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五月粽,吃過新麥子餑餑,布穀鳥在天空中叫得聲嘶力竭:穀穀當鋤!穀穀當鋤!農人忙著種秋大豆,忙著插「時地瓜」秧子,忙著種植秋黍,河汊溝岔裡的樹枝上,就有稀稀的蟬鳴了。
蛙鼓、蟬鳴、蛐叫、孩笑,鄉村最美的聲音!
一場及時雨,秋大豆會拱出嫩黃柔軟的身子,小玉米苗熾盛起來,時地瓜秧子瘋長,蟬的叫聲越發密實。
沒等放學,幾個夥伴約好一起去找借柳龜。放學的時候,在老師的目光監視下,學生的隊伍起始是規整的,走到村子中央的大灣口,隊伍散開來,夥伴們都跑到灣沿上尋找借柳龜。
灣口寬,鋪大塊的青石。乾旱的天氣,大井(儲藏水的很深的井)裡的水流經泠口注入大灣,從灣頭澆地。灣口的四周聚集了很多洗衣服的女人,手持一根木棒子,對疊補丁的衣服敲敲打打,灰塵隨水而去。淘氣的孩子褲腿挽到膝蓋,打水仗,姑娘粉紅的的確良襯衣飄在水裡,像一片流動的雲。灣口東西兩邊,各有一棵大柳樹,這兩棵柳樹從我記事的時候,就一人粗了。根部鼓出一個個蘑菇樣的瘤子,根須歷歷在目。其中的一根蜿蜒而去,伸到灣沿上,像一條虯龍。駝腰的柳,樹頂如蓋。盛夏,樹上的知了約有上千隻,調皮的孩子隨手拾幾粒石子,扔到樹上,受驚的知了就會群起而飛,黑壓壓的一片。
灣沿上全是柳樹,風大雨大的天氣,有的柳樹被風颳歪了,斜著身子,根須鼓出地面,像兩條堅硬的長腿,支撐著柳的身體,也護著灣堤。一棵柳被雷擊去了半拉身子,那半拉的柳依舊枝葉茂密,很活潑地在風中搖動。一棵柳被雷擊彎了身子,但是它用自己的血液嫁接了自己的生命,樹的中部結一個大的疤痕,像一雙不屈的眼睛。等柳被砍伐的那天,這個疤痕就是最難鋸割的部位,因經歷了風雨,生命變得愈發的堅強。
大柳樹底下,聚集的孩子最多。他們把自己的身體弓成對蝦的樣子,低頭在地上尋找,用花布拼接成的書包掛在他們的屁股上。還沒到借柳龜出蟲的時間,就有夥伴喊著回家先寫完老師布置的作業再來尋找借柳龜,聽話的夥伴走了,也有不愛寫作業的孩子繼續留在灣沿上,一邊打水漂,一邊找借柳龜。
我和春蘭、志花一起寫作業,就在春蘭家的天井裡,放一張吃飯的長條桌。數學是寫二十道計算題,語文是寫二十遍生字,我一直納悶我們的小學老師怎麼對二十這麼感興趣?我寫作業快,我寫完的時候,她倆才寫到一半。春蘭家的豬圈邊是一棵梧桐樹,我就在樹底下找借柳龜。借柳龜的小窩起初是一隻小眼子,類似秫秫粒子大,沿口薄,用右手的食指肚輕輕撥開,薄邊破開來,是一個指頭肚大的圓形窩子,望下去,借柳龜半蜷在窩裡,小眼睛在偷偷地觀察外面的世界。沒等它觀看到外面的世界是什麼樣子,就被我挖為己有。我對春蘭和志花高呼:我找到一個借柳龜!她倆跑過來羨慕地看看我,又回去寫作業了,寫不完作業,明天是要被老師罰站的,數學老師還會用教杆狠狠地敲擊她們的頭部。
梧桐樹下的小眼子很多,要仔細地辨認。有的是蚯蚓的窩,最討厭的是屎殼郎的窩,挖著挖著,屎殼郎滾出來,小手變臭了。娘叫我用鏟子挖,說用手挖,哪一天挖出條小蛇來,看你害怕不害怕。娘怕蚯蚓,怕蛇,怕蜈蚣,爬行的長蟲她都怕。
等春蘭和志花寫完作業,我們要去田裡割豬食,割那種胖胖的馬種菜。我告訴她倆去東溝邊上割,割滿筐子就可以找借柳龜。東溝沿上全是白楊樹,樹幹上趴著借柳皮,樹上的借柳叫得最歡。溝邊一塊春豆地,地裡的馬種菜長得歡天喜地,一棵就塞滿小筐底。不一會,割滿了筐子。馬種菜放溝水裡洗幾遍,擱筐把上控水,我們三個分散開找借柳龜,這樣借柳龜一個也逃不出我們的「借柳龜」眼。有的借柳龜出窩早,沿著小窩拉出一道土痕,順著土痕,借柳龜正起勁地爬行。它知道人類的口腹之慾,想爬上大樹,躲過劫難,沒想到還是沒逃出我們的魔掌。有的小眼子挖下去是玉米粒大的窩,裡邊一個可憐兮兮的「小吱吱」,我們不屑一顧,放它們一馬。把幾棵大樹尋他幾遍,我們三個就回家了。
