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和森站在妻子的衣櫃前,猶豫了幾分鐘後,他挑出一條不那麼花哨的淺褐色頭巾。
「就這條吧,我戴上試幾分鐘。」艾和森轉頭對身後的妻子說道。他笨拙地將頭巾裹在頭上,活像一隻長著花毛的老母雞。
妻子在一旁笑得合不攏嘴,問他要不要戴著出去轉轉。
艾和森嫌棄地皺了皺眉,「在家裡戴就已經很熱了,外面37度的高溫?算了吧!」他戴著妻子的頭巾,躲著家裡所有的鏡子,不舒服地踱來踱去。
「真是太難受了!你居然要每天戴著這個?」艾和森讓妻子給他照了一張相,使勁迅速拽掉了頭巾。
「#戴頭巾的男人# 真不敢想像我的妻子每天都要戴著頭巾上街,我戴了不到5分鐘就難受得要命!」艾和森在facebook上傳了自己戴頭巾的照片,並寫了這樣的一句話。
「#戴頭巾的男人#(#meninhijab#)」,是一個由伊朗自由派女記者瑪思赫在Facebook上創立的話題,旨在呼籲男性關注身邊戴頭巾的伊朗女性,體驗她們的日常感受,並抵制伊朗政府推行的強制性佩戴頭巾政策。瑪思赫要求每位參與的男性自己戴上頭巾,並與不戴頭巾的母親、妻子或女兒合影並上傳照片。該話題一經創建,立即收到了30多張伊朗男性參與者的合照,許多外國穆斯林男性也紛紛參與進來,聲援這項反對強制性佩戴頭巾的活動。目前,由瑪思赫製作的相關活動視頻已經在網站上擁有超過700萬次點擊,活動獲得了熱烈反響。
作為一名對法貿易公司的伊朗僱員,艾和森每天都和開放的法國人一起工作,因而很支持這項活動。「伊朗男人最大的毛病,就是總忽視自己的妻子。我之前從沒關心過妻子每天要戴頭巾的這個問題,這項活動能讓我更加體貼我的妻子。」
儘管這項活動在網際網路上愈演愈烈地進行著,但伊朗社會並沒有因此發生任何大的改變。男人們仍然會指責路上沒有戴好頭巾的陌生女人,咒罵她們是道德敗壞故意勾引人的妓女。女人們也仍然要小心翼翼地躲著街上巡邏的道德警察,只有在人少的地方才敢光明正大地露出更多的頭髮。比起全社會的婦女解放運動,這場網絡上的「運動」更像是知識分子的一場自嗨。
「畢竟,只有經常翻牆使用facebook等西方社交軟體的人才會知道這個活動,只有那些思想開放的人才會積極參與,所以,這本來就是社會中的少數人在網絡上的自我釋放而已。」艾和森對我說,「這裡是伊朗,誰也沒想著它能真正發生什麼變化。」
事實上,圍繞頭巾產生的爭議,在伊朗已持續了近百年之久。在巴列維王朝時期,國王推行全面世俗化政策,禁止女性在公共場合戴頭巾、穿罩袍。那時西方的文化與生活方式引領著大都市的風尚,海灘上隨處可見穿著比基尼的伊朗姑娘,首都德黑蘭更享有「中東小巴黎」的美譽。然而,許多虔誠的伊斯蘭教女信徒卻對頭巾與罩袍的著裝禁令十分反感,全面世俗化迫使她們不得不放棄一定程度的宗教生活方式。在相對偏遠的農村地區,女性仍恪守教令,披裹罩袍並按時前往清真寺禱告,保持著傳統的穆斯林社會生活。
風水輪流轉,1979年伊斯蘭革命後,霍梅尼確立「教法學家治國」的執政方針,重塑伊斯蘭教在伊朗社會的核心地位。巴列維時期的「頭巾禁令」被180度扭轉,強制婦女佩戴頭巾的政策被一代代政府貫徹下來。早已習慣了西方文化生活的都市女性,自然成了「頭巾令」最堅定的反對者。近十年來,隨著伊朗社會的不斷進步和網際網路的迅速發展,這一反對之聲被不斷放大,產生越來越多的反響。
「我不戴頭巾就不是伊斯蘭教徒了嗎?」娜絲琳朝著街旁的廣告牌翻了個白眼。只見在德黑蘭的薩迪廣場東面豎立著一幅巨大的廣告牌,上面畫著兩支棒棒糖:左邊的一支包裹著糖紙,周圍的蒼蠅飛而不落;右邊的一支則剝開了糖紙,蒼蠅密密麻麻地爬在上面。廣告裡的糖紙暗示著頭巾,意在警示女性要潔身自好,按規定佩戴頭巾,以免招來不懷好意之徒。我已經習慣在伊朗街頭見到這樣的宣傳廣告,這些廣告甚至會定期更新,時時督促違反規定的女性。
