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歌詩是《詩經》、漢魏晉樂府、唐宋詩詞的源頭,是中國音樂文學的發韌。人類情感日益豐富,必須藉助詩歌來表達。音樂引領文學發展。通過對自然聲響的模仿,人聲和器聲不斷豐富,音樂的表情達意功能日益增強。從樂舞發展到樂歌,社會性情感和表意的比重逐漸增加,隨著文字擬聲詞和感嘆詞實詞不斷取代,詩歌與禮樂高度融合。兩千多年的上古歌詩實踐,為商、周先秦詩歌的集大成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一、詩言志
混沌初開,人文始著,口語尚不成系統,文字還遠沒有發明,詩歌卻迫在眉睫,不得不產生了。人類在日益社會化的生活中,產生了越來越豐富的情感。人類最基本的情感有喜、怒、哀、樂,後來有好和惡,再後來又有懼。這七種情感,都需要藉助一定的形式進行表達。《樂記》說:「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情感上來了,非得拉長音值,拉高音調唱起來。這便是人類最早的詩歌。詩歌分開了說,歌是產生在詩之前的。王灼說:「或問歌曲所起,曰:天地始著,人生焉,人莫不有心,此歌曲所以起也。」
掌握的詞語少並沒有阻礙情感的表達。「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只要有一個語氣詞「啊/兮」就夠了。深吸一口氣,情與氣偕,經過喉、舌、齒、唇、牙等「自然樂器」,不斷塑造聲音的形象,貼切而細膩地表現情感的變化。人聲通過高度模仿自然界的聲音,不斷豐富表現力。有了情感的表達和傳播,自然就需求情感的接受和回應。這種情感的交流與互動是通過和聲進行的。於是,由單音發展到多音,由橫向發展擴充到縱向發展,出現了律和聲。人類不得不發明相對統一的高和節奏。先是拍打手、腹、腿等部位,再發展到擊石拊石,最後發明了金、石、絲、竹、匏、土、革、木等人工器樂體系,「八音克諧,無相奪倫」,不斷完善表達情感的音效。個人的情感演化為社會的情感,升華為價值觀和方法論,並與行為相適用。《樂記》說:「情動於中故形於聲,聲成文謂之音。」孔穎達說:「樂之所起發於人之性情。」人類早期漫長的詩歌實踐,通過聲音的高低、快慢、斷連來宣示情感、指示意義,逐漸形成一套聽覺符號系統。
詩歌隨著音樂發展,二言詞、三言詞、四言詞相繼出現,詩句越來越長,表達的意義越來越豐富。為了兼顧抒情和言理,在兩個語義單位之間加語氣助詞「啊/兮」。後來由於詞語太多,乾脆在每一句後加「啊/兮」。最後取消「啊/兮」,用押韻代替。詩歌的語音語義單位最終演化成詞、讀、韻、闕、篇五級。詩與歌逐漸分離,由偏重聽覺形態轉向偏重視覺形態,由表情為主轉向表義為主。
中國早期詩歌兩千多年的發展史見證了這一歷程。伏羲氏、朱襄氏、葛天氏、炎帝、黃帝、顓頊、嚳、堯、舜、夏、商都有樂舞,當然也會有詩歌。鄭玄說:「詩之興也,諒不於上皇之世,大庭軒轅,逮於高辛,其時有亡載籍,亦蔑雲焉。」但現存上古歌謠《擊壤歌》《康衢歌》《卿雲歌》《堯戒》《賡歌》《南風歌》等,從其思想內容和語詞來看,為後人所偽託。由於史料缺乏,可信的材料不多,《詩經》以外的先秦歌詩,研究者要麼避而不論,要麼語焉不詳,幾近於學術空白。
二、詩樂舞
追溯中國詩歌的發展的源頭,唐詩才到四分之一,《詩經》才到二分之一。張四維說:「見世之為詩者,多根柢於唐,鮮能窮本知變,以窺風雅之始,乃逆隋而上,極於黃軒。」黃帝是中華禮樂文明體系的創建者,也是中國詩歌的源頭。
