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 濤
終於是到了江南了。進入仲夏好些天,六月的杭州,那黃燦燦的油菜花早開過了,蟹肥時節又還有一季。看些什麼呢?我心中沒底,同伴的心中也沒底。但無論怎樣,這夢縈魂繞的西子湖,都不能不看,雖然行程只短短的一個下午。
景點太多看不完,那就到湖畔走走吧。早就聽人說,這杭州西湖是四時景宜呢!
西湖的春天是明媚的,西湖的秋日是斑斕的,西湖的冬季則晶瑩剔透。那麼,西子湖畔的夏,又該有著怎樣的韻致呢?
不用急,還在列車上,就聽那杭州本地的居民講,「曲院風荷」內,那「別樣紅」的菡萏,早早地,已是清香遠溢了。也罷,既然是仲夏,楊萬裡筆端的詩意,倒無論如何,都該去領略一番,為我這初遊江南的經歷,添幾許靈氣和回味。
雖然是夏天,這古木參天的西湖岸,卻並不顯熱。來杭的遊客自是不少,亭閣內,石凳上,無處不是前來看景的客人們。杭州的市民,也大都是懂得享受這平平凡凡生活的樂趣的。忙裡偷閒,也要到湖畔來逛逛!
到底是江南,湖光山色就如那濃淡相宜的水墨畫。你瞧,這煙波浩渺的西子湖,每每換得一個角度,眼中的景象都不相同。那山,那水,那舟,那人,還有周邊一帶,小巧而精緻的園林,又有何處,不牽扯著你的眼球,撩動著你的情思呢?
停停走走,走走停停,無論到哪兒,這好客的陽光都跟隨著我們。極目遠眺,晴朗的天空下,一泓湖水波光瀲灩,不遠處,隱隱約約地望得見斷橋,這裡,就是傳說當中書生許仙相會白蛇的地方了。西湖的橋不少,而斷橋的名氣最大。「樓臺聳碧岑,一逕入湖心。不雨山長潤,無雲水自陰。斷橋荒蘚澀,空院落花深。猶憶西窗月,鐘聲在北林。」還在唐代,詩人張祜的五律中,就有了這座千古名橋的身影了。石橋為單孔,一端跨著北山路,一端連白堤,橫橋臥波,其間並無斷開之處。初來杭州的遊客們,是很難琢磨這「斷橋」之名的來歷的。箇中妙趣,據傳和位忝西湖「十景」之列的「斷橋殘雪」還有著莫大的關係呢。
原來,江南一帶極少大雪,可一旦封湖,便可得見「雪湖」奇觀。明人汪珂玉,即在他的《西子湖拾翠餘談》中,有過「西湖之勝,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的評述。雪霽之日,橋的陽面冰雪消融,而陰面,卻鋪瓊砌玉,現出那「斷橋殘雪」的景象來。另有一說,則是南宋之時的文人畫家,常常取其「殘山剩水」的意境,揮毫潑墨,以寓朝廷偏安一隅。這種說法,則更有它的積極意義。
因為是盛夏,我們無法得見那自然造化的神妙之筆,但在這炎熱而漫長的夏季裡,聽上一段當地人關於「殘雪」的解讀,則涼由心生,暑意頓消了。
斷橋之美,更在那纏綿悱惻的傳說。面對這斷橋,面對了許仙和白蛇的前緣今生,過往行客,又何人不曾發出幽嘆?對岸的雷峰塔,孤塔巋然卻形若老衲,不知白蛇重遊,又該生出幾多的感慨呢!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西子湖畔,這樣的傳說實在太多。一不留神,那一個個美麗而動人的故事,便會闖入你難眠的夢中,牽出無盡的遐思來。
這不,只一會兒功夫,我們就一路閒談,來到了古色古香的西泠橋。錢塘蘇小小。她的墓,即在這西泠橋旁。風光旖旎的西子湖畔,小小和阮鬱一見傾心。然而,阮鬱貴為相國之子,小小已然家道中落,地位的懸殊,從一開始,就註定了小小一生悲劇。「蘇州楊柳任君誇,更有錢塘勝館娃。若解多情尋小小,綠楊深處是蘇家。」不知何故,白居易的詩句,就在這小小墓前,再一次地浮現腦海。一世痴情、一生等待,最終小小換來的,無非是松柏樹下的風吹雨打。而我們尋到的,也只剩得風華絕代的才女那並不起眼的孤冢。當年的小小,以淚洗面,竟至於心力交瘁,在憂鬱之中咯血而亡,也無緣再見情郎一面。倒是她曾經資助的窮書生,金榜題名後為官滑州的鮑仁,感念其知遇之恩,這才在赴任途中,將小小埋骨湖畔,並建「慕才亭」,了卻了她「生在西泠,死在西泠,葬在西泠,不負一生愛好山水」的遺願。歷史上的小小墓,幾經毀損,我們看到的,是2004年,杭州市的相關部門,根據先前遺留照片,原汁原味還其原貌所另建的義冢。
「煙雨鎖西泠剩孤冢殘碑浙水喑餘千古憾,琴撙依白社看明湖翠嶼桃花猶似六朝春。」這是「慕才亭」中的一副楹聯。面對青冢,文人墨客們多發感慨,無不哀嘆小小的不幸。其實,佳人雖作古,卻能與西湖相伴,與她一生所好的山水共存,原本不幸的小小,又何其幸哉!
