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暢培
20世紀90年代興起的「告別三峽」旅遊熱,表明人們總是關注即將發生的巨變,並對在某些方面將永遠消逝的三峽風物非常珍惜。
酈道元創作的《水經注》,迄今約有1500年。這期間,長江三峽自身的地理變化是微小的。1949年新中國成立後,為了舟楫之便,國家開始整治長江航道。最終炸除了包括灩澦堆在內的三峽著名的礁石、險灘,設置了導航的航標燈。隨著航運業的發展,木船、縴夫也絕跡了。三峽風物發生顯著改變,這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在前人足跡中探尋
20世紀80年代初,我致力於蕭楚女(中共早期青年運動領導人、重慶建黨的重要奠基人)傳記的寫作。寫到1922年秋,蕭楚女走水路入川到重慶工作時,我不甘心把這段旅程一筆帶過,遂決定正面敘述他的三峽航程。
三峽,我走過幾次,積累了包括秋季在內的不少觀感。但是,我所經歷的三峽都是整治後的,同20世紀20年代蕭楚女所經歷的大不相同。要真實地描繪出蕭楚女見到的三峽風物,必得下一番探尋的功夫。
舊中國赤身裸體的川江縴夫的照片,我看見過,但是更多的聲像資料就遍尋不得了。如果能找到那個時期的人在當時的記述,也不錯。時限不妨寬一點,放寬到前後一二十年。
那個時期,有哪些文化人進出過三峽?先算出川的,有郭沫若、漆南薰、陳愚生、王光祈、李劼人、巴金,還有鄒容、吳玉章、朱德、趙世炎、陳毅、聶榮臻、鄧小平……
其中,楊闇公在日記中記載過三峽,但太簡略,無法利用。吳老、聶帥有信件,但無相關記述,他們在詩詞中也無描寫。郭沫若有自傳,寫到了輪船如何繞過灩澦堆進夔門的情形。李劼人有小說,不過只寫了一點輪船行駛的狀況,完全沒有觸及三峽。茅盾的小說《虹》,寫了女主人公出三峽,但他把夔門安在了南津關的位置,首尾搞顛倒了。原來,茅公寫《虹》時並未到過四川,是聽龍門陣聽來的,又疏於翻撿,以致犯了常識性錯誤。
再算算入川的,這也不少:
蕭楚女、惲代英、張聞天,他們都是寫作高手。張聞天還以重慶為背景寫過小說,遺憾的是,他們都沒有寫到三峽。稍早一點,有鄧中夏、黃日葵、高一涵、陳啟修……只有高一涵談到過三峽。
那個時期的書報雜誌、文物資料,我儘可能地都翻遍了,就像一個發狂的淘金者。可憐,所得甚少。
歷史在這裡沉思
皇天不負苦心人,有一天,我終於翻到五四時期最大的進步社團「少年中國學會」會員楊效春的一封通信,頓時眼睛都亮了。
楊效春於1922年赴重慶從事教育工作,他在信中詳細敘述了坐木船經過三峽的情形,甚至記載了過西陵峽青灘時拉船縴夫的絕對數字——245人。從一篇新聞通訊中,我又找到了對三峽江水漩渦的描寫。這樣,早已消逝的20世紀20年代三峽風物的基本要素齊備了。
我開始把它們同我自身的觀感在頭腦中融合起來,漸漸地形成一幅動態的三維畫,這和現今我們所見的三峽風物截然不同。以下內容就是我寫進《蕭楚女傳》的《三峽》一節:
長江奔騰而來,在西陵峽深谷中轟鳴。險灘間,江水瀑布似地傾瀉。大大小小的礁石錯雜林立,白浪滿江,水在沸騰。湍流在一個梭形江灘的尖端,形成陰險的大漩渦。木船到了這裡,一旦衝不過去,像樹葉似的旋幾圈就被吞進江底。
