徜徉在浴火重生的戈梅拉島,為災難的遺蹟震撼之餘,也能收穫對新生活的希望。
大西洋上的加那利群島是西班牙的飛地,那裡提供給旅遊者的東西著實不少:幾十條徒步旅行線路總有一條適合你、大峽谷的景色美得令人迷醉、香蕉樹和月桂樹層層疊疊。
我尋覓的卻另有其物——戈梅拉(La Gomera)島上被燒焦的森林。去年,它1/5的土地被大火席捲,讓這處名列世界自然遺產名錄的勝地損失了近9000萬美元。我問一位女導遊,她對那場災難有什麼記憶?對方爽朗地回答:「沒一個人死亡,那可真是奇蹟。這當然是場悲劇,但悲劇過後總有新生,一切都在慢慢恢復。」說著,她用手指了指右邊。
循著迂迴曲折的小路進入曾經的火場,被燻黑的山坡和燒得只剩下半截的樹幹觸目驚心。然而,我很快發現了某種與眾不同的美——一小片一小片的綠色松枝,以及灰色的月桂樹都在茁壯成長,仿佛明白無誤地宣示,戈梅拉島正浴火重生。
不止一次從灰燼中復活
幾個月前,我被診斷出乳腺癌。接受放射性療法後,醫師給了個建議:進行為期6周的康復性療養,這項治療在德語中被稱為「Kur」,其實就是外出度假,費用由公共保險公司和私營保險公司共同承擔。順便說一下,我是美國人,但已在德國生活十多年了。
一個做旅遊代理的朋友推薦了戈梅拉島,那裡能滿足我的兩個要求:安靜和溫暖。我到網上查找資料時,得知了去年夏天的那場大火,也看到了令人恐懼的描述。
加那利群島吸引著喜歡陽光和沙灘的歐洲人,但戈梅拉島並非最受歡迎的。那裡風大浪急,海灘多有巖石,不宜戲水,只適合遠足。我知道,去年的大火並非戈梅拉島的第一場災難,事實上,該島經歷過多次火災——自然的或人為的,但島上似乎有股神秘的力量,總能讓一切從灰燼中復活。我也經歷著人生的變故,也許,戈梅拉島會帶來啟示,甚至力量。
按照早已牢記在心的行程表,飛機降落在特納裡夫(Tenerife)後,我乘上公交車到達洛斯克裡斯塔諾斯鎮(Los Cristanos),然後乘船去往戈梅拉島的聖塞巴斯廷(San Sebastián)。渡輪靠岸時已是黃昏,但我仍能輕易辨別出島上高聳的懸崖和山峰;搭計程車從碼頭駛往賓館的途中,更可以早早地享受到潮湧帶來的清新空氣和新月形海岸線的全景。
一夜無話。清晨,邁進陽臺的那一刻,看到一輪燃燒的旭日躍出海面,我的情緒立即高漲起來。陽臺下面是修剪得很好的花園,種滿龍舌蘭和粗壯的仙人掌,更讓人高興的是,整個院子絕對安靜,我恍惚覺得,自己已然身處伊甸園當中了。
沿著哥倫布的腳印遠足
驅車往北,第一個目的地是卡萊塔沙灘(La Playa de la Caleta),它位於懸崖峭壁之間,只有陡峭而險峻的小路能到達,有那麼一段路真的很窄,剛好能夠通過一輛汽車。司機把車子開得像過山車,我只能聽天由命,還好,總算毫髮無損地到達了峰頂,隨後盤旋而下直撲海濱——金沙、碧水、綠松和仙人掌,儼然是個融合了歐洲與非洲風情的所在。
海水有點涼,我並不在意,一個猛子紮下去,隨著和緩的海浪上下起浮。放療期間,我天天想著去遊泳,如今得償所願,而且還是在大海裡,當真是如魚得水了。遊了一會兒,我爬上沙灘曬太陽、看書、打盹……如此周而復始幾輪,再踱到稍遠處茅草屋頂的小吃店填填肚子,食物特色十足,有劍魚,還有鹹鹹的烤土豆和好幾種莫霍壽司(Mojo Sauce)。
回到聖塞巴斯廷後,我決定沿Calle Real街步行幾英裡。首先抵達的是Casa de la Aguada,這家小小的博物館挺有意思,是為紀念哥倫布在該島停留而設立的。當年,那位義大利探險家正是從加那利群島出發,完成了驚世壯舉。此後數百年間,戈梅拉人努力奮鬥,擋住了荷蘭、法國和英國人一次又一次的入侵,其中就包括被英王「招安」的德雷克爵士( Sir Francis Drake),此公是專門打劫西班牙財貨的16世紀著名航海家。
