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和平發展的地緣政治環境分析研討會(2005年4月22日)
一 歐亞大陸的地緣政治革命
歐亞大陸過去一直就是世界史的中心舞臺,今天仍然如此。目前國際政治領域最重要的戲劇,幾乎都發生在這裡。
我們將歐亞大陸上最重大的地緣政治事件用四個革命來概括。1、蘇聯解體。雖然俄羅斯繼承了蘇聯大部分領土和人口,武裝力量也大部分歸屬俄羅斯,但是,原蘇聯加盟共和國成為十幾個獨立的主權國家,徹底刷新了亞洲的地緣形勢。蘇聯的解體在中亞造成了權力真空,中東地區喪失了與美國平衡的力量,對歐亞大陸兩端的影響也大大削弱,歐洲和中國得以擴展各自的勢力範圍。當代幾乎所有重要的政治變遷,都與蘇聯解體直接或間接相關。可以說,蘇聯解體,開啟了一個全新的地緣政治過程。
2、歐洲統一。歐盟的擴大和歐盟一體化已經持續了半個世紀,其最終的目標是形成一個統一的歐洲國家,也就是建立一個「歐洲合眾國」。歐盟擴大以及歐洲向著歐洲合眾國的演變,是一個主權轉移的過程。歷史上第一次,主權轉移採取了和平的方式。用歐洲統一之父讓.莫內的話說,這是一場「用和平方式進行的革命」。
歐洲統一進程始於冷戰時期,而加速於冷戰結束後。歐洲位於兩極對抗的中心地帶,這一地緣現實,促進了歐洲的聯合,以美國為核心的的軍事存在(北約),對歐洲統一也起到了重要的促進作用。在冷戰的背景下,統一似乎是歐洲唯一的出路。然而,在冷戰終結,外部威脅消失之後,歐洲統一的進程不僅沒有衰竭反而得以加速,北約開始迅速東擴,歐盟也一再擴大。歐洲走向統一的進程經受了1990年兩德統一的考驗,經受住了1999年科索沃戰爭的考驗。歐洲統一之所以能夠一路走來,歷時60年而未曾中斷,只有一種解釋,那就是歐洲完成了觀念上的突破,近代發軔於歐洲的主權國家觀念遭到了摒棄。
歐洲統一革命,不只是指統一的方式和統一進程所蘊含的思想革命、民族國家體系的革命,而且,歐洲統一將創造一個新的大國,這就是歐洲合眾國。統一的歐洲擁有超過美國、俄羅斯的人口,國民生產總值達11萬億歐元,僅次於美國,佔世界出口的20%,超過美國。歐元佔世界貨幣儲備的20%,居世界第二位。因此歐洲的統一,勢將形成世界經濟貿易體系的重大變革。世界經濟地圖必將重新繪製。
同時,歐洲走向統一還將帶來世界政治地圖的重新繪製。數百年中,歐洲作為世界的中心,同時也是世界不穩定的根源。歐亞大陸西部與該大陸中部地區、俄羅斯地區、中東地區的關係,十分複雜。俄羅斯,東歐國家、巴爾幹國家、西亞國家、美國甚至東亞國家都捲入進西歐的衝突之中。而之所以出現這樣的形勢,基本的原因源於西歐的國際均勢體系。隨著其他地區國家不同程度地進入該均勢體系,世界就面臨著重組的任務。對那些崛起為世界大國的國家來說,歐洲就如茂密的森林,總是有縫可鑽,有機可乘。
這種局面隨著歐洲的統一將得到徹底改變。在亞洲的西部,第一次出現一個單一的政治實體,而不再有幾個強有力的政治實體相互制衡和競爭。歐洲的統一,使俄羅斯的地緣地位大大下降。如果巴爾幹地區諸國將來都加入統一的歐洲,歷史上西歐大國與俄羅斯爭奪勢力範圍所引起的不穩定將得到克服。在這種情況下,巴爾幹火藥桶就喪失了舊有的意義,換句話說,這隻火藥桶,是誰的,就是誰的,而不再是歐洲的,它如果爆炸,那受損害的只是擁有這隻桶的那戶人家,而不再是大家。1999年的科索沃戰爭就是一個例證。當時,儘管俄羅斯強烈不滿,南斯拉夫議會甚至通過決議加入俄羅斯聯邦,但是,俄羅斯還是無所作為,原因正是由於北約的存在。只要歐洲傳統大國之間用一個聲音說話,不發生根本利益的衝突,就不會爆發第一次世界大戰、第二次世界大戰那樣的戰爭。
3、中國崛起。近20年來,中國經濟的快速增長是歐亞大陸出現的另一重大的地緣現實。中國歷來就是一個地緣大國。其特徵類似於放大了的、以民族國家為主體相互競爭的歐洲體系。在其周圍分布著若干全球大國,這些全球大國分別作為全球地緣板塊組成了「世界力」,他們推擠著形成全球地緣格局。中國處在世界力場的中心位置。「中央之國」的概念,從地緣上講,是名副其實的。它構成了地緣樞軸。