黃帝製作的三個樂舞《雲門》《大卷》《鹹池》,分別表現黃帝繼位時雲的祥瑞、武力徵服敵對部落和向百姓普施恩惠的情形,以視覺圖騰為主。樂舞試圖化解黃帝部落對天神和地祇神秘力量的恐懼,表現部落集體的情感和意志,是禮樂思想的發韌。黃帝時語言和文字尚不發達,並不具備創作詩歌的基本條件。黃帝宗族一直傳承到周建國。周武王將黃帝之後封於祝,以傳承黃帝禮樂,並將黃帝禮樂吸收到周樂中,周人應該補作了詩歌。孔穎達說:「黃帝有《雲門》之樂,至周尚有《雲門》明,其音聲和集,既能和集,必不空弦。弦之所歌,即是詩也。但事不經見,故總為疑辭。」可惜,黃帝時的詩歌不知何時遺失了。唯有一首黃帝時民歌《彈歌》存世。《吳越春秋》記載:「古者人民樸質,飢食鳥獸,渴飲霧露,死則裹以白茅,投於中野。孝子不忍見父母為禽獸所食,故作彈以守之,絕鳥獸之害,故歌曰:『斷竹、續竹、飛土、逐肉』之謂也。」這首詩歌二言、四句,簡要完整,恐為後世所增飾。對死去親人遺體的憐惜,視死猶視生,是儒家喪禮的基本依據。
顓頊效法黃帝的《門雲》,製作了《承雲》,表現繼位時風的祥瑞,模仿了風的聲音。《承雲》運用了「模仿樂器」,通過對大自然聲響的模仿,聲音也越來越豐富,表現力更強。《呂氏春秋·古樂》:「顓頊生自若水,實處空桑。乃登為帝,惟天之合,正風乃行,其音若熙熙悽悽鏘鏘。帝顓頊好其音,乃令飛龍作,效八風之音,命之曰《承雲》,以祭上帝。」《承雲》以擬聲詞為主,建構聽覺圖騰。劉勰《文心雕龍·原道》:「至於林籟結響,調如竽瑟;泉石激韻,和若球鍠:故形立則章成矣,聲發則文生矣。」
嚳製作了《九招》《六列》《六英》,人聲和器樂都得到很大的擴展,樂的規模擴大,並且實現了樂與舞的融合。《呂氏春秋·古樂》:「帝嚳命鹹黑作為聲歌:《九招》《六列》《六英》。有倕作為鼙鼓、鐘磬,吹苓、管、壎、箎,鞀,椎鍾。帝嚳乃令人抃或鼓鼙、擊鐘磬、吹苓展管箎。因令鳳鳥、天翟舞之。帝嚳大喜,乃以康帝德。」首先,嚳豐富了人聲。可能是由於語言文字不夠發達的緣故,此前的樂歌只有表現語氣與情緒的虛詞,嚳製作的樂歌寫入了實詞,表意功能大大加強。其次,嚳豐富了器聲,增加了打擊樂和管樂,節奏感和旋律性得到加強。再次,嚳豐富了舞蹈,增加了鳳鳥舞和天翟舞。《宋書·符瑞志》:「(嚳)使鼓人拊鞞鼓,擊鐘磬,鳳凰鼓翼而舞。」這些樂器斷非一人一時能夠發明,音樂傳說將漫長的發展過程累積到嚳身上。嚳通過大型樂舞,表達對天神、山川、先祖的敬畏、崇拜與感恩,引導族群的情感和認識,增強族群的認同感和凝聚力。
堯製作和增修了《大章》,以表現先王和自己的德政,可惜歌詩都不存。堯時尚有《康衢歌》和《擊壤歌》兩首詩歌存世。《文心雕龍·時序》:「昔在陶唐,德盛化鈞,野老吐『何力』之談,郊童含『不識』之歌。」《擊壤歌》是一首民間歌曲,內容質樸,反映了堯時百姓康樂的情形。皇甫謐《帝王世紀》:「天下大和,百姓無事,有五十老人擊壤於道。觀者嘆曰:『大哉,帝之德也!』老人曰云雲。於是景星曜於天,甘露降於地。」《尚書傳》:「民擊壤而歌,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何有。」五十歲以上的老人,一邊玩著擊壤的遊戲,一邊唱著怡然自樂的歌曲,既展示了太平盛世安居樂業的景象,又體現了絕世高蹈的人生哲學,可視作隱逸詩之祖。《康衢歌》則是一首文人歌曲,記載在《列子·仲尼》中。據說堯晚年到康衢微服私訪,聽到孩子們在唱士大夫教的歌曲:『立我蒸民,莫匪爾極。不識不知,順帝之則。」《康衢歌》是一首政治諷諭詩歌,一方面讚頌了堯平章百姓的功德,另一方面也敦促堯順從天命,儘快禪位於舜,確保權力平穩交結。堯聽從了朝野的意見,即刻向舜移交權力。這兩首歌曲成為後世歌謠的源頭。王驥德《曲律》:「自《康衢》《擊壤》《黃澤》《白雲》以降,於是《越人》《易水》《大風》《瓠子》之歌繼作,聲漸靡矣。」朱載堉說:「《康衢》《擊壤》者,堯之遺音也。」《律呂精義》用工尺譜補度這兩首歌曲,有工、尺、一、四、合五個音,循環往復,累累如串珠,詞義與旋律並不相干,顯得平和中正,古拙質實。