當然,島上居民對「西班牙最幸運的兒子」熱情有加。博物館的院子中央是口水井,旁邊有塊銘牌,說哥倫布曾在此取水,又進行了祈禱,向等待他的任何一塊未知土地祝福。繼續前行,磚瓦結構的 Iglesia de la Virgen de la Asunción教堂映入眼帘,據說,哥倫布於1492年往西橫渡大西洋前,他和水手們就是在這座建築物前接受百姓歡送的。
在Calle Real街盡頭,坐落著名喚布雷奧斯卡(Breausca)的餐館,它色彩鮮豔的內外裝潢具有神奇的吸引力,燉鷹嘴豆尤其讓我念念不忘。其實,比起美食,更讓我覺得戈梅拉島富於情調的是,顧客可以坐在迴廊下無所事事,只看市井之中熙熙攘攘,男女、兒童、愛聊天的老人,還有跟在他們身後的小狗,一切都讓我感到溫暖,也讓我更透徹地了解當地人的生活方式。如此平和的氣氛讓我重新感受到生活的美好,一掃住院期間孳生的沮喪情緒。
尋找屬於自己的「魔山」
我在戈梅拉島上的遠行,鎖定了加拉霍奈國家公園(Parque Nacional de Garajonay)。那裡很大,開車穿越也得兩個小時。在一個停車場邊,我發現了一條步行道的起點,它叫阿約加爾(Ajugal)。穿過楊梅與月桂樹混種的、鬱鬱蔥蔥的人造林,一大片有點異常的草地展現在面前,抬頭望向稍遠處,伸向海邊的山坡上赫然遍布著被燒焦的樹幹。
多虧那位女導遊,我看到了曾經的火場在一年間的變化。對比確實非常明顯,焦黑的山坡上長出了翠綠的蕨類,還有厚厚的苔蘚,遲鈍如我也能從中意識到生命的頑強。
走在小道上,大火造成的損害仍令人震驚。在全島最高點,來自大西洋的潮溼海風帶來了濃密的霧氣,溼潤的氣候孕育出草原和森林,草木吸收霧靄,愈發繁榮昌盛。另一大部分水汽變成了雨水浸入土壤,經過火山加熱,成為島上數不清的溫泉。我一邊走,一邊細細琢磨戈梅拉經歷的一切,總覺得「災難原本是不該發生的」,可我也知道,這個想法正如我首次獲悉自己需要與癌魔搏鬥時的情況,那些日子,我當真體驗到了生命的脆弱和無常。
到達小道中點時,我再次被迷人的景致包圍。這裡居然有原產北美的松樹,樹蔭下生著蒲公英、印度鱷梨、石南花……更意想不到的是,許多奇形怪狀的巖柱從地下長了出來,讓我不禁想起德國作家託馬斯·曼的名作《魔山》。是的,我發現了屬於自己的魔山。
告別戈梅拉島前一天,我獨自回到了加拉霍奈國家公園,順著一條圓石路走進了一個更奇妙的世界。在那裡,藤類、苔蘚與月桂樹糾結在一起,仿佛地下仙境。小路上幾乎只有我一個人,樹上和灌木叢裡,鳥兒的鳴叫聲在周遭迴蕩不休。林間陰暗潮溼,但也能偶爾看到藍天,抬頭仰望,雲彩距離樹梢似乎那麼近,仿佛伸手就能摸到。
走著走著,我突然迷了路,只好原路返回,但即使這樣,也遲遲找不到歸途。我知道,這種時候絕不能放棄,於是摸索著前進,終於見到了一條岔路,似乎能夠帶我回到來時的停車場。最開始,這條岔路徑直向下衝進一片灌木叢,周圍頓時一片黑暗、潮溼;然而,就在「山重水複」那一刻,一座小教堂變魔術般出現了,屋頂沐浴著燦爛的陽光。
這是彷徨中的避難所,更像神賜予的禮物。我毫不猶豫地走上前去,坐在教堂的臺階上,讓太陽把暖意灑在面龐,滿足與愜意飛快地流遍全身,心中也洋溢起重生的希望。
美國《紐約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