美國前國家安全顧問布熱津斯基在描述世界地緣形勢時說過,「歐洲-俄羅斯-亞洲整個這一大片大陸,位於世界的中心,誰控制了這一大片大陸,誰就控制了整個世界。」早在本世紀初,著名地緣政治學家麥金德就說過這樣的話。麥金德還說,在數世紀裡,來自歐亞大陸心臟地帶的力量象大錘一樣敲擊著該大陸的邊緣地帶,即歐洲、中東、中國和印度,麥金德和著名歷史學家斯塔夫裡亞諾斯描述過1500年前歐洲人對這副大錘的恐懼和憂慮。甚至直到近代,歐洲的思想家、政治家還為所謂的「東方問題」傷腦筋,而由於蘇聯的崛起,歐洲對心臟地帶的恐懼一直持續到1991年,對於那些相信地緣政冶學說的人士說,這種恐懼是揮之不去的夢魘。
4、中東中亞「顏色革命」。蘇聯解體、歐洲統一和中國崛起是發生在歐亞大陸上的三大地緣政治過程。但是,這三大地緣政治過程,都與當今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即美國有關。進入新世紀之後,尤其在911事件發生後,美國的歐亞戰略出現了顯著的變化。美國將傳統的地緣戰略、輸出民主價值觀和反恐戰爭政策成功地結合起來,深刻地影響了歐亞大陸的地緣過程。最突出的事件是阿富汗戰爭和伊拉克戰爭。美國發動的「中東民主化革命」與歐洲統一進程聯合起來,構成了中東和中亞地緣政治進程中的革命力量。在這一革命力量的推動下,前蘇聯政治空間中接連出現了「顏色革命」。 與上個世紀發生在「社會主義家族」的第一波民主化革命浪潮相連,喬治亞的「玫瑰革命」、烏克蘭的「橙色革命」、伊拉克的「紫色革命」(伊拉克選民的拇指被墨水染成了紫色)、黎巴嫩的「雪松革命」(被稱為雪松之國)則可以說是「第二波民主化」。
這些革命形成了一種新的世界性趨勢。就地理範圍來看,這一新的趨勢發生在兩個區域:一個是中東伊斯蘭國家範圍內,一個是前蘇聯政治空間範圍內。就時間來看,2002年的阿富汗戰爭和2003年的伊拉克戰爭可以說是新趨勢的起點,但是,戰爭結束後,中東形勢並沒有明顯好轉的跡象,相反,甚至出現了完全失控的可能,圍繞伊拉克戰爭合法性的爭吵、一再發生的綁架人質事件,加上恐怖主義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頻繁和激烈,使人們對形勢失望至極,中東亂象紛呈,有可能陷於永難平靜的深淵。可是,隨著阿拉法特的去世、伊拉克政權移交以及布希競選連任的成功,一種新的趨勢出現了。美國著名的時事評論員、《新聞周刊》國際版主編扎卡利亞寫道:「最近幾周,還有一位著名政治學家的觀點也得到證實,他就是喬治.布希。紐約、洛杉磯和墨西哥——很可能還有歐洲和亞洲——的人們都在忐忑不安地琢磨這樣一個問題:『是不是有可能他的觀點是對的?』答案直接了當:是的。無論中東正在發生的一切是否都是布希的功勞,他在一些重大問題上的觀點還是基本正確的。」輿論開始對布希對中東的「新分析」讚賞有加。根據布希(政治學家是扎卡利亞送給他的新頭銜)及其團隊的分析,中東地區之所以滋生恐怖主義,是因為數十年來該地區一直實行壓制政策,政治、經濟和社會幾乎絲毫沒有邁出現代化的腳步,這導致社會制度極不健全。三十年來,世界其他地區的人們日益開放,阿拉伯世界的自由程度卻每況愈下。
在布希主義的推動下,阿拉伯世界出現了政治改革的勢頭。2005年1月份,伊拉克成功地舉行了大選;2月份,沙特舉行了第一次市政選舉;緊接著,黎巴嫩出現了要求民主、獨立和主權的示威;2月末,在埃及總統位置上坐了23年的穆巴拉克同意修改選舉法,允許反對黨參加總統大選。在卡達,阿曼,巴林和科威特,婦女的權利開始得到尊重。敘利亞、約旦也出現了政治鬆動。隨著阿拉法特的去世,以色列和巴勒斯坦的和平談判取得了積極進展。總之,在阿拉伯世界,長期執政的強權人物的權力受到挑戰和削弱,政治制度向著現代民主轉型。中東迎來了一個「阿拉伯之春」。