西泠橋,一個好美的橋名,也因了小小的才情和品貌,而更顯浪漫了。
徜徉湖畔,那古老的愛情無處不在。西子湖邊,與西泠橋遙相呼應的東南角,還有一座長不過百步的橋梁。南宋之時,書生王宣教、少女陶師兒為抗禮教,於八月十五的月圓之夜,就在此處投水殉情。杭城之人聞知此訊,竟無不唏噓。這裡,也是傳說當中梁山泊與祝英臺「十八相送」的地方。此橋冠名「長橋」,想必是取天長地老,有情之人終成眷屬的寓意吧。
在杭州,關於愛情的傳說不勝枚舉。那些悽美的愛情,讓江南形勝的西子湖,更添了一份纏綿而溫馨的情調。隱約之間,我的腦海深處,這一個個靈秀而可人的女孩兒,還有那寫下過《你是人間的四月天》的才女林徽因,竟穿越了時空的煙塵,步履輕盈地邁出畫舫,款款地向我們走來呢……
西湖是一首詩,西湖是一幅畫,有了愛情的西子湖,更是那微微一品便能夠醉你一生的佳釀。就在這夢之故鄉,人們留戀的,除了這湖光山色,還有的,不正是古老傳說那長盛不衰藝術的魅力麼?
杭州西湖,更是文人的一片天。碧波蕩漾,千百年來,不知承載了多少墨客的山水情結!
「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這是林逋筆下的西湖;「三秋桂子,十裡荷花。」這是柳永筆下的西湖;「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這又是楊萬裡筆下的西湖了。而留墨西湖的文人中,名氣最大的,則是唐代詩人白居易和北宋的文宗蘇東坡。
822年,白居易出任杭州刺史。百餘年後,詩人蘇軾又前後兩次為官杭州。一次任杭州通判;一次任杭州知州。為政之餘,白蘇二人都好遊西湖。若要讀讀那讚譽山水的詩歌,白居易的《憶江南》是不能不讀的:「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江南憶,最憶是杭州。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何日更重遊?」這樣的詩句,字裡行間, 處處可見香山居士對於西湖那心有獨鐘的情懷。「未能拋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 濃鬱的情感,使他在任期之內力排眾議,築堤建閘以解決農田水利灌溉。由杭州城西南通往孤山的白公堤,又名「白堤」,便是當地百姓為了紀念這位眾望所歸的「文章太守」而特地冠名的。
若論遊興,寄情山水的蘇東坡並不示弱。 「未成小隱聊中隱,可得長閒勝暫閒。 我本無家更安往,故鄉無此好湖山。」 上任杭州還不到一年光景,他便寫下了這樣的詩句。看來,撩人的山水,是早讓先生心馳神往,樂不思蜀了。「欲將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多情的蘇東坡,還把西湖比作西施,其鍾愛之情也由此可見。
有趣的是,這樣一位名滿天下的詩人兼宋詞大家,竟還是在杭州學詞,拜師於前輩張先門下。
美麗的西子湖,的的確確是滋生愛情的地方。1073年,身為通判的蘇東坡,邂逅了他生命當中至關重要的女性。錢塘女孩兒王朝雲,就是在此結緣先生,並伴隨蘇公度過了23個春夏秋冬的歲月。
後來,東坡居士謫居惠州,朝雲姑娘又萬裡相隨,因染重疾而病故嶺南。她的玉骨,即葬於惠州西湖的孤山之麓。嶺南路遙山巒阻,從此知音兩相隔。朝雲死時,芳齡不過34歲,但她和蘇軾志趣相投,在杭之日,兩人時常泛舟西湖,遍覽杭城的湖光山色,也算得紅顏命薄,卻平生無悔。
西子湖畔,我和同伴,並未尋得關於朝雲的痕跡,但是這並不重要。姑娘的愛,早已和蘇公融為一體,她的才情,也融入了西子湖的山水人文和千年名湖的生命當中。
為官杭州時,蘇軾深感興修水利的重要意義,招募民工20萬人,全面疏浚了已嚴重堵塞的西湖,並用淤泥堆築了自南至北橫貫湖面的長堤。這,就是後人所稱的「蘇堤」了。西湖十景中的「蘇堤春曉」,即為蘇堤一帶的景觀。
蘇堤、白堤和1503年,也就是明弘治十六年杭州知州楊孟瑛主持開挖的楊公堤,三堤並稱「西湖三堤」,對於疏浚水系,改善西湖進排水,以及美化周邊環境,無疑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
流連西湖的文人中,還有一位也不能不提。那就是晚明小品的集大成者,寫下過《湖心亭看雪》的張岱。這是篇極有趣味的小品,凡100餘字,並不太長,現將原文抄錄於下:
崇禎五年十二月,餘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是日更定矣,餘拿一小舟,擁毳衣爐火,獨往湖心亭看雪。霧淞沆碭,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餘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 到亭上,有兩人鋪氈對坐,一童子燒酒,爐正沸。見餘大驚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餘同飲。餘強飲三大白而別。問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說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夜闌人寂的大雪夜,獨往那亭中看景,這樣的行為,是不可謂不痴,不可謂不狂的。
這樣的痴狂,也只有落魄而孤傲的張岱,才有這份超凡脫俗的閒情呢!
