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東,書評編輯,專欄作者,南都觀察特約作者
前段時間,我偶然留意到一本叫《低欲望社會》的書在中國悄然走火,其副標題是「胸無大志的時代」。作者大前研一最為外界熟知的身份是「管理學家」,同時也是一位聲名遠播的社會批判家。從書封和推介語看,他直言當今日本「年輕人沒有欲望、沒有夢想、沒有幹勁」,已陷入「低欲望社會」。
在日本,像大前研一這樣的判斷已讓人習以為常,甚至中國人對這一印象也不算陌生。
真可謂時過境遷。
美國學者傅高義當年在《日本第一》中讚賞的有追求、有抱負,且精於計算的日本年輕人,現在不見了。他們只屬於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不論物價如何降低,消費都得不到刺激。貸款期限達三十五年,銀行信貸利率不高於百分之二,卻無人問津;年輕人失去物慾和成功欲,對於車和奢侈品嗤之以鼻,都「宅」起來,因陋就簡。
不過,《低欲望社會》目前在中國大陸尚無中譯本——不知國內評說者是否看過原書,也不知是否有圖書出版機構已買下翻譯版權,要提前造勢。總之,唯有大前研一那幾句對「低欲望」的描述流行於網絡,被反覆引用。
至於日本自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來到底經歷了什麼,各種說法大都極為籠統。我所在的媒體曾約來一篇文章,作者研究經濟學,他在「經濟增長」和「經濟政策」等層面做了一種宏觀經濟學探討,解釋了收入預期和經濟增長停滯如何使消費欲望低迷。
▲ 早在2011年,日本的非正式工人(沒有帶福利的全職工作)在全部工人中所佔的比例從1990年的20%上升到約35%。為了省錢,有的人在網吧裡尋求安身之處,被稱為「網吧難民」。他們在夜裡租下網吧的包廂,並於清晨離開。圖為當時26歲的建築工地保安在網吧包廂中翻閱雜誌。 Shiho Fukada / Panos Pictures
我原本覺得經濟分析已足夠解釋「低欲望」的由來,直到讀到作家侯虹斌在騰訊《大家》上的《無性無欲的日本給中國什麼啟示》一文。作者將當下日本的「低欲望」歸因於性別關係不平等,即女性的「人身依附」加重了男性的枷鎖,「不管男人女人,都既不想結婚也不想生孩子」。文章讓讀者看到,即便是一個高度發達的市場經濟國家,它的經濟增長,照樣可能被不平等的性別關係拖累。
在微博上搜關鍵詞「日本」、「低欲望」和「超單身社會」,可以看到許多相同的說法。我很詫異,看來這種歸因已很普遍。男女無疑都是不平等性別關係的受累者,但這樣的不平等是否為日本「低欲望」的原因,還需更審慎的判斷。
▌性別關係不平等無法解釋「低欲望」的日本
回看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日本,其經濟復甦與發展令人震撼,步伐極為迅速,圖景蔚為壯觀。這跟九十年代以來經濟增長停滯的日本簡直判若兩國。然而,那時的日本性別關係更不平等,家庭集體倫理更為強大。
據傅高義1958年到東京做的田野調查,當時現代自主平等的女性權利剛要起來。而這種「起來」還只限於家庭內部夫妻關係的改變,妻子可能掌握著家庭開支分配權,能決定錢怎樣用、用到哪裡。但終生追求獨立自主的單身女性,基本不可想像,女性仍然要依附於婚姻和生育。
按照傅高義本人在《日本新中產階級》中的描述,那可是一個尤為典型的「高欲望」社會。城市裡的新中產忙於升職、加薪、買房和子女教育。他們焦慮、緊張,激烈的競爭使得他們必須馬不停蹄向前奔跑。這與近些年中國流行電視劇——諸如《小別離》、《歡樂頌》中的城市中產極為相似。
▲ 1990年4月,「繁華的泡沫時代」中的東京澀谷街頭,逛街的人群穿梭在「忠犬八公」的雕像周圍。 田鍋公也 / 每日新聞