美國掀起的民主化浪潮,已經深刻地影響了歐亞大陸的政治形勢。目前,還很難預測這一趨勢的最終後果。但是,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洶湧而起的民主化潮流,將遇到現實力量的強有力對抗。在民主理想遭遇的諸多現實力量中,第一個就是地緣現實。在20世紀初期,大英帝國曾經遇到過同樣的難題,著名的地緣政治學家麥金德用「民主的理想和現實」作為此一難題的概括。麥金德描述的那位在大國領導人耳畔輕語的小天使,也將會現身於布希、普京等領袖們的耳畔。
從兩個方向前蘇聯的政治空間推進的民主運動,首先將同俄國相遇,在烏克蘭,喬治亞和吉爾吉斯的革命中,都是如此。從俄國冷戰後的戰略布局來說,俄國當然不願意看到革命的發生。大家或許記得,普京在2002年曾經針對美國的「邪惡軸心」而提出了「穩定弧」的戰略概念。這條從大西洋到太平洋的「全球穩定弧」以俄羅斯為中腰,在地理上就是沿著前蘇聯空間的歐洲一邊南下,經過前蘇聯南部邊界,向東北亞延伸。但是,我們看到,這一弧線,已經沒有太大的意義了,因為,經過一系列「顏色革命」,弧線已被撕開。「穩定弧」變成了「革命弧」。
二 歐亞大陸的地緣政治過程
自麥金德開創地緣政治學始,歐亞大陸作為世界政治中心舞臺的地緣特徵就得到了系統描述。在地緣政治學的視野裡,由主權國家構成的世界秩序類似於存在於空間中的「建築群」,這些建築群以歐亞陸權為中心建立起來。地緣政治學研究的就是這些建築群之間的地理關係,以便為國家領導者提供明智的地理指導。
英國地緣政治學家帕克(Geoffrey Parker)將地緣政治過程劃分為兩個過程,即標準地緣政治過程和替代地緣政治過程。他這樣描述標準地緣政治過程:
總的地緣政治過程的第一階段所表現出的主要特點是,一個大國企圖取得在核心區的支配地位,第二階段則表現為兩個大國或大國集團之間的相互敵對。其中一個國家從大陸內部獲取力量而另一個大國主要從大陸外部獲取力量。這就是兩個具有優勢地位的國家的態勢,一個從古代到冷戰時期就已階段性地存在的態勢。在第三階段,處於支配地位的或霸權大國走向衰落,其中之一或它們全都趨於瓦解。此後,產生了眾多的小國,它們所追求的是在它們之間確立一種均勢,直至新的霸權企圖的出現。這一企圖可能是緣於一個前任大國的變形,如俄帝國變成蘇聯,根本上而言,蘇聯所追逐的目標與它的前任如出一轍。另外,這種企圖也可能是由一個全新國家的出場所引起的,如普魯士轉變為德意志帝國,為了獲得支配地位,它對現存的大國發起了挑戰。(《地緣政治學:過去、現在和未來》,新華出版社,第204頁)
標準地緣政治過程呈現為周而復始的特點。這一過程充滿著衝突。一個新崛起的大國進入國際體系並引起該體系的適應性緊張,原來的支配性國家逐漸走向衰落。在這一標準過程的最後階段,一個國家確立了自己的支配地位。
與這一標準地緣政治過程相對的則是替代地緣政治過程。根據帕克的描述,這一過程是在標準過程受到削弱時才出現。隨著支配性國家力量的衰落,原來處在被支配地位的小國聯合起來,形成某種秩序。相對於標準過程內在的衝突,替代過程呈現為合作的特點。
據此衡量,目前歐亞大陸正經歷的是什麼樣的地緣政治過程呢?我的看法是:歐亞大陸正在經歷的,是一個替代地緣政治過程。正如前面所述,在歐亞大陸,目前經歷的是幾大地緣板塊的革命,這些革命尚未塵埃落定。這幾大勢均力敵的地緣板塊同時生長,沒有那一個佔據支配地位。在中東、中亞地帶,有五大力量中心參與博弈,它們是:美國、歐洲、俄國、印度和中國。在東亞橢圓地帶,也有五大力量中心,它們是:俄國、印度、中國、日本和美國(見表1)。
