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的話:
中國人對瓷器有一種天然的優勢,身在「瓷」的發源國,有什麼是我們不了解的呢?但這種不自覺的自大或者自得,的確容易遮蔽我們的眼界:瓷器的發明,其重要性並不只在於它的實用性和審美價值,更重要的是,它帶動了全球貿易和經濟的流動。
此外,在景德鎮之後,世界又孕育出了另外兩個瓷都,他們的盜比中國瓷更白一些、更軟一些。而在這發明的過程中,陰謀、創造、拉攏和背叛、財富和權力相繼登場,為歷史憑空增添了不少軼事。
《白瓷之路》一書將我們從這種瓷器的自我中心、自以為是中拉扯出來,放在一個全球的視角,看到人類圍繞瓷器更多的貿易和技術交流,也看到人類為了漂亮的東西,願意付出多大的努力和代價。
正午選摘的部分來自《白瓷之路》的第二部分,講述的是作者在景德鎮遊歷之後,再去德勒斯登這座歐洲的瓷器中心尋找瓷器貿易和製造的故事。但首先,他從史書中挖掘出了不少塵封的故事。
來自中國的最新消息
[英] 埃德蒙·德瓦爾
一
1
我回到了倫敦,取出在集市上買來的六隻完好無損的碗,從山上撿來的瓷片,還有取自第一座白山的高嶺土塊,把它們在書桌上排開。我變換它們的位置:這是一種器物的生命史。
我滿腦子計劃著要去往第二座白山,找尋第二件白瓷,我的瓷器之旅的下一段旅程。我得儘快去德勒斯登,這座城市在十八世紀初揭開了瓷器的秘密。但我漸漸明白,要去德勒斯登,必須先拐到凡爾賽宮和路易十四的宮廷去看看。我在追尋耶穌會士的足跡,而法國是他們的活動場所,正是在法國,中國的概念和意象漸漸變得清晰。人們在那裡談論瓷器,我需要傾聽他們的交談。
我把這些寫在了工作室的白牆上。幾個猛衝的箭頭,表示我到此為止已經走過的旅程,幾條虛線,表示尚未踏足的地方;旅程佔用的幾個月時間被勾掉;還有需要重讀的書單,要購買的書單。我的白瓷地圖正在變得難以辨認。有時候我覺得這面牆就像麻省理工學院某間實驗室的黑板,充滿巧思和暗示。今天我感到精神振奮,它看起來像是正在形成的氣候系統,未來尚不確定。
我在工作室裡環顧四周,不太肯定是否有人注意到我出門又回來了。工作室裡忙忙碌碌。十八個月後我要在紐約一家美術館舉辦展覽,初步設計的模型已經交付。那家美術館高大寬敞,所以模型也相當龐大,它們以令人生畏的細節提醒我要做的事情還有多少。長條桌上排列著從窯爐裡取出的新釉色的測試效果。我希望擴展白色的色域,可是這些釉色顯得蒼白,不是飽滿的白色,離我的要求差得很遠。
我帶回了來自中國的最新消息。瓷器,還有照片和訪談。
這沒什麼大不了,上海機場的書店裡,論中國的新書擺滿了十二個書架,其中五個關於在中國做生意,還有兩個關於漢語學習。今晚電視將播出關於深圳電子產品工廠勞動條件的紀錄片。拍賣行說,中國藝術是接下來的熱門主題,億萬富豪紛紛回購祖先留下的寶物,收藏在自己的私人博物館……
每個剛回來的人,都帶著來自中國的最新消息。
2
China illustrata. Sapientia Sinica. Nouvelle relation de la Chine. Carte nouvelle de la Grande Tartarie. Un jésuite à Pékin: Nouveaux mémoires sur l』état présent de la Chine. Etat présent de la Chine. 《中國圖說》《中國智慧》《中國新志》《大韃靼新地圖集》《耶穌會士在北京:中國近事報導》《清國人物服飾圖冊》。
還有數學家、哲學家戈特弗裡德·威廉·萊布尼茨的Novissima Sinica,《中國新事萃編》。來自中國的最新消息。
1690年,在巴黎以西十二英裡的凡爾賽宮,人人都有來自中國的消息。這些消息有的以偏概全,有的憑空臆想,也有一些確鑿實在。人人都想探得中國的一點消息,人人也都想操控中國的一點消息。要想懂得瓷器,就必須把提到瓷器的隻言片語拼接起來,從故事和消息中尋找瓷器在哪裡製作、如何製作、為何製作。
身為耶穌會士,你在使團傳教,寫信回家。誰讀了你的信?具體的消息究竟來自何人?誰拆開耶穌會士的信封?它們在巴黎引起了怎樣的反響?
