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讀者對科爾森·懷特黑德這個作者,可能很陌生,可是他在美國卻是家喻戶曉。憑藉《地下鐵道》,他成為二十一世紀唯一擒得美國國家圖書獎和普立茲獎的小說家。
美國著名脫口秀主持人奧普拉和美國前總統歐巴馬,這麼評價他的作品。
奧普拉介紹:我熬夜讀這本書,心快跳到嗓子眼,幾乎不敢翻下一頁。歐巴馬介紹:它讓我們憶起發生在幾代人間的奴隸買賣之痛,不僅在於將其公之於眾,還在於它改變著我們的思想和心靈。
這是一部寫了16年的作品,《地下鐵道》講述講述1850年代美國黑奴逃亡的故事,黑奴女孩再一次次殘忍的鞭打後,讓她下定決心,艱難地從南方的喬治亞種植園,向北逃亡的故事。她穿過沼澤的黑水和森林的幽暗,搭乘秘密的地下鐵道,一路向北,最終投奔自由。
探討種族主義、黑人、奴隸制,幾乎是美國文學中的母題之一。這是繼愛麗絲·沃克的《紫色》和託尼·莫裡森的《寵兒》之後,又一部受矚目的黑人題材小說。前面文章已經分析過了《寵兒》,生而平等,對於我們來說是再熟悉不過的,而對於他們來說,便是生而為奴,生的意義在於服從。
看了這本書,我是鬱悶了好幾天,一句話也不想說。我想人生已經夠苦了,有時我們看書,不自知地期待著圓滿與幸福。《地下鐵道》是把苦難的血淚撕裂給你看,越過粉飾,看到了歷史的真實和殘酷。尤其放在中國來看,中國讀者為什麼要讀一部黑人小說?
這本書不僅書寫了一個黑人少女驚心動魄的逃亡故事,更寫出了人類內心深處對自由的強烈渴望。在無望的逆境中尋找生機,在黑暗的地下尋找光明!奴隸制下科拉的生活令人窒息,且心碎毫無希望,她的逃亡之路雖然艱辛卻從不放棄。
下面將從歷史背景、寫作手法以及主旨,分析奴隸制度對整個美國民族的創傷和苦難。
一 從歷史角度看:奴隸被物化的年代,黑人種族迫害史
在美國的歷史中,黑人始終處於沉默和失語狀態。長期以來,美國更是將族群問題視為「政治禁忌」,懷特黑德則講述了隱晦不言的黑人種族迫害史。
①歷史背景:女性被物化,奴隸被物化的年代
我曾經一度懷疑這不是小說,而是一本真實的歷史書。小說選擇了年僅十幾歲的女奴科拉為主角,讓這個弱小的少女去衝撞強大而殘酷的制度,顯得有些殘忍。但是通過她的冒險,在我們眼前復原了那個令人震驚的時代。
小說敘述了1850年黑人女奴逃亡的歷程,1860年代的南北戰爭使奴隸制在美國徹底廢除,但種族主義卻無法根除。即便在今天,非裔美國人仍然沒有獲得他們普遍希求的平等和尊嚴。
「在維達港拍賣時,儘管他們努力不讓人家把他們分開,但她其餘的親屬還是讓維維利亞號快帆船上的葡萄牙商人買走了,再次有人看見那條船已是四個月後,它在離百慕達十英裡的海上漂流。」—摘自《地下鐵道》
在非洲海岸,黑奴作為「人貨」(cargo)被數以萬計地裝船起運;到達美洲海岸後,他們被一一標價拍賣,隨後便進入種植園的工人名冊中。在這裡,「每個名字都是財產,是能呼吸的資本,是血肉創造的利潤」。
女主人公科拉在多人身上見過X 形、 T 形、馬蹄形、三葉草形的印痕。在蘭德爾的種植園裡,科拉雖然被免除了烙印之苦,但特倫斯給她留下的手杖創傷卻更刻骨銘心。
失去自主性的黑奴軀體被人偷走,他們的子孫後代也成為奴隸主的財產,世世代代耕作在白人偷來的土地上。在這裡,女性被物化,奴隸被物化,科拉是二者的結合,她被雙重物化,物化中的物化。