三、弦歌治國
舜製作的《韶》樂中包含聲歌《大唐歌》,歌頌堯的功德。《尚書大傳》記載:「惟五祀,奏鍾石,論人聲,鳥獸鹹變,於是乃浡然興《韶》樂於大麓之野。執事還歸,兩年(訁勞)然,乃作《大唐之歌》,以聲美帝,聲成而彩鳳至。故其樂曰:『舟張闢雍,鶬鶬相從。八風回回,鳳凰喈喈。』」展演《韶》時,表演者頭上插著鳥毛,身上披著獸皮,圍繞著闢雍學宮,邊走邊敲擊石磬,模擬鳥獸的叫聲,居然還招引來黃鸝鳥。《文心雕龍·明詩》:「至堯有《大唐》之歌,舜造《南風》之詩,觀其二文,辭達而已。」可惜《大唐歌》歌詞今天保存不完整,只留下描述儀式音樂場域的部分。《史記·夏本紀》記載:「於是夔行樂,祖考至,群後相讓,鳥獸翔舞,《簫韶》九成,鳳皇來儀,百獸率舞,百官信諧。帝用此作歌曰:『陟天之命,維時維幾。』乃歌曰:『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百工熙哉!』皋陶拜手稽首揚言曰:『念哉,率為興事,慎乃憲,敬哉!』乃更為歌曰:『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又歌曰:『元首叢脞哉,股肱惰哉,萬事墮哉!』帝拜曰:『然,往欽哉!』於是天下皆宗禹之明度數聲樂,為山川神主。」儀式以迎神開場,司樂夔迎請堯及歷代先先王降臨。屍位們到場後,相互謙讓一番,各自就位。鳥獸同舞,樂聲齊奏,百官晉謁。此後是頌神樂歌,共三闕:第一樂闕由舜領唱:「陟天之命,維時維幾。」歌頌敬奉天命,治國安民,順時而作,謹小慎微;第二闕由二十二大部族首領合唱:「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明確元首明智、群臣賢良才能國泰民安。第三闕由群臣合唱:「元首叢脞哉,股肱惰哉,萬事墮哉!」警誡如果元首缺乏雄才大略,臣工懶惰不恪盡職守,各項政務就要馳廢。樂歌一闕唱天命,兩闕唱人事,以人事為主。後面二闕一正一反,主題明確:元首要選賢舉能,明確分工,充分授權,才能實現有效治理。《九招》可以看作是黃帝《雲門》、顓頊《承雲》和堯《大章》的增修版,實詞取代感嘆詞和舞蹈成為表意的重要手段,反映了語言文字取得顯著發展。
舜製作了《南風歌》,宣揚新的家庭價值觀,開創了弦歌治國的模式。《孔子家語·辨樂解》收錄《南風歌》詞二章四句:「昔者舜彈五弦之琴,造《南風》之詩,其詩曰:『南風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兮。南風之時兮,可以阜吾民之財兮。』」這兩闕歌詞頌揚了南風溫暖滋潤,人們蟄伏了一個冬天之後,總算可以出戶活動了。冬去春來,南風撲面而來,萬物滋生,欣欣向榮,蟄居的慍怒一掃而光。《樂記》描繪了「大樂與天地同和」的景象:「天地欣合,陰陽相得,煦嫗覆育萬物,然後草木茂,區萌達,羽翮奮,角觡生,蟄蟲昭穌,羽者嫗伏,毛者孕鬻,則樂之道歸焉耳。」歌詞運用賦比興的手法,表現更深層的內含。《南風歌》同時喻示了舜的孝道和德政。蔡元培說:「家長制度,蓋至舜而吾民族固有之倫理思想,已有基礎矣。」冬天蝸居一室,生活單調,飲食睏乏,難免產生各種消極情緒,滋生怨恨,引發糾紛。舜歌頌南風解慍,主張家庭社會寬容和解,不無道理。