏土教給他的辦法捕鳥。
迅哥第一次見到閏土的情景,三十年後回憶往事,依然歷歷在目。
他們第一次見面是在廚房裡,閏土是一個紫色的圓臉,頭戴一頂小氈帽,頸上套一個明晃晃的銀項圈的少年。
閏土有太多談論的話題,是迅哥這樣的少爺所沒有見過和經歷過的。
閏土的生活裡,可以到無邊遼闊的大海邊,撿拾紅色、綠色的貝殼;
沙地裡,潮汛來時,捉不完青蛙似的跳魚;
月下碧綠的瓜田中,是拿著鋼叉與獾豬,刺蝟,猹的鬥智鬥勇。
只見過高牆大院四角天的迅哥,聽得如痴如醉。
到了上學的年紀,大概也是迅哥與閏土生活的分水嶺。
闊別家鄉三十年後,魯迅乘船回到故鄉,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閏土,已經變成了一個木訥的中年漢子。
「先前的紫色的圓臉,已經變作灰黃,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皺紋;眼睛也像他父親一樣,周圍都腫得通紅,這我知道,在海邊種地的人,終日吹著海風,大抵是這樣的。」
童年不知愁滋味的趣味,也被生活重壓下的殘喘碾碎。
閏土沒上過學,他的世界還是童年時生活的空間。
而魯迅已經從日本遊學歸來,在北京有份理想的職業,有經濟能力,把年老的母親接去身邊,並且立下以筆做武器的理想。
閏土已不是早年的樣子,而魯迅也早已不是年少的那個魯迅。
很多人,走著、走著就散了。
因為隨著時間的改變,文化的不同,生活圈子的差異,拉開了越來越大的距離,只能遙遙相望,默默追憶,現實中永遠都無法產生交集。
迅哥到三味書屋裡,學寫字,畫畫,主要的樂趣是淘氣。
惹惱了先生,就瞪他們幾眼大聲命令:讀書!
老師自己也讀:玉如意,指揮倜儻,一坐皆驚呢;金叵羅,顛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嗬……
好一派金玉滿堂的富貴場景,好一個「浩氣橫飛,雄獅直指。」意氣風發的人。
魯迅筆下這樣的場景不多見,多的是悲涼和寂寥。
因為生活中,有太多鬱郁不得志的孔乙己,空有滿腹學問,都無法給皮囊換來一身像樣的衣裳,一頓飽腹的美餐。
也有太多祥林嫂,被不幸一次次重擊,依然蹣跚掙扎著勞勞碌碌,希望有一個美好的來世。
也有無數個阿Q,在強人面前卑微如狗,在弱者面前強悍如虎。
他們個個還在孩童時代,是父母捧在手心裡的寶,寄託未來希望的光。
然而,他們都活成了跟父輩一樣庸庸碌碌的大人。
馬良在《我們都是突然長大的》中寫過一段深有感觸的話:
人突然長大的一瞬間是各種各樣的,時間和時間之間有一層胎衣,我看見過無數的人在無數不同的位置穿透了這層薄膜。他們來自不同的母體,懷著不同的童年夢,帶著憤怒和詫異,最終都降臨到這個最現實的世界,成為差不多的大人。
長大後,我們都褪去了童年稚嫩的童趣,活成了堅硬而木訥的閏土一樣的中年人。
生活的艱難磨礪了心靈,受傷和委屈挫磨了精神,上有老下有小的重壓,把人都壓到了塵埃裡。
魯迅也曾是一個富家少爺,他在《故鄉》裡回憶從前,寫下一段:
那時我的父親還在世,家景也好,我正是一個少爺。那一年,我家是一件大祭祀的值年。這祭祀,說是三十多年才能輪到一回,所以很鄭重;正月裡供祖像,供品很多,祭器很講究,拜的人也很多,祭器也很要防偷去。
那時候,家裡的僱工分三種,有長工,短工,臨時工,可以想見家中人來人往的繁榮。
三十年後,他跋涉三千裡路程,再次回到故鄉,早已是物是人非。
故鄉的天氣成了隱晦的,吹進船艙的風也是冷的,蒼黃的天空下,是蕭索的荒村院落,老屋的瓦楞上,已經布滿枯草斷莖。
他此次回鄉,是變賣老屋,埋葬繁華的童年,是與故鄉最後的訣別。
就像嘔心瀝血書寫《紅樓夢》的曹雪芹,在書中感慨的話: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滿雕梁,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金滿箱,銀滿箱,轉眼乞丐人皆謗。
過眼煙雲的榮華富貴,如今都成了遠去的回憶。
今昔對比的差別,讀者的心跟魯迅的心情莫名的一致起來:
「我的心禁不住悲涼起來了。」
想起明末清初的張岱,天生就是含著金湯匙的人,出生在書香門第,官宦之家。
他無所不好,自己調侃說:
少為紈絝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
每一個的「好」字之下,背後是一個紈絝子弟說不盡的富貴榮華。
待到明朝滅亡,時過境遷,張岱年至五十,國破家亡,避跡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幾,折鼎病琴,與殘書數帙,缺硯一方而已。布衣蔬食,常至斷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張岱回憶自己的前半生如夢如幻,此刻的心情,也一定如魯迅一般生出無限的悲涼。
無論什麼日子,人總要一往無前地過下去。
無論什麼命運,只能無奈地接住。
馬良在《我們都是突然長大的》中寫過另外一段話:
有的人會失眠,有的人會喝醉,有的人要號哭整晚,有的人會去街上獨自走一夜,有的人要在自己身上劃一刀或用菸頭燙個疤;還有的人必須自甘墮落,在一段時間裡把自己當塊抹布。有的打了無數通電話給一個永遠不接電話的人,打通了卻馬上掛掉;也有人會獨自旅行。
人總會經歷過一些事之後,才變得成熟,漸漸長大。
往昔無論多麼美麗,終究成了再也回不去的過去。
人,為什麼天生眼睛朝前看?
或許,就是要人們懂得,常常回頭,會看不清腳下的路,容易跌跤摔倒。
魯迅變賣了家中的一切物件,登上回京城的船,他寫:
我們的船向前走,兩岸的青山在黃昏中,都裝成了深黛顏色,連著退向船後梢去。
童年成了回憶,故鄉成了回憶,總有那麼一刻,要把過去統統斬斷。
因為,眼前的生活仍是最重要的,無論人生失去了多少,無論多麼的辛苦輾轉,也要踏實地走完。
法國紀錄片《家園》中有句話說得好:重要的不是我們失去了什麼,而是我們還擁有什麼。
如果問,人生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還是參悟通透的弘一法師,總結的那四個字最精妙:悲欣交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