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晝與夜：為了告別

重慶，晝與夜：為了告別

解放碑

重慶，讓我印象深刻的地方，嘉陵江兩岸的高樓，一如密林，蔚為壯觀；是解放碑，我一次次來到這裡，坐153路公交車，看它白晝如織的遊人，看它夜晚紅紅綠綠的燈火。它通往各個方向，各個方向也通往解放碑。在解放碑，遇到很多印度人，似乎是一個村子的全來了，做生意還是旅遊？

是觀音橋，道路和眼界，陡然間開闊，氣象萬千。我去附近的華潤萬家理髮，快剪十元。是大學城，重慶大學校園裡的湖，虎溪。一天天地熟悉了，那些平常或者優美的地名，鴛鴦、西永、陳家橋、悅來、南坪……重慶是一個龐大的城市，由一個個城鎮組合而成。

我最熟悉的地方，是渝北歡樂谷那一片，和沙坪垻的曾家鎮。我在這裡上過班。記得康居西城、城立方、康田漫城、重慶大學、曾家鎮……. 江家街，觀音橋，解放碑，大學城。

高低起伏的山脈，盤旋上下的道路，遠方罩在霧氣中的樓群，一個魔幻性質的城市。

在嵐峰的時候，是夏天，重慶天熱，床上鋪著床墊，上面再罩一個床單即可。在裕同的時候，是秋冬，南方已冷，薄被已無法禦寒，只好把所有的衣褲都穿上睡覺，半夜仍會被凍醒來。帶的東西少，只是為了行李輕便。在單位是吃員工餐，米飯和炒菜，管飽。周末休息上街，一般是重慶小面，油炸空心菜，或者一元一個的包子，十元一碗的餛飩，十五元一碗的回鍋肉套餐（一份回鍋肉，一份油炸空心菜，一碗米飯，一份湯），好吃，也實惠。

我們的工裝，是藍色的，短袖，穿著很輕盈。上班很累，連續十到十二個小時的勞作，人際關係的淡漠，每個人都僅僅是機器零件的構成部分，毫無感情色彩。人不多的一點善意，在機械而冗長的勞作中，被消耗殆盡。下班後的時間，就是自由，用來看重慶，去觀音橋，去石橋鋪，去壁山……記得照母山，記得重慶北站，動力國際，夜晚樓下的小吃街。太空飛船般懸在空中的輕軌站。乘地鐵過站，或者，不停地行走，任時光流逝，並不孤獨。

在重慶，沒有讀過一本書，在網上看過電影《讓子彈飛》，挺好的。無論是在嵐峰的高架床上，裕同的木板床上，還是重慶北站太空艙的封閉艙裡……感受到的不一樣的感覺，每一個重慶之夜。記得那時的時光，在眼前，在朝天門那裡，踩著漫長的石階下去，就是寬闊的長江。那些迷宮般蜿蜒的街巷，虎曾大道上的車流，大西南的雨……燈光串聯起了這個城市的夜晚，魔幻而旋轉。

它也是雨之城，雨，幽居在重慶的深山河谷，常常不喚自至。出太陽的時候，那仿佛是神賜，天地為之一亮，一切都賞心悅目。夏天的雨，是過雨，來得兇猛，去得急。恰好能為炎熱降溫。秋天的雨，卻冗長得沒有盡頭，下在任何一個時刻，任何一個地方，樓、樹、車流……都被雨水泡溼了。洗過的衣褲掛在陽臺上，或許一周都幹不了。讓人懷念蘭州的乾爽天氣。

因為多雨，林多草密，重慶是多陰柔氣質的城市，大概南方城市都是這樣的吧。有河從附近流過，是虎溪？北方人很難適應南方的雨季，綿綿愁緒，出門必須帶傘，雨隨時會來。

我喜歡重慶的迷離和魔幻。但適應不了重慶的雨，無休無止的雨，把人的心情都澆涼了。大學城，秋天，綿綿陰雨下了一個整月，把我對重慶的好感徹底敗壞了。只帶了兩雙鞋子，都被雨水泡溼了。出門，就是拖著一腳的溼漉漉行走。而且，還幽冷。

宿舍裡沒有網絡，晚上我就滿街遊走，曾家大道沿路有長椅可以休憩，有路燈燈光庇護，在這大西南。在康居西城那裡，有大片的草坪，在沉沉夜色中，好像它要滑翔著向邊緣下落。我記得一路的風景，有幾處銀行，可以在門口坐下來蹭會網。有一處衛生間，可以方便。有一家家飯館，燈火通明，隔窗也添一分暖意。直到大學城，沿著寬闊的大門，進入重慶大學，它的風格，是完全開放式的，歡迎任何一個人進去。花園式校園，有湖，有山，湖面上鵝在自由地遊弋。坐在湖邊，頭頂就是夜空，湖面上蕩漾著燈光，那一時刻，讓人感覺到，這個世界，只有我，和這一個它，相對相望，之外，還有一個星海般迷離的塵世。這一切如此切近，又如此虛妄。我靈魂深處的一部分，失落在了這裡，無法尋回。