人們對這些信件如饑似渴,它們被一字不落地閱讀,窮盡其中的每一滴汁液,甚至被改寫。在沿途的每個站點,都有人對這些文件細細檢查,尋求可能對整個耶穌會有用的知識——這些信件的主要功能,是讓分散在世界各地、從墨西哥到澳門的耶穌會士可以時不時聽到別人的憂愁和苦悶。十六世紀四十年代,耶穌會派遣的傳教士發回的信件就被給予「特別關照」,「他們在各地應該了解其他地方正在開展的事務,這類知識是相互安慰和主的教導的源泉」。
這才只是個開始。隨後,這些信件被編輯整理,匯總出版,公諸於世。有時候所有信件歸於某位特定的神父名下,有時候神父們的姓名統一署名為「多人合集」。這就是耶穌會士的學識魄力:他們有能力率先進入中國,他們決意派出傳教士,以高明的手段調教傳教士學習什麼,如何寫信回家。
巴黎有位年輕的國王也在關注著年輕的中國皇帝的一舉一動。1666年這位法國國王執政之初,新成立了皇家科學院,羅列了耶穌會使團前往中國要考察的問題。
尊敬的耶穌會神父們是否觀測過中國的經度和緯度……中國人的科學,其數學、佔星學、哲學、音樂、醫藥和脈診的完備和缺陷所在……茶葉、大黃,其他藥物和奇怪的植物,中國是否出產某些香料。中國人是否使用菸草。
有人提出了問題,而這些發回國內的信件是對問題的答覆。
自路易十四統治之初,各種消息和臆測就不絕於耳,把雙方加以對照的恭維之詞綿綿不斷。萊布尼茨輾轉周旋於歐洲各國的宮廷,他把路易十四與中國皇帝,「太陽王」與「天子」直接進行了對比。國王和顧問們身邊,各種聲音七嘴八舌,交流著在中國有了新發現的傳聞,關於中國儀式的意蘊、建築和道德準則的理論。新書層出不窮。關於中國,你能向國王透露怎樣的信息,你如何拿捏這些信息,可以讓你得到好處。
白晉(Joachim Bouvet)神父完成了在中國的傳教任務,經過兩年的旅途返回法國。船還沒有靠岸,他便心急地從船上跳到海裡,自己費力地涉水上岸,手裡高舉著來自北京的一包信件,把絲綢、瓷器和茶葉留在船上。他知道什麼東西最是要緊。「倘若兩位偉大的國王相互認識,」白晉在1691年10月寫道:
他們對彼此高貴美德的敬重必將促使他們結成親密的友誼,並向彼此證實這種友誼,哪怕只是通過科學與文學事務的交流,交流宇宙中這兩個繁榮昌盛的國家迄今為止在藝術和科學領域的一切發明創造。
他繪製了《中國皇帝歷史畫像》(Portrait Historique de l』empereur de la Chine),寫了獻詞,呈送給國王。
這就是那個節點。如果路易十四能夠理解康熙皇帝的性格特點,法國將有幸獲取中國這個神秘國度的直接知識,東方的奧秘。這些秘密都是學問,具有商業價值,而且都是實實在在的,其中包括製作瓷器的絕妙秘方。
如果康熙皇帝能夠理解和尊重法國國王,那麼,中國對基督教也許會另有所悟。
萊布尼茨在給另一位法國耶穌會傳教士的信中以簡潔優美的文筆寫道,圍繞中國的這一切活動,是un commerce de lumière,「一種互照」,一種雙向的啟蒙。這是個精彩的觀點以及美麗的意象,是平等的關注、文明的對照、光明的呼應。
萊布尼茨在給他的朋友、漢諾瓦選帝侯的妻子蘇菲的信中這樣寫道:
我要在門上掛這樣一塊門牌:中國事務所,因為大家都知道,要想獲悉最新消息,只要向我徵詢即可。如果你想了解孔子偉大的哲學……或者想要獲取長生不死的瓊漿玉液——那是該國的魔法石,或者一些更加靠得住的東西,只須在我這裡訂購即可。