歐亞大陸的多極特徵是顯而易見的。幾大地緣實體都處在成長中這一事實,造成了它們各自對穩定和合作的尋求。目前它們彼此之間形成的戰略夥伴關係,都以穩定和合作為基本價值訴求。就各自的國內目標來看,也是穩定與合作壓倒擴張與衝突。前蘇聯政治空間中發生的「顏色革命」,就證明了這一判斷。相近的大國,都沒有採取幹預行動。俄國最終接受了革命的現實。對於吉爾吉斯的革命,美國政府也表示不知情。中國政府和「上海合作組織」都發表聲明,主張穩定。
作為當今最強大的國家,美國在歐亞大陸上的目標令人關注。毫無疑問,美國在這裡有著巨大的影響力,處於「首要地位」。但是,它並沒有獲得單獨稱霸的支配地位。著名策士布熱津斯基這樣闡述美國在該地區的地緣目標:
短期內,在歐亞大陸的地圖上加強和永久保持地緣政治普遍的多元化符合美國的利益。這促使人們重視縱橫捭闔,以防止出現一個最終可能向美國的首要地位提出挑戰的敵對聯盟,且不說防止任何一個特定國家試圖向美國挑戰的微弱的可能性。在中期內,上述考慮應逐步讓位於更加重視若干地位日益重要、戰略上又相互協調的夥伴國家的出現。它們在美國領導作用的帶動下,可能會出力幫助構築一個更為合作的跨歐亞安全體系。在更長遠的時間裡,上述狀況可能將最終導致產生一個真正分攤政治責任的全球核心。(《大棋局》,東方編譯所,第260頁)
布熱津斯基將美國在該區域的最後目標界定為建立「一個真正分攤政治責任的全球核心」。這一目標,通俗地講,就是建立起來一個以美國為領導的多極體系。當然,這一目標能否實現,取決於幾大地緣實體的博弈。
表1 五大板塊經濟實力對比
國家 GDP佔世界份額(1998年)(%) 1973-1998年GDP增長率 1973-1998年人均GDP增長率
美國 前蘇聯 日本 中國 印度 21.93.47.711.55.0 2.99-1.152.976.845.07 1. 99-1.752. 345.392.91
資料來源:根據麥迪遜《世界經濟千年史》整理
三 中國崛起的地緣政治含義
1、 衝突之地,榮譽之地
中國的崛起是一個地緣政治事實。從空間特徵上看,中國是一個陸權和海權兼具的大國。在中國的西部、北部、西南部,被認為是歐亞大陸「心臟地帶」的一部分。撇開麥金德的大英帝國視角中所使用的「心臟地帶」這個概念,從中國的地理空間角度來說,這一地區之所以被認為是歷史的地理樞紐,原因是,中國的這一廣大地域,是幾大文明交匯的地帶。在全球範圍內,或許再也找不到一個區域能夠與這個地域相比。中華文明(儒家文明)、印度文明、佛教文明、伊斯蘭文明、基督教文明(東正教文明)在這裡相遇。幾大文明在這裡爭鋒、衝突、融合。這裡是衝突之地,也是榮譽之地。
文明的交匯與衝突並不是使該地域成為「歷史的地理樞紐」的全部。幾大文明體系在這裡落實為幾個大的國家:中國,俄國,印度等。除了這幾個大國外,中國的西部、西北部與被布熱津斯基稱作「歐亞大陸的巴爾幹」的區域相鄰。他們包括哈薩克斯坦、塔吉克斯坦、烏茲別克斯坦、土庫曼斯坦、亞塞拜然、亞美尼亞、喬治亞和阿富汗九個國家,而這一地區深受伊朗、土耳其等中東國家的影響。在地緣政治上講,這一地域是非常複雜的「破碎地帶」,大國爭相在這個地域施加影響,這九個國家中,有八個曾經屬於前蘇聯。蘇聯解體後,俄國仍然對該區域有很大的影響。儘管長期以來中國對該區域採取了旁觀立場,但是,由於特有的地理位置,中國一直就被認為是一個潛在的競爭對手。尤其是隨著中國經濟發展對能源需求的增加,隨著中國市場輻射範圍的擴大,中國更有可能參與該區域的活動。
2、 世界上最重要的海洋大國
中國地緣政治的複雜還不限於此。中國除了是歐亞大陸上一個重要的陸上大國外,還是一個海洋大國。中國有一萬八千公裡的海岸線,海岸線總長度位居世界第四位,自南向北,跨越寒帶、溫帶、亞熱帶三個自然地理區域。根據國際法和聯合國海洋法公約,中國主張的海域面積達300萬平方公裡,大陸架面積居世界第五。從地理上說,中國是世界上最大的海洋國家之一。