「政府總是從『保護女性權益』的官方口吻出發解釋頭巾的必要性,認為女性只要戴上頭巾就可以避免遭受騷擾。事實真的如此嗎?真正應當自我反省和受到指責的,難道不是那群『蒼蠅』嗎?」娜絲琳的觀點代表著新時代伊朗女性的心聲,她們大多受過高等教育,有著更開闊的眼界。比起應不應該戴頭巾,她們更關心的是女性有沒有選擇「戴或不戴」頭巾的權利。頭巾之於她們,已經成為代表著男女平權、追求獨立自主的象徵,以至於頭巾的宗教意味都顯得不再濃重。
「那些總以為我們是出於自願佩戴頭巾的無知者,都應該飛一次土耳其看一看。」娜絲琳是伊朗航空國際航線的空姐,每周至少要飛兩班前往土耳其的航班。由於兩國籤署了互免籤證協定,土耳其是伊朗人出國旅遊度假的首選地,價格實惠的伊朗航空無疑是熱門航班之一,總是座無虛席。儘管在理論上,直到飛離伊朗境內之前,伊朗女性仍必須保持佩戴頭巾,可絕大多數人在自己座位上坐定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將頭巾摘下塞進包裡。空乘們也都對此心照不宣。娜絲琳對我說起讓她印象深刻的一幕:在一次航班上,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疑惑地問為什麼大家都摘掉頭巾時,她媽媽回答:「那是因為我們要去土耳其啦,寶貝!那裡可是一個自由的國家!」
但也不是每個伊朗人都像艾和森、娜絲琳那樣「新銳」。「女人長大了就是要戴頭巾的,如果不戴頭巾,萬一惹來麻煩怎麼辦?」53歲的納菲茲瞪大眼睛向我抱怨道。她是一名虔誠的穆斯林,自出嫁以來就一直在家中相夫教子,操持家務。對於#戴頭巾的男人#這一活動,納菲茲嗤之以鼻,甚至連聽都沒聽說過,「現在的年輕人都太荒唐了,男人戴頭巾拍照是要做什麼呢?」她解釋道,《古蘭經》要求遮蔽「羞體」,女性除了臉、手、足以外的一切部位都不能被陌生男性看見,頭髮也包括在內。在她的眼中,頭巾就像衣物一樣,而露出頭髮就與裸露身體一樣令人羞恥。「伊朗可是伊斯蘭國家,如果誰都可以不戴頭巾的話,我們與那些墮落的西方國家還有什麼區別!」
小小一方頭巾,儼然已是伊朗的「政治風向標」。在政治氣氛趨於保守時,人們將頭巾緊緊地裹到額前,不敢露出一絲頭髮,頭巾的顏色多為黑、青、棕等較為樸素的色調;在政治氣氛趨於開放時,人們將頭巾鬆散地搭在頭上,故意露出漂亮的捲髮,頭巾的顏色與多為黃、白、綠等較為鮮亮的顏色。
伊朗前總統內賈德在任期間,組建了「道德警察」,專門負責在街頭巷尾巡邏檢查,一旦發現未戴頭巾或著裝不合規範的女性,就帶回警局批評教育,並處以罰款。今年2月,一款名為「繞開巡警」的app在Google Play商店悄然上線。這款app基於地理位置的互享,使用者可以在看見周圍的道德警察時,將位置信息標註在地圖上,其他用戶就能提前看見道德警察出沒的大致方位,從而提前繞行避免接觸。在伊朗政府的幹涉下,該app很快被下架,但很多年輕人仍通過拷貝安裝程序的方式私下使用和傳播。
娜絲琳本人就是「繞開巡警」的重度使用者,每次出門她都要時時查看這個軟體。「關於戴不戴頭巾這件事,就像是一場貓鼠遊戲。」她將頭巾向後整理了一下,露出了更多的頭髮,「在伊朗就是這樣,只要小心不被抓到,你總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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