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自己的口音,喜歡我這來自西北涼州鄉村的口音。我一直固執地認為,涼州的口音是最好聽的口音,我家鄉口音的話,是我最能表達自如的話。我甚至曾傲慢地認為,村以外的口音,都是外地口音。外地口音,很難聽。我埋怨別人的口音難聽,可別人說我的口音更難聽,還說聽不懂我的話,讓我感到莫大的嘲諷。
我為什麼不服別人對我的嘲諷,因為那時我已有傲氣,早已把自己看成超凡脫俗之人。我的文章偶爾見報,我的鋼筆字十裡八鄉秀美,我是家鄉的「秀才」,我自感比誰都有文化,我不懷疑我的口音土。還有,我自豪我們村是出土世上無雙的馬踏飛燕的老家,我的故鄉涼州是「葡萄美酒夜光杯」名詩《涼州詞》的名城,我的家鄉是古絲綢之路的重鎮,有著天下少有的文物和傳說,還有全村人堅信的「涼州話是最好聽的話」的自信,我便夜郎自大般堅信涼州話是最好聽的話,外地人的口音是最難聽的口音。
帶著這偏執來到軍營,面對南腔北調的口音,沒有哪個口音讓我聽來順耳。連裡挑文化教員,我因一手好文和好字,被推薦上臺試講,結果泡湯了,因為大多人說我口音重而且聽不懂。我不服,後來營裡選書記員、團裡選演講員,指導員照例推薦我,還是因我說話口音太重,都被淘汰了。
文化教員、書記員在連隊裡是最有文化的人,不僅受尊重且前途光明。失去這樣的機會,就失去了今後上面選拔骨幹的諸多機會。我因「口音太重」的理由被淘汰,很懊惱。指導員教我說普通話,我覺得難為情。學普通話得舌頭拐彎,我打心眼裡不想舌頭拐彎。不願學,口音就很頑固,張口便是老家村裡人的「味道」。指導員無奈地說,你的口音不僅沒改,反倒重了,你是沒救了。
淘汰與選擇的結果,不久就有了讓我揪心的感受。這幾次不管是選上當連隊文化教員的,還是選上做了營部書記員的,不是半考試半推薦地上了軍校,就是轉了志願兵。連裡集合列隊敲鑼打鼓歡送他們上軍校,歡送他們調到營團志願兵的新崗位去,他們的臉上綻成一朵花,可我在歡送他們時眉頭和嘴巴卻皺成了難看的包子,我真心羨慕他們。但我私下裡也想不通,就因我有「口音」,便失去了不少進步的機會。想到自己因口音錯失了大好前途,我後悔自己沒把指導員的話當回事,也開始痛恨自己這有脾氣的舌頭。
年底臨近,我要復員回鄉了,想到學了普通話回家也用不上,開口又回到了老家口音上。沒想到宣布復員人員名單,竟然沒了我的名字,原來是團政治處副主任王彥夫把我的名字從復員人員名單中去掉了。他對連長說,這小夥子文章寫得好,得把這個人才留下來。我被調到了團政治處做了新聞報導員。當了報導員,就是全團士兵中的第一「筆桿子」。
多少年為普通話而吃虧,學了多年普通話竟然沒有學會。我為何學不會普通話?因為說普通話得「變」舌頭,舌頭受累,學出的「洋」腔常讓自己臉紅;老家話輕鬆,舌頭不累。後來前途走順了,能寫一手好文章,還有啥必要讓舌頭受那個累呢,不學了。
我以老家的口音說話,我在報上刊登文字漂亮的文章,並沒有影響我的發展,後來我去了師裡,又被王彥夫和師政治部組織科長劉軍推薦,調到了武警總隊機關,之後當了幹部。當了幹部少不了上臺講話,那是我最打怵的時候。講短話,不緊張,我能說幾句生硬的普通話;講多了,一緊張,又變成了老家話。我漸漸大了的女兒,用我的一腔老家話學諷我,嫌我太土。
感受到口音的恥辱,我逼著自己學會了說普通話。我終於練得說話讓別人聽得懂了,可別人仍說,我的口音太重。我聽了自己講話的錄音,人家說的一點也沒錯,我的話還是拖著老家的口音,聽起來很土。我發現自己的口音,好像不是來自口腔,而是來自鼻腔,也就是鼻音很重。鼻音怎麼變?醫生說改變鼻音,得改變鼻息肉。鼻息肉是如何生出來的?原來是說老家話少用鼻孔發音,所以長出了鼻息肉。總不能為改變鼻音,做手術吧?我只能接受令我厭惡的這鼻音,也只好與這頑固的老家口音妥協。
打那以後,有人再說我有口音,我就不在乎了。我還為口音的存在找到了一個理由。城鄉的鳥兒都各有各的口音,這是它母親傳給它的,是母親的「影子」,人怎能輕易地把母親的影子扔掉呢。口音是母親的聲音,回想起母親那暖心的口音,我不覺得這口音土,反而覺得很神聖。一個沒了母音的口音,好似氣球飄在空中,落不到地上,是讓人最不踏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