但是,長期以來,中國被認為是一個大陸國家。在中國的自我感知裡,也認為自己是一個大陸國家。中華文明因為發源於內陸大河,因此被認為是大河文明,與西方的海洋文明相區別。海洋對於中國的地緣政治意義,長期處在隱晦不明的被忽視狀態。雖然也有一些強調海洋的言論,但是,對於海洋的地緣意義,一直沒有系統化為國家意識。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近代。從中國1840年以來的近代史來看,地緣政治中的海洋方面,構成了中國近代史的「地理樞鈕」。中國近現代歷史的進程、形態都取決於海洋,未來中國的歷史樞鈕,也主要取決於海洋。
把海洋因素納入中國的地緣政治考量中,使中國的地緣形勢顯得更為複雜。在中國周圍分布著美國、日本以及東南亞諸國。如果說在中國的西部,由於「歐亞大陸巴爾幹」的存在而凸現了中國地緣形勢的嚴峻,那麼,由於臺灣問題的存在,由於海域劃分上與其他國家的分歧,中國在東部、南部海域上的形勢就更加嚴峻。
3、 複雜的鑲嵌畫
綜合考慮中國的地緣形勢,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世界上沒有第二個國家像中國這樣有著如此複雜的周邊環境。沒有一個國家周圍有著如此多的大國,沒有一個國家像中國這樣周圍分布著那麼多複雜的民族和文化。中國的周圍,是由複雜的鑲嵌畫構成的,而這幅鑲嵌畫蘊含著動蕩的種子。
這樣的環境,使中國成為未來世界的地理樞鈕。傳統的地緣政治學認為俄國、中亞、東歐是世界的「心臟地帶」,這反映著英國、德國的全球政治構想,這基本上是歐洲中心世界觀的產物。在全球主義時代,真正的地理軸心,自然還在歐亞大陸,而就對於歷史的影響而論,地理的樞鈕應當在中國。它構成了連接未來兩大地緣中心的「合頁」。
中國的這一地緣地位,經常被分析家們所忽視。即使像布熱津斯基這樣一位當代最著名的地緣政治分析家也對此估計不夠。出現這種情況的原因,主要是由於中國近代以來的政治經濟現實。其次是基於對中國目前的發展勢頭還不是很確定的判斷。布熱津斯基之所以未能正確估價中國在未來地緣政治中的地位,是因為他對中國的未來演進不太樂觀。
當然,一個國家所處的地緣樞鈕地位,並不意味著這個國家一定成為支配性大國。中國自古以來地理位置變動不大,但是對於這一地位的評價,卻變化很大。其中的緣由只能用歷史演進的進程來解釋。當人類進入「世界史」時期後,中國面臨了「三千年未有之變局」,出現了萬國「胥聚於此」的形勢。它成了列國爭搶的肥肉,重要則重要矣,只是國家不堪。
4、 牽動所有大國的革命
中國崛起為全球政治經濟強國將帶來一場全球地緣政治的革命。這將是一場世界革命。它將牽動全球所有大國,從歐亞大陸西端的歐洲,到美國,俄國,印度和日本。沒有一個國家擁有這樣的牽動力。在全球大棋盤上,中國的崛起將迫使其他國家重新考慮自己的戰略布局和結盟關係。這是由中國的空間屬性決定的。
中國崛起對世界地緣政治空間的影響,最直接、最明顯地體現在中國經濟對世界經濟的影響上。中國經濟進入世界經濟體系,引發了世界經濟空間的重新布局和全球分工體系的大規模調整。比如,中國作為製造業基地和出口競爭對手的崛起,瓦解了20世紀60年代在東亞地區形成的「雁陣體系」,打斷了日本、「四小龍」和「四小虎」組成的分工鏈條。1997-1998年的東亞經濟危機,標誌著東亞經濟地理空間的重組。
中國經濟對拉美國家也產生了強大的衝擊。比如,中國在與墨西哥競爭美國市場中,因其低成本優勢,而佔據上風。2002年,中國工資水平只佔墨西哥的1/4,由於在成本上無法與中國競爭,直接影響了墨西哥外國直接投資的下降。根據高盛公司的報告,中國對墨西哥國際收支產生的影響相當於其國內生產總值的4%,而這一比例還將繼續提高。