晝來了，夜去了；夜來了，晝去了……在重慶的一天又一天。吃食堂一葷兩素的員工餐，還可口，分量管飽。沙坪垻工業區，那些在異鄉打拼的年輕人。英業達生活區，晚上過去吃夜宵，吃一碗餛飩十元，包子一元一個。下了夜班的年輕人，湧出廠區，買吃的，或者去網吧打遊戲。穿著綠色或者粉色的工裝。而那路，時而盤旋而上，時而盤旋而下。

下雨了，這大西南的雨，淅淅瀝瀝，沒有盡頭。雨，把重慶淘洗得憂傷、迷離。雨中浮現在長江兩岸的燈火，南坪和南岸，有什麼區別，不知道。

你站在這裡，在街上，在人潮中。當燈光亮起，長夜降臨。

有時候，人錯過就是永遠錯過了，只有遺憾，而生活還將繼續。

人間，晝與夜。

經歷了重慶的夏，重慶的秋，但在長冬降臨前，我選擇了離開，因為冷，也因為工傷，那樣的痛，失聲痛哭。然而，也因為激越，因為痛，你才對這個城市，有了深刻的感覺，記憶裡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所以，年輕真好，可以選擇自己嚮往的地方，去生活，心是自由的，不為物役。如同飛鳥，飛翔是它唯一的本能。

在重慶流過血，流過淚，重慶於我，不再是一個普通而陌生的城市，它已銘刻在我的血脈中。如果人生能夠重來，我希望能夠早日出發，抵達理想之地，一切重新開始。

左手工傷以後，洗衣洗臉，都只能右手單獨來，怕傷口感染。最初，每天去香爐山社區醫院診治，換藥輸液，後改為去陳家橋醫院，雖是二級醫院，真心不如香爐山醫院貼心。每天都提心弔膽，生怕傷口惡化，左手會爛掉。用了半年的時光，左手才恢復如初，不再心驚。

想像，人無端端地在這裡生，在這裡行，在這裡安息。多麼漫長的一生，和相識，或者陌生的人，糾纏著走完。

記得沙坪垻龍臺社區，一個周末的雨天，我路過時，試著去詢問工傷處理事宜，接待的是個女士，她也不怎麼懂，就把大廳裡所有的同事都叫了過來，幫我查詢，社保局的地址。很感動。還有那些美麗的地鐵售票員，重慶的地鐵站，設計得如同迷宮一樣複雜，重慶又大，我坐地鐵常常要換幾趟線路，只好求教於售票員。我聽力差，那些美麗的售票員，會把路線給我寫在紙條上。很溫暖的感覺。雖然，我只是此間的一個過客。

還有小何，在裕同，我們在一個宿舍，很稚氣的面龐，貴州人，才16歲，就出來闖蕩了。我們短暫地交談過幾次，每次在食堂吃飯，他都會坐在我對面。後來我工傷，每天跑醫院，不怎麼見面。他工期滿後離開，在我床上留了紙條，叮囑我多注意安全，不要再大意了。一直習慣於封閉自己的感情，以淡漠的一面示人，可在那一刻，我流淚了，在異鄉。擦肩而過的溫暖。謝謝，這個少年的留言。可惜當初沒有請他吃頓飯。都是行走途中，隨時會離開。

還有M，你還好嗎？那一夜，在禮嘉輕軌站出來，地鐵停運，馬路上沒有公交車和計程車，我步行前往歡樂谷，在一處高架橋上迷路了，失去了方位感。只能在馬路上亂走，試圖找到方向。夜裡一點才摸索到歡樂谷。後來，我把這段經歷，對M說了。每次相聚，她擔心我迷路，會發來詳細的路線圖，或者到站臺接我。她比我高一頭，苗條。她的笑容，她的嗔怒，她回憶起往昔感情創傷時的痛哭失聲…..我和她，本質上不是一路人，我不通世事，而她，對時尚潮流非常熟悉，她和朋友們聚餐，一起跳鬼步舞，留丸子頭。M，說話做事，灑脫，典型的重慶人。她的朋友圈，也是調皮歡快的調子，「在山卡卡裡餵蚊子」，「耍哈晚上來我家屋頭吃飯」……..

