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事溪邊的明鏡臺,是學院凝聚、濃縮文化極深的一景。在天問草原縱橫捭闔、天馬行空一番之後,由香樟路慢慢行來,穿過櫻花路,在觀鷺臺小憩片刻,再沿無事溪緩緩向西,明鏡臺亦在眼前。
明鏡臺的標石,也是全院石頭記中極美的。首先是石頭本身的形質美:如硯如璧、洞圓稜鋒。一稜寬足以刻上「明鏡臺」,側一面則是完整偈語:「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
為何不刻六祖惠能的「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卻是被惠能打敗的禪境稍遜的神秀呢?轉念間,不禁點頭稱是:我們這些紅塵俗事中人,何以能「本無樹、亦非臺」,且不說心外無物,就是身外無物也不適宜。「本來無一物」不過是妄作空玄之談,毫無實際修身齊家之用,弄不好反成了逃避現實和消極殆惰的藉口。況且學生們恰年少有為,當然得鼓勵他們積極入世,循序漸進,從修身的基礎做起,每日三省其身。當年神秀未必沒有惠能的境界,也許是他覺得惠能「無一物」的境界是水到渠成的事,真正難的是每日每時的「勤拂拭」,漸修才能達到頓悟,量變才能質變。
明鏡臺上有「一瓢泉」,泉名取「一瓢飲」之意,此意有兩典故,一為「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另一是「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
「弱水」古時先是指不能載舟、只可渡筏的淺溪,後在古文學中泛指險而遙遠的河流,再後「弱水三千」又引申為「愛河情海」之意。《紅樓夢》中黛玉問寶玉:「寶姐姐和你好你怎麼樣?寶姐姐不和你好你怎麼樣?寶姐姐前兒和你好,如今不和你好你怎麼樣?今兒和你好,後來不和你好你怎麼樣?你和他好他偏不和你好你怎麼樣?你不和他好他偏要和你好你怎麼樣?」寶玉呆了半晌,忽然大笑道:「任憑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此為「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表達愛的專一。
大千世界,花紅綠柳,色色在目,難免一時迷惘困惑。所謂「亂花迷人眼」,要在黑與白、真與假、美與醜的交錯混雜之間進行甄別和選擇就很困難了,更難的恐怕是真與真、美與美、善與善的比較與取捨。賈寶玉有一陣子在大觀園中非常鬱悶,因為美好的女性太多,難以取捨。小姐裡有黛玉、寶釵、湘雲等,丫環裡有襲人、晴雯、麝月等,向著這個,那個生氣;向著那個,這個不依。他本想千紅共存,萬豔同在,眾美永遠守著他,他也永遠守著眾美。可是社會習俗不允許,家族利益不允許,情感矛盾也不允許。他本想誰也不傷害,誰也不得罪,結果前後失據、左右為難、皆不歡喜。他必須作出選擇,可怎麼選不是痛苦!不是失落!不是遺憾呢!「弱水三千,只取一瓢」是無奈,也是一種禪悟。
貧乏單調的生活,固然無聊;但窮奢極欲的生活也未必有趣。孔子三千弟子,有官運亨通的、有生意興隆的、有才華橫溢的,各行各業能人輩出,孔子認為誰最賢德呢?《論語·雍也》子曰:「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孔子認為每天吃光飯、喝清水、住在簡陋的房子裡樂滋滋的顏回最賢德。孔子不是要弟子們去追求貧窮:越窮越好,誰最窮就帶大紅花,自己窮還不夠,祖宗八代都窮才根正苗紅。孔子是很講究生活品味的人,他如此讚美顏回是在提醒弟子們,人除了追求物質財富、社會地位之外,還應注重內心精神的富有。象顏回那樣內心豐裕富有的人,無論身處何地都是充盈和快樂的。
這兩個典故看上去不同,其意卻相通,都在講心:面對千紅萬豔,心定則安;面對千財萬貫,心富則樂。「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怎樣保持身心的安樂呢?自然得「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