中國不僅僅是一個出口大國,而且正在成為一個進口大國。而進口的大量增加,將對世界經濟產生巨大衝擊。法國《世界報》的一篇文章分析說,2003年幾乎所有的商品都「陷入了一種沒有盡頭的螺旋形漲價之中」,鎳、棕櫚油、小麥、棉花等貨物的價格都大幅度上升。該文分析說漲價的主要原因「是因為世界原材料市場正在發生結構性變化,而這種變化的主要成因是:中國正在融入世界經濟」。2003年,中國棉花進口量上升到120萬噸。1-9月,鋅進口量上升209%,鎳進口上升了131%,鉛進口量上升了99%。有人預測,如果中國經濟保持目前的速度,世界原材料價格還會平均上漲10%到30%。
中國連續、快速的經濟增長,對能源的需要急劇增加。中國進入國際能源市場,將改變世界能源市場的結構,引起能源的國際流向和分布的重新布局。
三 案例分析:石油管道的地緣政治學
在俄國與中國大慶之間修建一條石油管道的計劃,本來是兩國石油公司之間的一項商業行為,在俄中20世紀90年代中期致力於建設「戰略協作夥伴關係」的背景下,這條管道雖然被賦予了一定的政治含義,兩個國家都用這種互惠的商業交往表徵兩國的友好的政治關係。修建這條管道項目的設想最早也是由俄方提出的。經過9年之久的談判,2001年7月17日,在莫斯科籤署了《中國石油天然氣集團公司和俄羅斯管道運輸公司、俄羅斯尤科斯石油公司關於開展鋪設俄羅斯至中國原油管道項目可行性研究主要原則的協議》,2001年9月8日,在中俄兩國總理定期會晤期間,在聖彼得堡籤署了《中俄關於共同開展鋪設中俄原油管道項目可行性研究的總協議》。2002年12月初,在江澤民主席與來訪的俄羅斯普京總統共同籤署的聯合聲明中宣布:「考慮到能源合作對雙方的重大意義,兩國元首認為,保證已達成協議的中俄原油管道和天然氣管道合作項目按期實施,並協調落實有前景的能源項目,對確保油氣的長期穩定供應至關重要。」
然而,就在2002年12月兩國元首發表上述聲明後不久,俄羅斯《消息報》於12月9日,在頭版發表題為《另闢蹊徑:東西伯利亞輸油管道線路可能生變》的文章,透露俄總統普京在曾於11月下旬主持召開安全委員會會議,並初步決定放棄俄中雙方已經籤署的有關從俄羅斯安加爾斯克至中國大慶的輸油管道協議,改而鋪設通向俄羅斯遠東的輸油管道。進入2003年之後,安大線明顯成為懸案。當時的俄羅斯總理卡西亞諾夫3月14日宣布,俄政府決定鋪設安加爾斯克-納霍德卡石油主管道,同時建設至中國大慶的分管道。但是,這次表態不久就證明,這並不是最後的結論,「納霍德卡方案」與「大慶方案」之爭仍在繼續。直到2003年極力支持安大線的尤科斯石油公司老闆霍多爾科夫斯基被捕和2004年3月總理卡西亞諾夫被解職,中國仍然焦急地等待著。一直到2004年12月31日,俄羅斯政府總理米哈伊爾.弗拉德科夫籤署了建設「東西伯利亞-太平洋」輸油管線的命令,中國出局的局勢才最終明朗了。該線路從東西伯利亞伊爾庫茨克州泰舍特市,向東經過赤塔州、布裡亞特共和國、阿穆爾州、猶太自治州、哈巴羅夫斯克邊疆區,終點是遠東地區納霍德卡港附近的別列沃茲納亞灣。這條輸油管線被簡稱為泰納線。
修建通向中國大慶的管道對俄國而言,有著經濟上的合理性。這個方案也符合中國的利益預期,該項工程投產後,將直接改變我國石油進口56%來自中東地區的現狀。到2010年,20%至30%的石油進口將來自俄羅斯,直接改善中國石油安全的現狀。
但是為什麼經濟上是合算的方案,卻最終被放棄?再說,兩國最高層已經多次表示支持這個項目。俄國解釋說,放棄安大線是出於生態原因。
我們關注的不是俄國公開說了什麼,而是試圖猜測其未言明的內心考量。從地緣政治學的視角來看,俄國置高層政治承諾於不顧的秘密,應當是很明顯的:一個國家的空間屬性往往抖露出其行為的秘密。
首先是中國和俄國。俄國方面之所以否決安大線,是因為從俄國方面看,中國是潛在的甚至現實的地緣政治競爭對手。因此,需要引入別的力量來平衡中國;其次是中國和日本。日本在最後關頭的介入,無疑正合俄國的心意,日本通過此舉,表明它願意藉助俄國平衡中國在該地區的地緣影響;第三是俄國與日本。雙方對該地區長期的地緣形勢有了共識,因此,兩個國家都看出了合作的必要性。