舜以孝道被舉薦,在各種考驗中,舜對父母孝,對朝廷忠,對百姓仁,舜的美德贏得越來越廣泛的支持。舜以人倫價值體系為基礎,建立起家庭、宗族、國家三級價值體系,實現社會和諧穩定。《南風歌》的伴奏樂器有打擊樂和彈拔樂。舜用鳴球作打擊樂,象徵天帝的法器,以強化樂歌的神聖性。朱載堉《律呂精義》外編卷八收有舜所作《南風之詩》(見譜例)。歌詞為「南風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兮南風之時兮可阜吾民之財兮」二十五字,不分章,不分句,不組詞,配以工、尺、—、四、合五個音,一字一音一拍,循環往復,吟唱五遍,剛好每一個字都唱了五個音,謂之端如串珠格。沒有語義重音,格律與旋律無關,類似誦經。《魏氏樂譜》收有《古南風歌》(見譜例)。在樂歌前面拼湊了一大段引歌,暫且不論。正歌分兩章,旋律一致,每章兩句。有八個音高:合、四、上、尺、工、五、六、仩;有四種節奏:兩字一拍,一字一拍,一字拍半,一字兩拍;語義重音與節奏切合,有較強的敘事性與抒情性。
禹命皋陶製作《賡歌》。《史記·夏本紀》記載:「帝用此作歌曰:『陟天之命,維時維幾。』乃歌曰:『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百工熙哉!』皋陶拜手稽首揚言曰:『念哉,率為興事,慎乃憲,敬哉!』乃更為歌曰:『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又歌曰:『元首叢脞哉,股肱惰哉,萬事墮哉!』帝拜曰:『然,往欽哉!』於是天下皆宗禹之明度數聲樂,為山川神主。」《賡歌》有三闕歌詞,表現元首開明,臣工盡職,互相謙讓,不忘警策,為百姓謀康樂的朝堂氣象。
四、遺佚與補作
周補撰或重修了上古歌詩的詞。王灼說:「孔子之時,三皇五帝樂歌已不及見,在齊聞韶,至三月不知肉味。戰國秦火,古器與音辭亡缺無遺。」梅鼎祚說:「昔葛天《八闋》,爰乃皇時,黃帝《雲門》,理不空綺,堯有《大唐》之詠,舜造《南風》之詩,大禹成功,《九敘》惟歌,太康敗德,《五子》鹹怨,其來久矣。」由於早期的記錄水平有限,再加之後來的傳承受到阻斷,上古歌詩的詞與譜大多遺失。後代文學家元結、皮日休曾補作過上古歌詩。元結說:「樂聲自太古始,百世之後遂無古辭」,補作伏羲至商十代《古樂歌》凡十首。後世對上古歌詩進行輯錄。對於梅鼎祚說:「今故特錄古歌,庸置首簡,其他琴曲歌謡,後各類次,不復繁茲。若夫塗山歌於候人,有娀謡乎飛燕,夏甲嘆於東陽,殷氂思於西河,凡斯之屬,名存辭佚,亦具紀焉。」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先秦詩收歌七十八首,另有謠、雜辭、詩、逸詩、古諺語若干,載其出處和本事甚詳,但不錄樂譜。
周補錄或重度了上古歌詩樂譜。後世間有套用俗譜和補度譜。《樂記》:「《齊》者,三代之遺聲也,齊人識之,故謂之《齊》。」《齊》即三代遺樂,到子貢時還有樂人可以識其譜。可惜在春秋末年遺佚了,僅有《商頌》編入《詩經》中,得以傳承。左克明《古樂府》:「上古帝王之世,徳化下洽,民樂無事,故《擊壤》之老人、《康衢》之童子、與夫《卿雲》之瑞,《南風》之時民,莫不因之而成歌。其後風衰雅缺,而妖淫靡曼之聲起。」今見上古歌譜,有些套用了民間俗曲。何塘說:「古樂之不傳也久矣。然其始終本末,則略見於《虞書》之數言,而律呂聲音,則猶存於俗樂之製作,顧觀者不加察耳。」還有一些為文人補度的古琴曲。後世的補度,少有正本清源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