②寫作初衷:故事是虛構的,卻是無數黑奴真實人生的縮影
懷特黑德介紹說,將作為比喻的「地下鐵道」寫成真實存在的鐵路,源於他多年前的一次突發奇想。懷特黑德對《地下鐵道》的構思長達十六年,為寫作少女科拉的傳奇歷險,他閱讀了大量的黑奴歷史自述。因此,儘管科拉的故事是虛構的,卻是無數黑奴真實人生的縮影。
「我在創作中追求的是真相,而不是事實。我不想單單展現一個奴隸的故事,希望它延展到更多的時空中,表達更廣闊的現實。」懷特黑德如是說。
懷特黑德他第一次聽說地下鐵道是四年級時,一開始他以為是真實存在的。但老師告訴他地下鐵道其實是一個群眾組成的網絡,這個網絡是由白人和黑人共同組成,幫助南方各州的黑人奴隸能夠逃往北方的自由州。懷特黑德聽了老師的解釋有點失望。
主人公在美國各個州之間逃亡,有點像《格列佛遊記》裡面主人公週遊各國的感覺。他就開始設想在地下真的有一條這樣的鐵路,幫助黑奴們逃往自由之地。
其實,我更關注的是,黑人題材的小說已浩如煙海了,多出一部又如何呢?魯迅在《華蓋集》裡說:勇者憤怒,抽刃向更強者;怯者憤怒,卻抽刃向更弱者。
如果從這樣的角度去理解,或許我們就能感同身受。人性都會有自私的一面,暴虐和欺凌弱者的人並非所謂強者,而弱者更沒有內心恆定的善良和勇氣,這或許就是這本小說中需要琢磨的一點。
二 從寫作手法來看:隱喻下的表徵
據波士頓郵報報導,「懷特黑德以一種聰明的方式寫了一個人間煉獄。」 它有什麼特殊之處,能超越族群性和地方性的背景,讓讀者在自己完全陌生的文化語境和情節人設的阻隔下,感受到文字本應傳達出來的力量呢?
小說由—個固定的主人公科拉和白人獵奴者的「貓鼠遊戲」來展開衝突和對抗,在這個白人至上的社會黑人逃奴的結局是悲慘的。
①與同類作品的對比
「美國怪就怪在人是東西。手裡有個經不起跨洋旅行的老頭,那你最好趕快割肉止損。一個來自良種部落的青壯男子,會讓買家爭得頭破血流。能下崽的奴隸少女好比鑄幣的工廠,是能生錢的錢。如果你是一件東西,不管是大車、馬,還是奴隸,你的價值便決定了你的前途。她知道自己的位置。」—摘自《地下鐵道》
懷特黑德創作題材廣泛且風格迥異,被《哈佛雜誌》稱為「文學變色龍」。懷特黑德總是能輕描淡寫,不費力氣的寫下上面的句子,但是這段話說得太毒了,諸如「殘酷壓迫」 「無情剝削」 這些字眼不足以書其罪之萬一。但是這些好文筆,還構不成聰明。
《紫色》採用書信的形式,開篇是女主人公寫給上帝的信,信裡說,父親把「我」強姦了。《寵兒》也用了大量的筆墨描寫母親如何殺死自己的女兒,拎著腳脖子往牆上摔,把孩子摔死,還有一個孩子,她還要給這個孩子哺乳,於是小一點的孩子就著姐姐的血吸了媽媽的奶水。
當懷特黑德看過《寵兒》前三十頁的時候,懷特黑德扣上書大說:「莫麗森簡直是個天才!」於是,他就按照自己的思路去構思。莫裡森寫的《寵兒》始終讓眼睛不離開暴力的場面,像親身在血淋淋的現場一樣。而在最暴力的時候,懷特黑德把眼睛轉到別的地方去了。
比如描寫科拉在哭,從來沒有說她如何傷心地哭。從來沒有寫過科拉的淚水,沒有寫過她哭的樣子,都是她哭了,或者是她哭完之後睡了,睡完了再哭,然後上路。