中國通向俄國和中亞石油管道的修建表明,對於俄國和其他大國來說,中國正在成為本地區重要的地緣政治競爭者。因此平衡中國的地緣影響,變得突出起來。俄國在安大線上的行為表明了這一點,美國則向哈薩克斯坦政府施加壓力,要求哈不要實施中哈石油管道項目,同時加緊對哈石油投資,它牽頭修建了經亞塞拜然、喬治亞、土耳其地中海港口的石油管道。
對於圍繞俄國和中亞石油管道的競爭,美國著名的戰略家布熱津斯基曾經有過出色的分析。他認為,俄國把石油管道看作是像鐵路等交通網絡一樣,對於俄國確保對該地區的控制有重要作用。對石油管道的競爭實際上是「競爭能否進入該地區」,在蘇聯解體之前,進入該地區的途徑完全由莫斯科所壟斷,所有的鐵路運輸,油氣管道,甚至航空運輸都得經過莫斯科這個中心來運營。俄國政治精英希望這種狀況繼續下去(《大棋局》,東方編譯所,第185頁)。這樣石油管道問題,就成了決定中亞未來的關鍵。如果俄國石油管道都在俄國的國土上,即使俄國不炫耀實力,也將使中亞國家依附於它。反過來,如果管道經過多個國家,那麼,就沒有那個大國能夠壟斷進入該地區的途徑了。這不是俄國願意看到的。從2003年10月份逮捕尤科斯總裁引起俄國政壇重組一直到2004年3月解除卡西亞諾夫總理職務,都隱約可見石油管道的影子,而這個影子背後,則是俄國最高決策層的地緣政治考量。
四 穩在亞洲:中國的地緣戰略
在西方地理政治學中,中國一直佔有著十分突出的位置。麥金德曾經認為,德國和中國都有可能成為心臟地帶的未來佔有者。魏格特也強調「我們這個世紀的心臟地帶」和它的兩個主要大國——俄國和中國——的重要性。中國作為心臟地帶的國家,在20世紀初甚至引起了西方的恐懼,威廉二世首先提出的「黃禍論」就是這種恐懼的表現。這樣的恐懼在21世紀又有復活的跡象(見專欄1)。
專欄1:「黃色浪潮』席捲遠東俄專家聲稱警惕黃色威脅
俄羅斯《獨立報》2003年8月6日載文說,自1990年下半年以來,遠東、西西伯利亞和東西伯利亞的人口減少了近1/3。來自東方的「黃色威脅」已經成了俄羅斯國內政治生活中常見的現象。中國與俄羅斯相鄰的地區居住著3億多人。中國人認為,可以有5000萬至7000萬中國人居住到西伯利亞和遠東。 莫斯科國立大學亞非學院教授納·艾拉佩多娃對記者說,中國現在有I.3億至1.5億的失業者或者不完全就業者(加上城裡的失業者,約有2億失業人口),加上最近10年內又將有1.6億人進入工作年齡,這個數字還會不斷增加。中國必須不斷地創造就業機會,否則就會發生社會大騷亂。所以,俄羅斯如果不想最終喪失東西伯利亞和遠東,就應當發展這些地區。她說:「雖然因為我們同中國有著『戰略夥伴關係』而不願想這些問題,但這個問題是必須考慮的。」 格爾布拉斯教授認為,俄羅斯很快將面臨勞動力不足的問題,到時將不得不從相鄰國家進口勞力。中國人肯定全佔多數,因為同其他國家的人相比,他們更有競爭力。再說,如果俄羅斯的經濟狀況變好,到俄羅斯來的中國人會大大增加。專家估計,2010年,在俄羅斯的中國人將達800萬至1000萬。 如果這樣,華人將成為僅次於俄羅斯人的俄羅斯第二大民族。俄羅斯還必須考慮到某些地緣政治因素。中國人大量進入俄羅斯遠東,他們不僅不會被當地人同化,相反,早晚會讓中國的領土要求死灰復燃。從俄中關於俄羅斯加入世貿的會談可以看出,中國領導人是多麼強硬地捍衛自己國家的利益的。 雖然事情還議而未決,「黃色浪潮』已經席捲遠東,並且直達俄羅斯的西部邊境。 格爾布拉斯教授說:「大部分中國人在莫斯科從事批發和零售商業,但是莫斯科當局把它列為非法經濟活動。這時官員和警察是有利的,他們可以索取賄賂。而從事這樣商業活動的人也可以逃稅。」
根據前面的描述,歐亞大陸處在替代的地緣政治過程中,其標誌是:幾大地緣實體都處於成長中,都把穩定與合作視作基本的目標,探索一種大國合作的新秩序。在這些大國中,沒有一個有單獨稱霸的地緣政治野心。可以說,目前歐亞大陸的地緣形勢是歷史上最好的。