而當年日本的「高欲望」,恰恰脫胎於家庭集體倫理,包括今天被詬病的所謂「男權」。這一倫理要求男性買房買車,要求家庭必須投資子女教育。鼓勵男性成功的意識形態迫使他們賣命工作,馬不停蹄向上爬升,否則被定義為「失敗」。全社會於是合謀生產出一種巨大的欲望。
那麼,同樣是不平等的性別關係,何以彼時帶來「高欲望」,此時卻導致「低欲望」?當年的不平等只會比今天更甚。
實際上,性別關係不平等並不是一個重要變量。更何況,認為它導致「低欲望」還假設了一個非常重要的前提,即認為刺激欲望需要結束「單身」回歸家庭。
日本國立社會保障與人口問題研究所公布過一組關於「終生未婚率」的調查數據:2015年,五十歲之前從未結過婚的日本男性比例約為23.4%,女性約為14.1%,相比往年持續增長。單身和獨居的流行程度可見一斑。然而,這些數據也提供了一種歸因便利,使「不結婚」、「不生育」仿佛成為了罪魁禍首。
但其實單身主義、獨居,乃至「少子化」,是世界範圍內的一股潮流。日本也置身於潮流之中。難道說這一波席捲全球的個體化是性別不平等、加重雙方枷鎖的結果嗎?相反,一個常識是,個體化和性別平權運動才相輔相成。這是因為,女性擁有更獨立、更自主的選擇權,不必只能依靠丈夫或子女生活,繼而瓦解了「男性」這個性別中心和權威。而這些都使得單身或獨居成為可能。
退一步來講,經濟增長不等於個體幸福,研究經濟增長的動力,也不必只是從個體身上尋找,粗暴歸因於「低欲望」。這是制度和現實思考上的懶惰。《低欲望社會》被讀者批評缺乏深刻的反思而只限於「吐槽」,原因大概在於此。性別平等固然重要,但要和「低欲望」聯繫在一起很難講得通,誇大了兩者的關係就可能偏了方向,忽視更重要的問題。
▌階層流動和消費結構中被忽視的「單身者」
今年上半年,國內翻譯了一些思考美國階層流動的作品,其中傳播較廣者如《鄉下人的悲歌》和《我們的孩子》。
前者是非虛構作品,作者萬斯回憶自己的奮鬥及見聞,講訴了一個底層白人向上流動的艱難故事。後者的作者是頗有學術聲望的政治學家羅伯特·帕特南,他和團隊回顧美國半個世紀以來的階層流動變化,指出現今美國的階層固化已磨滅了昔日美國夢的光輝。這一矛盾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了川普的崛起。
▲ 美劇《無恥之徒》講述了美國底層家庭的日常生活,毒品、酒精等等因素都在消耗著底層年輕人的向上動力。出身芝加哥南區貧民窟的 Philip Gallagher 以全額獎學金進入麻省理工大學之後,不斷被原生家庭往原來的方向拽。 Shameless
這兩本書讓人看到一個世界性的階層流動故事,哪裡都有自己的難題,哪裡都不容易。近代歷史上,可能只有十九世紀「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的社會階層背景可比擬。
然而,兩者都只是在家庭的範疇內思考階層流動。追求個體價值的美國,自二十世紀以來也一直呼喚重返家庭。
美國是較早感知到單身和獨居這股潮流的,有不少學者在「後現代性」或「後工業社會」的語境下做觀察和研究,典型的如艾裡克·克裡南伯格的《單身社會》。然而到目前為止,反思階層流動的作品並未真正思考單身和獨居的群體,包括他們究竟在整個階層流動中處於何種位置,以及他們需要怎樣的權利和制度環境。他們往往只是粗糙地說這些單身者是城市新興中產,喚不起同情。但並非單身者都是有產者。
在日本,2015年創下歷史新高的「終生未婚率」調查對象是50歲以下的群體。其中最大的在1991是20多歲,這一年是日本經濟增長停滯的起點。當經濟增長停滯和世界性的單身浪潮同時到來,自由的流動空間是否向每個人平等開放?是不是只有家庭才需要階層流動?