他是一位守門人。如果你想了解中國的數學、對概率事件加以編碼的《易經》、漢字及其與象形文字的關係,你就去找他。萊布尼茨去羅馬拜訪了閔明我神父,神父剛從康熙皇帝的宮廷歸來,記錄了大量有關煙花、玻璃和金屬的筆記。我驚訝地意識到,我的英雄、這位理性主義之父,焦急地想要在「中國研究」這塊熙熙攘攘的全新領地穩佔先機。
3
怎樣才能讓中國皇帝皈依?辦法是,讓他被理性的證據環繞。或者把你自己變得不可或缺。
從第一位耶穌會士在中國上岸,到路易十四登基,一百年間,耶穌會的神父們把歐洲宮廷的貢品帶到中國的宮廷:鐘錶禮物鳴唱出中國歌謠;風景畫上重重園林通向遠方,呈現出前所未見、嘆為觀止的透視效果;稜鏡在房間裡投射出一道道彩虹。這些禮物被另眼相看:「一個形似稜鏡的長筒,有八個面,水平放置時便會現出八種不同的景象。那景象栩栩如生,幾乎會被誤以為是真實的:這件東西能夠變換各種顏色,讓皇帝消遣了很久。」
這麼說,他們也得到了萬花筒。但是不管這些東西多麼討人喜歡,可以肯定的是,天子的宮殿裡,許多間儲藏室堆滿了其他消遣物。
於是,拜訪宮廷的傳教士們搬去了知識的殿堂。六分儀、星盤、渾象、望遠鏡,這些儀器必須加以演示。他們講授幾何學和天文學的奇觀,而那些潛心向學的人們求知若渴,刨根問底。當耶穌會的神父們來到中國時,中國的天文學研究已經有一千六百年的歷史,天文觀測臺已經有三百年的歷史。天體在宇宙中漂浮的空間概念已經確立,星圖和渾儀的發明比歐洲早了幾百年。偉大的阿拉伯天文學家的著作已經被研究和吸收。只是在過去幾代,這些知識有所落後。
神父們呈上的是精確性。耶穌會的儀器可以準確無誤地計算月食和日食的時間。比起預測和觀察一道暗影悄悄地遮蔽太陽或者月亮,他們的能力不可能有更加鮮明的展示。
耶穌會神父、天文學家南懷仁(Father Ferdinand Verbiest)贏得了康熙皇帝的信任,他寫道:「基督教如同美麗的女王,倚在天文學的胳膊上正式出場,她輕鬆地吸引了這些不信教者的目光。而且,她常常身著繁星閃爍的衣袍,能夠輕易地接近各省的統治者和行政長官,並受到格外友善的對待。」
年輕的康熙皇帝勤奮好學,他對器物的製作滿懷熱情。皇帝請南懷仁神父有空時為他設計一門大炮,神父答應了。這個新物件很快被派上用場,效果很好。
雖然大多數情況下人都要考慮自我利益,這件事還是讓我皺起眉頭。
我想到殷弘緒,他曾送給康熙皇帝幾瓶葡萄酒,還是這帶給我更大的快樂。
4
回到「最新的消息」這個話題。
康熙在如饑似渴地學習。
這位君主看到他的整個帝國平靖安寧,於是,出於消遣或者為了讓自己忙碌起來,決心學一學歐洲的科學。他親自選擇了算數、歐幾裡得的幾何原理、實用幾何學和哲學。安多(F. Antoine Thomas)、張誠(Jean-François Gerbillon)和白晉神父收到命令,皇帝要求他們寫幾篇闡述相關問題的論文……他們用韃靼語做了論證……神父提交了論證,並向皇帝加以解釋,皇帝輕鬆地理解了向他傳授的知識,對我們紮實的科學甚是佩服,學得更加用心。
數學課每天都上。
教學在內廷的養心殿進行,位於紫禁城西區。這裡靠近御作坊,「陛下的藝術學院所在地」。白晉說,皇帝想讓更多的耶穌會士為他工作,「以便連同已有的同仁,在他的皇宮裡成立一所類似隸屬於您的皇家科學院那樣的學院」。
張誠神父寫道:「我們被領進皇帝的一套房屋,叫養心殿,幾名技藝極其精湛的工匠、油漆匠、車床工、金匠、銅匠等正在幹活。」這幾間作坊裡製作地圖、青銅器、玉器、金器、木器、景泰藍和武器裝備。
皇帝希望改進中國的玻璃製造工藝。有沒有懂得玻璃的神父?我們能不能儘快給他找到一個人?