傳統的地緣政治學充當了西方殖民帝國全球徵服的地圖。在20世紀70年代興起的新地緣地政治學中,這一傾向被摒棄了。歐洲最突出地反映著這一趨勢。前蘇聯後期和當今的俄國,也反映著這一趨勢。中國在中亞的政策,同樣反映了這一趨勢。美國在所有大國中,雖然更具革命性,但是,美國的行為與其說是製造了地理災難,不如說是為了消除「蓋達組織」和薩達姆政權製造的地理災難。
在評價中國崛起的地緣意義時,應當將這一新的趨勢所提供的地緣維度作為參考框架。對空間整體性的強調,將我們引向對全球問題的關注。我們認為,全球問題構成了對人類賴以生存的地球空間的最大威脅。近代以來,對地球的發現和掠奪,主要是與民族國家聯繫在一起的。全球性問題,也是一個一個民族主權國家製造的。回顧歷史,一個清晰可見的線索是主權國家對空間的貪婪追求。「爭奪陽光下的地盤」、「大東亞共榮圈」等等,就是這些國家為自己的空間行為所做的辯護。在這些理論指引下,這些國家在本國內和國外製造了一個又一個地理災難。
新的地緣政治學強調,首先要約束主權國家的掠奪行為。這一新的認識,來自於羅馬俱樂部的一系列研究。羅馬俱樂部指出,對解決危機來說,最大的障礙,恰恰來自於這些主權國家,《未來一百頁》的作者奧雷利奧.佩西激憤地寫道:為了固執地維護這種卡夫卡式的政治結構,人類已經付出了無法計算的代價。這種代價並不局限於各種戰爭和衝突(包括兩次世界大戰)。在和平時期,代價也是沉重的。除了各項直接的費用之外,還要為建立各種在國內無競爭能力的工業津貼,還要為保護本國利益,為經濟上的和知識方面自給自足付出代價,以及為以民族主義薰陶本國人民的教育事業和對世界事務的盲目無知付出代價。毫無約束的競爭迫使各國自私自利,依賴欺騙,虛構歷史,操縱報紙,以謊話去堵塞人民的頭腦,替政府各種不可告人的動機進行辯護。所有這些因素,都毒化了國際氣氛。世界的公民們被迫生活在一種偽善的似是而非的氣氛之中,卑鄙和權益手段漸漸磨滅了他們的個性並摧毀了他們的現實感。
這一新的地緣政治學有著豐富的內涵。首先,必須改造自1648年以來形成的民族-主權國家體制,用民主化和人權至上的原則重新塑造國家體制。其次,將地緣政治綠色化(The greening of geopolitics)運動正在興起,正如歐洲出現的那樣。這一新的概念,所強調的是和平地利用空間,而不再是對空間沒有節制地掠奪。第三,新的地緣政治學不再是領土佔領的地圖,而是文化傳播的嚮導,它強調空間的文明化而不是物質化。這些原則構成了地緣政治學理想的方面。
如果從理想回到現實,我們注意到,中國在地緣上所處的樞軸地位,是可資利用的財富,這一地位為中國的行為提供了巨大的空間。但同時也要看到,中國實際上缺乏地緣夥伴。中國周圍大國林立,所有這些大國,都同中國存有地緣衝突的潛在可能。而且,很容易形成一個針對中國的聯盟。在目前所有地緣棋手中,中國或許只有一個勉強的夥伴:歐洲。
克服地緣劣勢,同時充分利用地緣空間的恰當戰略,我認為應當是「穩在亞洲」。這是一項保守的地緣政治戰略。
穩在亞洲的地緣戰略要求中國國內形成一種以內部建設為核心的共識。真正的挑戰也在這裡。應當說,在改革開放之初,這個共識是存在的。但是,隨著中國國力的增強,隨著國內累積的問題越來越多,這項共識,就遇到了嚴峻的挑戰。首先,累積的力量開始向外投射,一些集團躍躍欲試;其次,國內矛盾和危機愈發尖銳,增長未能得到公平分享;第三,弱勢群體藉助民族主義鏡像,開始影響對外政策。所有這些,瓦解了國內改革的共識。
在國內建設共識受到質疑的情況下,向外投射力量的擴張共識,就很容易形成。極端民族主義是未來中國真正的危險。
於是,理想的地緣政治戰略與現實的穩在亞洲的戰略,在國內建設上相遇了。中國需要啟動新的國內改革,以聚攏國家目標,將20多年來積累起來的力量,引向國內建設問題上來。
(責任編輯:崔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