前些年NHK電視臺有一組採訪,整理成《無緣社會》一書,講述了在日本被邊緣化的老年單身者。它讓人思考,單身者在時代變遷和階層流動的浪潮中,為何那樣脆弱?當下的日本年輕人不買房,不買車,甚至不出門,他們的未來也是這樣的嗎?這樣的「悽涼」景象,為什麼還是無法激發年輕人的鬥志,以及結婚生育的欲望?
日本一家叫博報堂的廣告與調查公司根據調查預測,日本男性的「終生未婚率」到2035年將接近30%,女性將接近20%。約有1/4的日本人會過單身生活。
▲ 寄住在網吧的Tdayuki Sakai。隨著女兒大學畢業,在信用卡公司工作了20年的他辭職後成為了一名「網吧難民」。在被記者問及是否願意搬到一間公寓時,他說:「不,我只是想離開日本。我沒有什麼可失去的了,我對這個國家不抱希望。」 Shiho Fukada / Panos Pictures
世界真的變了。然而,制度設計和安排並未嚴肅對待這一變化。包括日本在內的國家花盡心思用社會政策刺激欲望,但都把希望寄託於家庭這一基本單元。他們設計制度保障家庭,離婚的妻子可帶走大部分資產,但數據並沒有顯示女性因此更想結婚生育。就在最近,日本石川縣河北市還討論是否像韓國一樣設立「單身稅」,但真的能把單身者推向婚姻嗎?
我不是單身主義倡導者和踐行者。但當越來越多的人更注重個人滿足,不願將就,不願在規定年齡內(甚至一生)結束單身,是不是要尊重他們的選擇?(尊重並不意味著全社會成員都會單身)除了社會保障,是不是還要嚴肅思考他們在階層流動中的處境?向上流動需要個體的奮鬥和努力,只有回歸家庭集體倫理才能產生這種欲望嗎?
二十世紀經濟史家卡爾·波蘭尼在《巨變》中回顧市場經濟的誕生時說,市場不是憑空出現的,需要貨幣、勞動力和土地的商品化。這其中的勞動力是怎樣出現的呢?先是衝破傳統集體的供應制度,製造飢餓,餓了要勞動;隨即是個體化,獨立生存和自由流動。但是,他筆下的「製造飢餓」和「個體化」,是家庭作為基本單元的,是家庭相對於家族或村落集體的個體化。
當今新一波席捲全球的個體化,是以離開乃至解構家庭為方向。原來的消費欲望,買房買車、結婚生育、子女教育,都被極大地消解了。單身者也有消費,可能更願意旅遊、娛樂,但目前刺激欲望最厲害的消費品,仍基於婚姻家庭生活。
「高欲望」重新崛起,需要更根本的思考,尤其是單身者在整個社會階層流動中的位置,與結婚者平等的制度環境,而不只是坐等將來有一天消費結構變革,用新的消費品刺激他們。
▌「高欲望」和「低欲望」並舉的中國社會
再看中國。社會學家孫立平有一個判斷,中國的經濟發展,「短期看政策,中期看趨勢,長期看文化」。政策在中國隨時影響經濟的具體發展,但時間一拉長,它也需要服從於趨勢和潮流。影響更深遠的是文化。
回味一下德國社會科學家馬克斯·韋伯的論著《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對這種文化與市場經濟關係的思考就不會陌生。孫立平說,中國是高欲望的,為了賺錢,可以加班不休息,為了經濟增長,可以犧牲環境。這一文化決定了中國經濟遲早超越美國。熟悉他的讀者都深知,他的判斷絕非基於經濟增長帶來的民族自負。
四十年來,中國的經濟增長的確受益於「高欲望」和「個體化」。二十世紀末流行起來的「成功學」見證了欲望的濫觴。在計劃年代,欲望是被計劃的,按全國物資生產水平、個人城鄉身份、政治忠誠度來分配。改革年代,走出集體生活約束的個體化帶來了一定的勞動力自由流動,直接推動了中國市場經濟的興起。
然而,這些並非一成不變。