非線性敘事結構和時間在小說中得到了充分運用,倒敘、預敘以及時空交錯在小說中交錯出現。小說的線性敘事節奏不斷被打斷,次要情節與故事主線並置,達到了一種共時性的效果,展現了敘事結構的空間性與片段性。
另外開放式結尾更是小說結尾的點睛之筆。它體現了奴隸制傷痛的無法癒合以及黑人對自由的無盡追尋,但同時又給予黑人希望,體現了作者對小說結尾的創新性思考以及對美國社會歷史的反思。
②「地下鐵道」的隱喻
美國歷史中,「地下鐵道」本來是一種比喻,指的是美國歷史中,幫助非裔奴隸逃往自由州的秘密路線,延伸至美國的14個州以及加拿大。並不是真的有一條「地下的鐵道」。
「當你還在上學的時候,你第一次聽說這個名字,應該是很自然的你會以為那是一條真實的埋在地下的軌道,上面有火車車廂在跑。之後,當然,你會發現其實並不是這麼一回事,而後你就會感覺蠻失望的。」懷特黑德說。
可為何要將這一種比喻意義上的「地下鐵道」變成小說中的「現實鐵道」?《地下鐵道》的核心敘事線索是一條位於地下、橫貫美國版圖的鐵道。從喬治亞州種植園出逃的女主人公科拉正是沿著它一路北上尋找自由,結尾時仍在逃亡的路上。
小說以鐵道的實體和隱喻功能作為線索,不僅描寫了人物的活動路線,也勾勒出科拉逃亡沿途不同地域空間的景觀與文化,小說的章節標題亦以地名和人名相互交錯的形式呈現,使讀者在閱讀過程中可以進行充分的地理想像。
歷史上的「地下鐵道」則是無數條隨時變化的秘密線路,由黑人和白人廢奴主義者秘密指揮,他們用鐵路交通的行話作為暗語調度,引領逃亡的黑人通往自由,雖然很多奴隸也會在途中乘船,但通向自由之路大多靠雙腿走出。
全書12個章節,出發地—喬治亞、第一站—南卡羅來納、第二站—北卡羅來納、第三站—田納西、第四站—印第安納、終點—北方。這裡,像是《雪國列車》裡一路打怪經過的奇葩車廂。
更像是穿越在美國的歷史和地理版圖上,帶領讀者在地理和時間雙重維度上穿越的「時空機」,也可以把黑人在美國歷史上的種種遭遇在「歷史博物館」中一一呈現。
正如小說中所寫的:「每次他們完成一段旅程,下一個意想不到的場景便會拉開帷幕。裝滿鐐銬的穀倉,地面赫然出現的洞口,這節破爛不堪的貨車車廂——地下鐵道行進的前方,正是奇情異狀所在的方向。」
女主角科拉從一站逃到另一站,直至她到達終點;它的每一次停留都可能有危險;她可以在一些站點停留片刻,並衡量她在此生存的優勢與風險。然而,懷特黑德不僅將地下鐵路壓縮為一個隱喻,他同時也將隱喻擴展成為了揭示美國歷史的一輛真正的列車。
科拉雖然身上糾纏著外婆、母親的噩夢,更像是憑著生之意志在地下鐵道的羅網中奔逃。她只是一條引導歷史次第鋪開的串珠之線,一條穿梭不同歷史水域載浮載沉的遊魚。這條時空蟲洞也可以一直連通到現在種族新聞頻見報端、空氣中雷電蓄積的今日美國。
三 從種族角度來看:開放式結尾,將個人的成長與國家的成長相結合,將對生命個體的關註上升至對當下美國及其種族關係的反思
「科拉見過許多男奴吊死在樹上,屍體留給禿鷲烏鴉飽餐。女奴被九尾鞭打到皮開肉綻。活人和死屍熊熊燃燒在柴火堆之中。奴隸的腳被砍斷防止逃跑,手被砍斷防止偷竊。有一個叫大個兒安東尼的奴隸,逃跑了26英裡才被抓回來,被當作玩具被種植園來客各種鞭打,最後被閹割並被淋上油活活燒死。」
即便有可能面臨如此恐怖的刑罰,科拉奔向自由的信念並未有哪怕一丁點的削減。