第一次見的時候，在南坪，我從歡樂谷出發，換了兩次地鐵到達。南坪是重慶的老城區，建築比較舊，街上人多，她買了麻辣兔頭、火腿腸和炸魚段招待我。她的衣著並不時尚，白色的女式T恤衫，我們吃飯的時候，她不時地接聽電話，和對方商討著什麼，大概是工程上的事情，我聽不明白。第二次見，我回請她吃麻辣魚火鍋，就是太辣了。我和她離得很近，相視的時候，是幸福的，雖然非常短暫。

遺憾的是，我和她沒有辦法交流，她聽不懂我的話，我也聽不懂她的話。我沒有告訴她，其實，我有聽力殘疾，只能靠對口型來辨別對方的大概意思，常常會曲解，很多人因此和我有著深深的隔膜，無法走近。但M沒有，她只是簡單地以為，我就是聽不懂她的口音，她因此嗔怪，氣惱，但我們之間是平等的。人生中，會有真誠的感動，和喜悅，雖短暫如閃電，卻平衡了那樣多的悲苦。

我即將離開重慶的時候，她焦灼、痛苦，她在工程上的投資失敗了，欠了債，債主會上門催討。有幾次，她讓我幫她，給欠費停機的電話充值。也許她心情不好，那次在街上，當我怎麼都聽不明白她的話，反應不過來時，她氣惱得頓足而去。我知道就此別離，乘車去陳家橋醫院治傷，16個站，大雨，輕工學院長長的圍牆，不見盡頭的樹林，熱血冷淚激越而去。這是你們的世界，而我只是經過，看到，和消失。M，你還好嗎？願生活不再刻薄，此後能夠心安。

在這裡認識了她，不遺憾。雖然只是短促的相識，錯過。有的人錯過了，不會惋惜；有的人錯過了，卻會長久痛惜。天地造化，只能如此。

只能祝願她好，能夠如意。在紅塵中，多少人擦肩而過了，甚至來不及告別。

我想這就夠了，雖然只是短暫的相識，然後擦肩而過，依然被感動過，溫暖過。在煙雨迷離的大西南。在長路上，錯過每個人的故事，每個人的傷痛，我又知道多少呢？一次次地，想著這一切，沉入夢鄉。

在重慶，沒有帶書，我排遣孤獨的唯一方式，就是在夜裡，不停地行走，一個站一個站，一個夜晚一個夜晚，走過去了。沿途，我一路甩動手臂，有意識地彎曲伸展十指，力圖讓傷手恢復得更快。

時間，還是有意義的嗎？在這迷霧游離的大西南。我是游離在這人群之外的一分子。偶爾憂傷，不會孤獨，心頭常常有音樂在迴響，如同生和死，一切咫尺之隔。坐在大巴，或者坐在輕軌上，看眼前匆匆倒退的城市，山脈和河流，南方的雨林，萬事皆如雲煙。願時光就此永駐，我們坐看世間風雲。

時光無限，嘉陵江水依舊流淌，子母山一片錦繡，兩岸燈火迷離…….而我，來了又去，不留痕跡。

在某個時刻，想讓時間再慢一點，讓我再看看山城燈火，再聽一遍遙遠的回音……坐輕軌去重慶北站，去歡樂谷，去觀音橋，去磁器口，坐公交大巴去曾家鎮，去解放碑。重慶，一個萬千迷宮遊走其間的城市。

而山河依舊，並不在意多了一個人，或者，少了一個人。

人生如此短暫，我只在此時，經過了這裡。靈魂一路放飛，歌吟，這南方瀚海一般深廣的山城。從重慶的晝，進入重慶的夜；從重慶的夜，進入重慶的晝。痛過，行走過，眺望過，也真正地經過了它。

長江，長江上的航船，江湖夜行。一千個人，有一千個人的重慶。

而你家國萬裡，正在歸途。

那時候，仿佛你見證昨天的她；那時候，與日月重生。

這一切如同海浪，此起彼伏，永無止息。

我因此而歌，因此舞蹈，在暗夜裡，在意念中，只是掠過此世的一抹閃光，歸於無痕。

重慶北站，動力國際。

渝江嵐峰，車間

禮嘉鎮某處的高架橋，那一晚，我在這裡迷了路

解放碑，江家街，走在這裡，宛如走進歷史的迷宮。

重慶美女多，尤其在解放碑和觀音橋，這個城市，古老而年輕。

嵐峰，員工食堂。

沙坪垻，英業達門口，下班時刻。

曾家鎮，裕同包裝。

小何的留言。

重大一側的虎溪。

重慶大學的湖，安寧而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