我生於1990年,從小目睹人們為了生存趕往城市打拼。這背後是一個全面市場化的中國,欲望被釋放,家庭式的個體化出現。工作後,我看到的更為複雜:企業瘋狂加班、「空巢青年」、被大城市限制的勞動力流動……而更宏大的現實背景是,在「高欲望」的中國,「低欲望」也在悄然興起。
2016年7月,一張「葛優躺」的圖片走紅,旋即興起一場「喪文化」和「小確喪」的青年流行文化,持續至今。與此同時,中國正在出現龐大的單身和獨居群體。根據《中國人口和就業統計年鑑2015》的數據,2014年,中國20歲以上的單身人口——未能結婚以及自願保持單身——約為1.4億。這裡面,有超過5800萬人過著「一個人的生活」,其中青年(20-39歲)已達2000萬。
▲ 5月3日,阿里巴巴發布基於用戶數據的報告,發現從地域分布來看,深圳一舉超越北京、上海,成為空巢青年最愛盤踞之地,而像產業密集型城市蘇州、鄭州、東莞等城市也紛紛擠進前十。 阿里數據
基於這兩個可能不那麼重要的現象,可以提出一個重要問題,現在中國的「高欲望」會不會變成「低欲望」?「葛優躺」是權利意識增長、工作負重和階層流動艱難的共同結果,是被迫的「低欲望」。「空巢青年」以經濟層面的勞動者身份到大城市打拼,無權享受平等的城市公共服務,因而不具有完整的市民身份。經濟學家倡導中國繼續深化改革,打破制度限制,進一步激發市場活力,道理同樣在此。
目前中國最大的群體仍是「高欲望」。整個社會渴望成功,刺激著住房、汽車、婚戀市場、教育培訓等消費。這是中國經濟增長引以為傲的觀念資本。但是,單靠寬鬆金融政策維持「高欲望」並不夠。怎樣通過下一輪制度安排,移開障礙,推動勞動力更自由、完整、平等地流動,才是未來的方向。
中國經濟增長終究要從投資轉向消費。但是,現今的大城市制度設計和安排,卻和刺激消費的「高欲望」相悖。一些大城市驅趕低技能勞動者等做法,讓「高欲望」背著太多的制度包袱。更何況,世界範圍內的「欲望」經驗也表明,「高欲望」還並不一定會永久旺盛。
同欲望緊密相關的一個詞是「自由」,早期市場經濟的發展,意味著一種無拘無束的自主權,尊重欲望和自由即經濟正義。這也是政治經濟學史家常說的「自由放任式市場經濟」的倫理基礎。世界範圍內的歷次經濟危機和思潮競爭,改變了欲望的內容。首先是十九世紀的工人,接著是二十世紀的黑人、女性,以及環境和動物權利保護倡導者,都在通過抗爭來壓縮欲望。在他們看來,欲望自由不是肆無忌憚的,不得超越這些群體的權利,而這些群體在不斷擴展。
從權利觀念上說,有的欲望被淘汰是一種進步。問題是,這預示著一種欲望不斷被限制的趨勢。特別是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以來,傳統工人運動衰落,環境保護和動物權利運動興起。我們的未來究竟是不是「後物慾」的?
在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的中國,「囚歌」一度流行於大街小巷,如《十不該》、《鐵窗淚》。它們唱著當時中國面對「高欲望」和傳統倫理剛被衝擊時的緊張,其表現是年輕人的狂喜和自上而下的「嚴打」。那時候,有人渴望尋找一種新的倫理秩序來應對危機。被稱為美國商業精神代表的安·蘭德作品就是這樣進入中國。
當今中國的「高欲望」已持續了三四十年。站在經濟增長的角度,怎樣破除制度壁壘,以更平等、自由的環境維持「高欲望」,是一項改革挑戰。而怎樣準備迎接更大一波「低欲望」的到來,中國和日本面臨相同的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