皇帝學習彈奏大鍵琴。訪客聽到他彈奏「一百二十根弦的西洋齊特琴,是皇宮的作坊裡製作的」。
天子「由於家族和皇宮內的風雲突變而承受著巨大痛苦,病倒了,中藥不能醫好他,他求助於羅德修士。修士先是成功地讓他的心悸停止,然後使他康復。這多虧加納利群島出產的葡萄酒」。
他身體復原以後,於1692年3月20日頒布《容教令》,允許基督徒自由地供奉崇拜。
法國國王也將送來中國皇帝渴求的東西。
二
1
凡爾賽宮是被實現的欲望,裡面也擠滿了無從滿足、此起彼伏的欲求。
如同康熙皇帝在北京的宮廷,人們從四面八方朝這裡湧來,渴望加官進爵。所有人都來到凡爾賽,貴族、大使、紅衣主教、使節、修道士、高級妓女,還有四處巡遊的哲學家。這位國王決意一切政務由自己乾綱獨斷,怎麼才能得到他的青睞呢?是通過他的耶穌會告解神父?還是通過他目前的首席情婦(maîtresse-en-titre)、狩獵夥伴或者建築師?這些人都有一定的影響力。可是,你怎麼說服一個本身全無需求的人為你辦事,授予你職位呢?早上,你等候在他去小教堂必經的路上,咳嗽一聲,希望引起他的注意。
據說,路易那位精明強幹的財政大臣讓-巴普蒂斯特·柯爾貝爾(Jean-Baptiste Colbert)是唯一能夠直接跟他談論金錢的人,錢怎麼使用,怎麼花錢建造宮殿,製造火炮。其他人只能提些建議,像跳加沃特舞一樣小心翼翼。
你將所有之物進獻在他腳下。連同各種各樣的消息,你獻上故事和音樂,或者獻上你自己。
你也可以獻上物品。就像暹羅國王派來的使節,帶著寶石、玳瑁、上漆的家具、青銅器、銀器和一千五百件瓷器的貢品。傳令的號角吹響,宮廷要人列隊走上「大使樓梯」(Escalier des Ambassadeurs),在新建成的高大宏偉的玻璃屋頂下,太陽照耀著你昂然出場。
你來到新近竣工的鏡廳。這座大廳長二百四十英尺,在鏡面的映照下光影閃爍。銀質方桌,鍍金雕塑的燭臺,還有頭頂上方戰爭的勝利場面。你身穿伊卡長袍,頭戴錐形禮帽。你把奇珍異寶,更多的奇珍異寶,鋪排在寶座上的國王面前。對路易來說,多多益善。
這座宮殿是聲色與材質的饜足,來自暹羅的金銀珠寶琳琅滿目,精美的雕塑、畫像和掛毯令人目不暇接。可是,路易聽到了很多消息。中國皇帝住在皇宮裡,由技藝高超、會做各種珠寶玉器的工匠服侍;暹羅國王擁有多間藏寶室,貯滿了稀世之寶和瓷器。這些消息實在具有刺激性。路易並非想要效仿兩位東方君主,因為效仿暗示一種遜於對方、而非平等或者說優於對方的關係。
路易是想有個新地方來釋放欲望。
2
中國瓷器來到了凡爾賽。根據1689年配有精美插圖的財產清冊,國王的兒子,王太子的房間藏有381件中國瓷器。清冊中第111號是「一隻酒壺形的瓷花瓶」,正是那隻豐山瓶,此時尚未命名——又一件寶物添加到他不計其數的珍寶當中。第112號是一隻枯葉色葫蘆瓶,飾有白色花朵。第113號也是一件瓷器,蓋子打碎了。
瓷器的意象也傳到了宮廷,包括永樂皇帝興建的那座奇特的尖頂瓷塔的圖畫。紐霍夫的遊記先用荷蘭語出版,然後是法語,1656年又出了德文和拉丁文版本,最後出了英文版。書中配有一百五十幅插圖,這是實實在在的圖片,而不是天馬行空的臆想。書中,這座寶塔高聳入雲,腳下渺小的遊人三五成群打著陽傘,鄭重地相互鞠躬,四周的山巒構成了清晰的背景。漸漸地,寶塔的圖畫開始在出其不意的地方湧現,人們把它用鈷料描畫在青花瓷盤上,從景德鎮出口到國外;隨後,這些瓷盤又出現在幻想中楊柳依依的中國風情園裡。尼德蘭代夫特(Delftware)的工廠開始製作一人高的寶塔,用來插鬱金香,把寶塔的窗口變成狹小的插孔,插滿一朵朵盛開的鮮花。