父母在地裡幹活,沒有回家。我把借柳龜扔到鹹菜甕裡,用幾個鹹菜疙瘩壓著,隨便用鹽粒子醃製借柳龜,要被母親罵的:「敗家的妮子,鹽粒子留著炒菜吃的,鹹菜甕裡什麼醃不了?」借柳龜在鹹菜甕裡拼命地掙扎,還爬到鹹菜頭上,掙扎不了幾個跟頭,就人仰馬翻,一命嗚呼。我趕緊地剁碎馬種菜,倒入氨水罈子,放進清水。開始餵豬,豬正吃得滋潤,被我一腳踢進豬圈,然後我扔到豬上欄裡一些沒剁的馬種菜,說你自己吃吧,本姑娘要去找借柳龜了。豬照樣吃得飽,還誤不了我找龜的時間。我拿著尖鏟子(一種體型細長的鏟子)和我自己縫製的油紙包,一溜煙跑了。
灣沿上全是找借柳龜的孩子。老柳樹底下不知被誰用鐵鍁翻了個遍,正好有一個借柳龜鑽出來,身上帶著新土,被我逮個正著。我暗暗高興,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後來,我在溝沿上發現了一個借柳龜窩,用指頭肚子撥開,伸下去指頭,夠不到它,土剛硬,拿不出來,我找一塊柳棒棒,插到小窩窩裡,借柳龜順著爬上來,我嘿嘿一聲說,笨笨!上當了!旁邊的小鴨蛋也找到一個和我一種情況的借柳龜,她放窩裡一根麥草,借柳龜剛要爬上來,啪啲又掉下去。我用柳棒棒幫她捉住了,她送我一根花繩,「翻棉單」玩的。有的借柳龜造窩窩時藏了心機,很狡猾,放進去木棒它也不上當,就有小夥伴幫著用小钁頭挖,不小心把龜挖為兩半,找龜的夥伴撕心裂肺地哭,「你賠我借柳鬼,你賠我借柳龜!」那個兩肋插刀的夥伴氣狠狠地扔過一個自己的借柳龜,說,「好心做了驢肝肺,賠你!」
有一種叫「呡嚶蛾」和「獨老」的借柳龜,體型較小,翅膀暗綠,我們捉到的時候,就把他們放生,大人說不能吃。
空氣越發的粘稠,太陽回家了,我們的父母也從地裡回來了。一些大人加入到找龜的行列,灣沿上的人越來越多。人滿為患時,我就轉移到只有我自己知道的隱秘地帶去,這個地方我沒有告訴任何人。
和東溝連著的就是南溝,四隊在南溝西沿。一道矮矮的土牆把場院圍起來,牆外很少有人走動。幾棵柳樹、槐樹和梧桐,樹下是一人多深的青草。槐樹底下和梧桐樹底下都沒有借柳龜,只有緊挨著的五棵柳樹下,可以在樹上拾到十幾個龜子。一次,我還是這個時間來的,樹上的龜子了無蹤影,我納悶地站著,難道有人知道了這個地方?第二天,我早來了一些時間,樹上的借柳龜正悠閒地爬行,忽然啪啲滾下來,我低頭一看,一個碗口大的癩蛤蟆正伸著舌頭,借柳龜一個個被它吸進去,吃完後,它隱進一棵「大蛤蟆皮」(一種草)下。回家我告訴了娘,娘不叫我去了,我也懼怕那個蛤蟆,再沒去過。
晚飯後,我和二姐去東溝的樹上摸借柳龜,家中唯一的手電筒屬於二哥,他和小夥伴照龜去了。有月亮的夜晚,樹幹上爬行的借柳龜一眼就能看到,有時兩個夥伴同時看到了這個借柳龜,開始爭搶撕奪,直到把借柳龜弄得身首異處,才罷手。摸到了「小吱吱」,放回原處,小吱吱的身子軟,抓不住樹幹,掉下來,明早變出的吱吱被螞蟻包圍了。我們摸到的借柳龜扔到鹹菜甕時,掐指算算,說,有一百多個了。
明早要早起,去溝邊上、灣沿上、天井的樹上找白借柳,這些都是晚上僥倖逃脫的。四點鐘起床,借柳帶著露珠正掛在草葉子上、樹枝上,像一個剛出生的嬰兒,翅膀還沒長硬,脊背幽綠,肚子癱軟,它的外殼掛在它的附近,也是軟的。捧在掌心,柔柔弱弱。有的借柳脊背暗黃,翅膀發黑,過一會,就可以起飛了。捉進手中,發出「吱吱」的聲音,妹妹說,是個「流氓」。我給她矯正,是個「鈴巴」。會叫的借柳,老家叫「鈴巴」,不會叫的借柳,老家叫「啞巴」。拾到的借柳和借柳皮分裝著,還是裝在自己縫製的油紙包裡。那時,沒有方便袋,自己找塊破廢的油紙,縫個油紙包。借柳皮可以賣到供銷社,一分錢一個。長眼疾的孩子,母親會把借柳皮洗乾淨,炒熟擀成細末,做個麵餅,吃了眼明,眼疾不治而愈。
