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新冠疫情風聲日緊,哥倫比亞大學的通知也越發越密集。4日布朗克斯的「河谷(Riverdale)」居民區有人確診感染新冠,那裡也是哥大師生的宿舍區,學校馬上啟動了防疫預案。6日,東亞圖書館告知我的講座將如期在27日舉行,但是招待會要取消,因為學校不鼓勵分享食物;8日獲知哥大新規,不鼓勵超過25人的聚會,講座被迫延期至秋季學期。9日和10日,突然宣布停課,為周三11日開始網課做準備。一夜間留學生打了撤離紐約的前鋒。一在讀博士生鄺小哥前兩天還在連軸轉,忙著把教學材料搬上網,今天已經買好韓亞航空的商務艙要仁川轉機回上海了。
我其實更早時候就知道回程的美聯航停航了,只是最近才確認最早要四月底才能復航。既來之則安之吧,上午如常到哥大,東亞圖書館一向一位難求,今天卻一共不超過五個人。我終於有機會獨佔靠玫瑰窗的整個閣樓間,把從庫房裡預約借出的四本絕版大型書,很奢侈地攤了一桌。
午後起身想去喝一杯咖啡,溜了一眼手機,嚇了一跳,大都會博物館宣布明日開始閉館。這可如何是好?一直想看布魯爾分館的裡希特(Gerhard Richter)個展,但最近忙於採訪和查檔,今天則不得不去,閉館可沒有期限。4路公交倒是可以直達,但我猜紐約的防疫暫未提上日程,估計沒有特別消毒。趕緊背上相當「重大」的四本書,步行40分鐘趕到。先在對面買了個麵包充飢,感覺第五大道一切如常。路沿的橡樹齊齊爆芽,一樹一樹的紅色,稚嫩無辜的樣子。
展廳裡人特別多,但極少有人帶口罩。這位健在的抽象畫藝術家1961年從東德逃亡到西德,他的社會經歷是有形的記憶,鋪展在他的畫面深處。這是近年來我看過的最好的抽象畫展,沒有之一。有思想有技巧有自我批判,勇敢而坦誠。所有被灌輸過政治宣傳,後又歷經自由藝術自我排毒過的人,都會有強烈共鳴。驚豔的,是他新近創作的裝置:多重菱鏡之下,人們以為自己看見的,又有多少是真實呢?
大都會博物館很多大展都如此受歡迎,包括紀念150周年的若干特展也萬事俱備,休館應是不得已而為之,官網宣布有2名工作人員確認感染。到了晚間上網,第五大道「博物館一英裡」上的各個展館都應聲倒下,悉數宣布關閉。
2020年3月24日午後,大都會博物館前。空蕩的臺階和臺階前空置的小吃車。(本文圖片由作者拍攝)3月13日(周五)惠特尼博物館是紐約最後一個關閉的大館,今天是最後一天。11點過,我乘上史泰登島火車,車廂裡三個人,中途上下五六人,看上去像是墨西哥裔,沒人戴口罩。下了火車要坐輪渡到曼哈頓,一名留著長發的白淨亞裔電吉他手,正在候客大廳演奏萊昂納德·科恩的《哈利路亞》。目測等候者近百人,戴口罩者只有四五個,全部亞裔。再換1號地鐵,一節車廂只有三人,中途上下客漸多,但少於往日。一名年輕的華人時髦女性(看包看服飾,中日韓清晰可辨),戴著畫著大紅唇的口罩,倒像是行為藝術。
惠特尼博物館人流如織,尤其是墨西哥壁畫特展,迭戈·裡維拉(Diego Rivera)等代表人物一應俱全。「墨西哥革命」被策展人大書特書,我卻看著看著,有些「審美疲勞」,有些「本能警惕」。這些似曾相識的「革命宣傳畫」隱隱嗅得出血腥的氣息。革命,在美國左翼的詞典幾乎是前衛、時尚的同義詞,他們可以毫無風險地攻擊自己國家的民主,卻對某些地方的專制趨之若鶩。