1688年皇家科學院新出的《法語詞典》,也對這座寶塔讚不絕口:Il y a dans la Chine une Tour appelée Tour de porcelaine.「中國有座塔,叫做瓷塔。」這座瓷塔是世界一大奇蹟。「每塊瓷磚都以驚人高超的工藝鑲嵌,以至於接口處幾乎了無痕跡。」
路易的首席情婦蒙特斯潘夫人機智風趣,美貌動人。她需要消遣,需要到別處遊玩。於是,國王給她建造了一座瓷宮,叫作特裡亞農瓷宮。他們可以從宮廷逃來這裡舉辦私密的宴會,聽音樂,在中式風格的床上做愛,抬起頭天花板上畫著中國的禽鳥。一切都稱心滿意。這座建築物讓你避開宮廷裡拖沓、保守的繁文縟節,這裡具有另一種情感氛圍,是名副其實的「別處」。這裡距離凡爾賽一英裡遠,區區一英裡,不會誤事。
為國王建造宮殿的首席建築師路易·勒沃(Louis Le Vau)設計了最中央的單層建築,五道窗戶,左右各附一座小屋。這座亭式建築有高高的復折式屋頂,屋脊上排放著藍白色瓷器。正面還零星點綴著幾把瓷壺。磚塊描繪成效仿東方式奢華的圖案。瓷宮內部由幻想佔據主導。有幾幅當年的版畫保存了下來。如果你不理會前景中填補空白的東西——侍臣騎在馬背上跳躍奔騰,幾隻狗撒歡奔跑——那麼,它給人的印象是一座低矮的漂亮建築,許多隻瓷罐嵌在屋頂。
當然,這根本不是一座寶塔。但它又是一座寶塔:它在戶外,奇異,特別,造價高昂。它是個荒誕之物。看著它你會忍不住想要詰問:那裡,那裡,還有那裡,那些像禽鳥一樣棲息在房頂的瓷罐,有什麼意義?
而且安放在屋頂的水壺和水罐並非瓷器。它們是把荷蘭的彩瓷繪製成中國瓷器的樣子。問題在於,法國人不會製作瓷器。他們只能要麼購買,要麼接受饋贈。雖然偉大的柯爾貝爾大臣嚴令禁止外國商品進入,這座瓷宮卻依然不得不用代夫特的彩瓷和法國陶瓷以假充真。
特裡亞農瓷宮是倉促之作,從一開始就漏洞百出。
天花板有一處滲漏。一般來說,彩瓷不該放在戶外,任憑風吹雨打,天寒地凍。釉面開始碎裂,脫落。瓷磚從板條抹灰的牆壁上掉下來。朦朧的燭光中,悠揚的樂聲在你和情人的耳畔縈繞盤旋,你們或許注意不到這些瑕疵;可是到了黎明時分,幻想就會暴露出搖搖欲墜的破綻。
凡爾賽宮沒有多少白色之物,不過,偶爾一件長袍的貂皮鑲邊,一名女演員蒼白的臉龐,在燭光裡影影綽綽的人群中成為一抹亮色。大使樓梯上方的玻璃屋頂也在漏雨。
—— 完——
埃德蒙•德瓦爾(Edmund de Waal),世界級陶瓷藝術家、作家,1964年出生於英國諾丁漢,他的瓷器作品以大型裝置著稱,曾在倫敦泰特美術館、紐約高古軒畫廊等一流場館展出。2010年出版暢銷回憶錄《琥珀眼睛的兔子》,榮獲科斯塔傳記文學獎、英國國家圖書獎和翁達傑文學獎等,並登上《星期日泰晤士報》暢銷書總榜第一名。
本文中插圖由出版社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