若是個周末,就可以去南樹行子拾借柳。非要幾個夥伴一起,娘是不同意去的,說樹行子裡有獾,吃人。二姐沒時間去,幫娘做早飯。我跟著二哥去,二哥說了,你聽話就領你去,不聽話就拉倒。我只有裝作聽話的樣子,隨他去了。
田野裡一股溼溼清清的莊稼味道,露珠在草尖上舞蹈,我用手掃過去,它的舞蹈就結束了。螞蚱不偷懶,在草叢間蹦蹦噠噠,我追過去,它飛了。二哥說,叫你別狗倒貓抓,你就是不聽。我說,你才是狗呢,聲音小到只有我自己聽得到。一隻嫩黃的蝴蝶飛來,被我捉住,黃色的蝶粉,抖了我一身。
早去的人很多,多數是男孩子。他們都穿自家縫製的布衫,有的拾哥哥穿短了的褲頭,這條褲頭還是用哥哥的褲子剪裁成的,因為膝蓋以下,已經破爛不堪,做條褲頭,反而變廢為寶,重新利用。男孩子都是清一色的「鍋蓋頭」,從後瓢剃到中央,頭頂似一個鍋蓋子。都沒洗臉,眼屎還長在眼角上,只有嘴巴子不得清閒,七嘴八舌,像一群早起的鳥兒。
借柳躲在低矮的灌木叢上,偶爾有幾個爬到大樹上,必須用樹枝子打下來。我第一次來樹行子,沒有拾借柳的經驗,看到二哥拾很多了,我卻兩手空空,他就顯擺說:「厲害吧!」我說:「教教我吧。」二哥說:「看到樹枝上的借柳皮了吧?」說著他翻開身邊的棉槐條子,借柳就藏在棉槐條子底下。得了真經,不一會我就拾了一油紙袋。等我們回家時,一些白借柳變成了半黑的借柳,鼓著勁叫。
娘摻了細玉米面,擀粗麵餅。我早早地把借柳龜和嫩借柳從鹹菜甕裡撈出,洗淨,控在笊籬裡。等娘擀好麵餅,把借柳龜放在餅鏊子上熥。鏊子熱得正是時候,借柳龜漲起來,膨了身子。娘一邊熥一邊用鏟子壓借柳龜,膨了身子的龜,癟下去,身子拉長,汁液四濺,香味流出來。又焦又脆的借柳龜上桌時,父親會滋啦一盅諸城白酒,喝得有滋有味。我先從借柳龜的肚子吃起,咬下去就是一口黃脆的蛋白質,脊背上全是瘦肉,一條條的,像雞肉。我和二姐不吃皮,娘說,皮好吃,吃了眼明。妹妹不吃借柳龜的爪子,說會在她的肚子裡亂刨插。飯後,再去找借柳龜時,小夥伴們的身上都帶著借柳龜的脆香味。
二哥嘴裡含了麥粒,嚼成麵筋,黏在竹竿上,粘「借柳」。太陽把千萬根銀針紮上大地,一絲風沒有,二哥一動不動站在柳樹下粘借柳。一個中午會粘回好幾百個。回到家,母親摘了借柳翅膀,放到鹹菜甕裡,吃的時候,先放鍋裡蒸熟,再用油烹,噴香噴香的。二哥不吃黑借柳,娘說,不吃捉了幹什麼?二哥說,捉著玩。
娘心情好的時候,就讓我們把找到的借柳龜放在一個撒鹽粒子的大碗裡,借柳龜在碗裡爬呀爬呀,碗沿溜滑,掉進鹽水裡。也有命大的,爬到鍋沿上,被螞蟻圍了,肚子空了,身子烏黑。用鹽粒子醃製的借柳龜沒有放鹹菜甕裡醃製的好吃,那種鹹啦啦的香,真想吃。
幹活積極的話,娘會破例用豆油炸借柳龜給我們吃,儘管那油少得可憐,對我們已是難得的奢侈。娘會把三塊磚頭支在影壁牆邊,放上「三耳朵」鍋,加柴禾,油炒。借柳龜不吃油,很少的油就炒大了它的身子,肚子拉長,皮透亮,用勺子底壓壓,壓扁的身子,脆黃。借柳遇到熱油也是先鼓漲了身子,翅膀蜷起來,變紅、變黃、變脆。
借柳喝了秋風,就要老去。借柳龜少了,借柳的叫聲稀了,只有「呡嚶蛾」和「獨老」在引吭高歌:呡嚶呡嚶蛾……呡嚶呡嚶蛾……呡嚶……蛾!獨老的叫聲顯得悽涼:獨老……獨老……獨老!
老去的借柳喜歡把卵留在柳枝上,不幾天,柳枝就會枯死,這也是「借柳龜」的由來。閒來無事,夥伴幾個會折斷這些枯枝,咬裡邊類似魚籽的借柳卵吃,娘說,你斷了它的根,不想吃借柳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