①作品的現實意義:「過去永遠不會死,它甚至還沒有過去」
這部小說在美國大受歡迎,一切都是因為它」把奴隸制的殘暴和逃跑的戲劇性「放在一塊,然後用它來訴諸當代的美國。
懷特黑德家境殷實,父母從小就告誡懷特黑德該如何應對警察。即便在當今的美國,非裔美國人時常無故被喝令停車,或遭到盤查搜身。
「在美國,任何一個黑人和白人警察之間,如果發生這樣的遭遇,或者說這樣的衝突,處理不好可能會致命。」在上海,懷特黑德向中國讀者解釋警察暴力不斷發生,又不斷被遺忘的無解循環。「實際上,美國的陰暗一面從來沒有遠離我們。」懷特黑德說,那些盤查搜身,在200年前會被稱為「法律與秩序」。
在今天,美國族群矛盾甚至更加激化。作者無情地揭露了19 世紀美國南方奴隸制的殘酷,用堅忍和客觀的筆觸描繪了悲慘而真實的「地獄」畫面。
懷特黑德深刻地揭示了奴隸在貿易過程中的生存危機和奴隸販子的罪惡行徑。強烈的反種族歧視與和平、正義、友好的思想交織在作品中。正是這些描繪和描述喚起了公眾對社會底層黑人的存在的關注。
②創作過程也是直面創傷的治癒過程
創作小說《地下鐵道》的過程對他來說也是一種直面創傷的治癒過程,作家需要跟人傾訴,通過寫作與讀者產生共鳴,穿梭於小說裡人物的經歷和命運中能讓作者和讀者都有所啟迪。
作家筆下的科拉「不屬於這裡,也不屬於那裡」,這何嘗不是非裔美國人複雜的民族與國家認同感的體現嗎?在種族矛盾日益撕裂美國社會的今天,閱讀《地下鐵道》促使人們思考:種族「舊傷」如何癒合?社會如何彌合分歧?不同族群怎樣平和共處?
「最有趣的便是奴隸主殘暴的對待奴隸,然後為之誦讀聖經。告訴他:好好做奴隸吧,主會保佑你。」
防止奴隸逃跑,不是築起籬笆,也不是設置崗哨,而是通過使奴隸處於無知、依附和恐懼狀態來實現的。通過上百年的洗腦,大多數黑人自然會內化這樣的制度和設定。最重要的就是不要惹主人生氣,做好自己的事,知道什麼不該看、不該說。
科拉的人性是先於奴性的。即使身為奴隸,她也會奮起反擊,保護同為奴隸的另一個小男孩。在一路逃亡中,她才逐漸明白「自由」和「平等」。
③逐漸覺醒之路
科拉原本生命沒有什麼牽掛的,可是外婆的地後來被蓋狗屋,她又因為一滴濺到主人衣衫的葡萄酒,替人捱了暴打。慢慢,孤女的心裡有了波瀾。第二次,她答應了同為奴隸的西澤一同逃走的請求,就這樣踏上自由之路「地下鐵道」。
在懷特黑德看來,科拉在種植園是一個物體,逃亡的過程,也是她逐漸成為「人」的過程。奴隸的身份滲透到了她的骨髓裡,影響了她的性格、靈魂,乃至她走路的姿勢、說話的腔調。角色們的內心猶如沉積巖層,歷史的痕跡層層累積深入靈魂。歷史不用如畫卷一樣展開,歷史在每個人身上自然浮現。
欣慰的是,科拉一直在跑,儘管她早已遍體鱗傷。地下列車也一直在跑,直到它永不再被需要的那一天。曾被天空與陽光碟機逐的,大地給予溫柔的接納,期盼其終於解放,重返地上的那一天。
這是地下鐵道,是人類並不久遠的過去和光明可期的未來。它把苦難連同其中把所謂命運的反覆與無常拉扯給你看。於是你直面血淚相合流的過去,你或許痛苦到愕然,它卻自顧自講它的故事,設法克制而自持,卻越愈發讓人感到沉重。
只要那些藐視人類生命的事情仍然在發生,地下鐵道的故事永遠不會有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