《西湖夢尋》中,有張岱的自序:「餘生不辰,闊別西湖二十八載,然西湖無日不入吾夢中,而夢中之西湖,未嘗一日別餘也。」28年,那該是多麼漫長的歲月呵!然而,這西湖的身影,卻時時潛入張岱夢境。對於西湖,六休居士的痴情,又何其感人!
自古杭州產香茗。在名茶故鄉,西湖龍井不可不品。遊程中,無意之間,我們竟尋得一處傍湖而建的茶樓。這就是蘇軾在他那膾炙人口的詩篇中所寫到的「望湖樓」。此樓因東坡居士《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而聞名遐邇。宋人王安石,亦曾有詩詠嘆斯樓。
茶樓四圍,曲廊環繞,古木參天。登臨眺望,一湖勝跡皆收眼底。古雅而大氣的建築,就這般落落大方地矗立湖畔。
茶是地道的茶,水是地道的水。清茗在手,心中暑氣自然消遁。據懂茶道的茶客講,西湖龍井為國內的第一名茶,素有「色綠、香鬱、味醇、形美」四絕之譽。當年的乾隆皇帝,便曾親臨茶園採茶品茗,並將此茶列為了朝中貢品。因其產於獅峰、龍井、五雲山及虎跑一帶,故而,又可分為「獅」、「龍」、「雲」、「虎」四大品類,更以「獅峰」為最佳。西湖龍井不僅匯「四絕」一身,且集名山、名寺、名湖、名泉和名茶一體,構成了世所罕見獨特的中國茶文化。能在此間,烹西子湖水而飲龍井之茶,既採山水之靈性,又得品茗之禪趣。面對了嫋嫋清香,那一種淡泊、一種寧靜,也漸漸地浮上心頭……
西子湖的夏,熱烈而明快,波光粼粼的水面,一艘艘畫舫蕩過湖心, 蕩進西湖的水墨畫。沿湖岸邊兒的柳,也隨風搖曳,輕歌曼舞,一展飄逸而柔美的身姿呢!
湖濱的商鋪中,絹扇、絲巾、油紙扇,蓮蓬、藕粉、杭白菊,特色商品琳琅滿目,無論哪一樣,都牽扯著人們的眼球,引來購物的觀光者。
我們此次,行程匆忙,未能見到「曲院風荷」這「十景」當中的奇觀,更未得見那「採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的景象,但斷橋一帶,接天蓮葉亦洋洋大觀,也算是彌補了我們心願未了的遺憾吧!
荷叢深處孤舟自橫,戲水的白鵝紅掌撥綠。那成群的野鴨也並不怕人,有的,還離開鴨群,獨自到岸邊兒覓食呢!
這西湖水美人更美,身著靚裝的少女們,或立或站,或在湖濱沿岸看景。而此時,垂釣西湖的也不少,只是不知,他們垂釣的,究竟是山水,還是忙裡偷閒的一份心境。
湖濱一隅的石凳上,一名畫家正凝目沉思,在她的畫稿中,有如黛青山,和西子湖畔拔地而起的座座高樓,斑斕的色彩則燦若雲霞。見到有人交口稱讚,年輕的畫家微笑了:「西湖的美色本如畫呢!」是呵,這湖光山色的美,原本就是自然天成的丹青畫卷。可我這時,倒真的有些迷惑起來:這西湖之美美自天成,那世間的畫家,又有誰人,能真正畫出這仲夏季節西湖的景圖呢?
徜徉西湖,我們的眼前處處皆景。面對這山色和波光,面對這滿湖詩意,我們的步履也不知不覺地輕盈起來。我們流連在西湖邊,沐浴在仲夏黃昏的霞輝中,走著走著,就走成了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