前方峽壁腳下,一群赤身裸體的縴夫在拉上水船。他們身體前傾,手臂下垂,幾乎是在爬行;身後拖著長長的縴繩……
輪船駛過,餘浪湧向岸邊,打在縴夫們黧黑的瘦骨嶙峋的身上。他們漠然地似乎毫無感覺,只是埋著頭,垂著手,躬身在泥濘的灘上一步一步地前行;身後拖著長長的縴繩……
過青灘的最上一層時,拉大柏木船的縴夫竟達240多人。這樣拉一整天,才走5裡多路!輪船也走得這麼吃力,震顫著喘息著逆流而上。
往往一山當前,橫絕江中,水路似已到頭;峰迴江轉,卻現出兩座山來,江流夾在山間像一條小溝;再近,則懸崖陡壁高難仰視,急流驚湍令人目眩。白雲在峽中如同風帆直駛,遇上山峰則驀地衝散,輕盈地繞山迴旋。滿山蒼翠中,點染著一叢叢鮮紅的秋葉。
在白雲和秋色的背景上,一隻鷹在翱翔……
濃濃淡淡的層巒疊嶂——過不完的萬戶千門,幽深莫測,恍若置身幻景。在巫峽中不知過了多久,忽有人叫道:
「神女峰!」
一處絕高的山崖與別處不同:裸露的灰色巖壁上,紅紅綠綠的草木筆法高妙地勾勒出一道道極有韻致的紋理;整座山崖籠著縹渺的緋紅的氤氳;在山崖之顛、群峰之上,卓然挺立著玉筍似的雙峰,不知是由於陽光的薰染還是秋葉的烘託,也呈緋紅;其側有一石狀如娉婷的古代女子,佇立著,凝望東方……在神女峰前,掠過飽孕的風帆和鼓蕩的激流,一隻鷹在翱翔……
啊,雄麗的江山,貧窮的祖國!同胞們什麼時候才能掙脫縴繩的羈絆,直起身來,像鷹一般自由翱翔,做這世界的主人?當蕭楚女在重慶《新蜀報》上寫文章時,也許他想起了長江三峽的航程,常用的筆名中有一個是「隼」,有一個是「鷹」。
在這由漢入川的航程中,《三峽》只描寫了灘多水急的西陵峽和幽深秀麗的巫峽,一頭一尾的夔門和南津關沒有包納其中,而瞿塘峽的雄偉,走上水是無法領略的。於是,我在蕭楚女、張聞天被重慶軍閥以「宣傳共產,鼓動學潮」的罪名驅逐出川的一節(即《風回三峽》)中,又寫了一段,以彌補這個缺憾:
蕭楚女的船輕捷地順著長江航行,越過重重青山。
這正是「五卅」慘案發生的前夕。在全國,在重慶,積年累月醞釀成熟的暴風雨已經迫在眉睫。
前方,突兀雄偉的白鹽山橫截江流,紫濛濛的桃子山從北岸昂然直上,高踞在它的後面,兩山壁立夾峙:那就是三峽的入口——夔門。
像攔路虎一般蹲在峽口的灩澦堆逼進了。奔騰的江水衝擊著黝黑的礁石,彼此都狂怒了,在雪白的水花裡撕打。輪船從灩澦堆的南面掠過,噴著遊龍似的白煙進入了瞿塘峽。
蕭楚女迎風站在甲板上。重慶的經歷已然成為往事,隨著旅程的進展這往事就像隱沒在森峰峭壁之後的重慶一樣,隱沒在他的記憶裡了。他應接不暇地飽覽著峽江景色。
又見那風姿綽約的神女峰,又見那拍擊雲霄的鷹隼,又見那跋涉江灘的縴夫們……
強勁的風在三峽迴蕩。激浪澎湃。汽笛長鳴……
南津關拋在身後了,輪船駛入開闊的江面。
蕭楚女憑欄翹首,瞭望浩茫的遠方。
這叫什麼呢?我把它叫做「歷史風景畫」。畫並不高明,不過在追尋逝去的三峽風物。構思和描繪這幅畫的過程中,我很過了些快樂的辰光。
2000年秋,遂作此文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