最後一個工作日的展館,只發現一對年輕白人男性和女性的臉被罩著。一中年白人在波洛克(Jackson Pollock)作品前咳嗽了兩聲,眾人無聲立閃,這很特別,惠特尼的觀眾是體面階層。衣帽間白人小夥兒,說本月帶薪到月底,手上還有幾份工;但也擔心今後和其他沒有備份工作的夥伴,旁邊一年輕女性黑人頻頻點頭。電梯工是個壯碩的黑人,說正好可以做點自己的事情,約姑娘、買衣服什麼的;一黑人保安與白人管理員閒聊,說自己休館以後還不知道做啥,管理員則認為閉館的決定是不是有點大驚小怪了。出門和一樓的黑人保潔工聊了幾句,說他們放假要做全館的消毒工作,大概修整兩周就會重開。正說著,一對年輕人小跑著過來,「這家開著,太好了」,手裡提著中提琴的盒子。
這個街區很像上海的新天地,輕奢。咖啡館是標配,路口就有一家,可小妹說擔心傳染,不收現鈔了;轉去八街上的「思索咖啡屋」 (Think Coffee),說現鈔收的,用另一收銀機,收銀員沒帶口罩,一杯咖啡一個無花果派,給她7美元,叫她不用找零了。我問她怕嗎?她說不那麼相信新聞,但也不得不要小心;接下來營業時間會縮短,報酬怎麼算老闆還沒說。落地窗望出去,有新聞團隊對著人流明顯減少的街心小廣場錄播,遠遠看,主持人眉飛色舞的。
風滿樓,山雨欲來。
晚得知新聞,川普宣布國家進入緊急狀態。
3月14日(周六)網約了幾本書,一早登錄紐約公立圖書館官網,卻驚悉從今天開始全系統閉館,包括42街的研究圖書館和所有的社區圖書館。要命啦!前者我一周大約要去兩三次,很多珍惜好用的善本隨去隨取;後者是我日常在調研縫隙安靜寫作的地方。中午11點25分,哥大宣布即日起所屬各個圖書館按照有限時間開放給持本校校園卡的人員。電郵得知,通過哥大從普林斯頓大學館際互借的一本罕見傳記已經到達東亞館前臺,一天之差!電話追去諮詢,「很抱歉地通知您,外來訪問者謝絕入內」。一個個官網查過去,天啊,秋風落葉般,紐約歷史學會圖書館、弗裡克藝術參考圖書館、摩根圖書館等一應關閉。沒得圖書館和博物館可去的紐約,於我還能有多少魅惑和風情呢?
悻悻然去了「李家小館(Lee’s Tavern)」,很療愈的小酒館。門上貼了張A4紙,寫著政府要求要減少客人的人數,避免傳染,這個操作也蠻想當然。店主迭戈,快四十了。他說政府讓貼公告,滿座110人,現在只允許65人,平日你知道的,沒有不等座的,200人不在話下,但昨晚開始客人就少了。他說估計人們還是擔心的,再說,新聞天天狂轟濫炸,大家去超市囤了那麼多吃的,不在家吃完咋辦。店裡一般10-20元的街坊小生意,他說啥時候政府命令關咱就關吧,沒生意不易,沒命更可怕。「這個病毒太邪門了,據說武漢的情況特別嚇人哦。」
迭戈絕對「土著」,日常生活半徑不超過五個街區,「武漢」兩個漢字,居然發得那麼順溜,我真是想捂臉。「後悔嗎?有一點。但又有什麼可說的呢,不得不做的我都做完了,一件都沒得落下。」 電臺裡法蘭克·西納特拉(Frank Sinatra)唱著「我走我的路(I do it in my way)」,我覺得不得不配上一杯「處女瑪麗」,據說1930年代從巴黎帶到紐約的這款最難喝的雞尾酒,被重口味的紐約人再加番茄醬、辣椒醬、芹菜汁、芥末、胡椒、橄欖甚至鹽,重冰之下,冷徹肺腑,比五味更雜陳。
3月15日(周日)微信上很多親友在勸我去囤點貨,也好,有備無患吧。
最近的「超級新鮮(Super Fresh)」是島上較大的超市,周日是常規購物時間,但人並不擁擠,果蔬齊全。就是衛生紙、食用油、義大利麵調味醬、麵包和肉類(調味,如漢堡、香腸)的貨架空落,一張紙片上寫著「抱歉,肉製品明日會補充」。收銀小妹說工作量是平常周日的兩倍,問她為什麼不帶口罩,她說防疫指南上沒有寫這一條啊。
再去「棒番茄(Top Tomato)」,也是當地超市,偏向服務義大利裔,新鮮的馬蘇裡拉(Mozzarella)奶酪總是溫熱的,30刀買了2條極其新鮮的海鱸魚和當天的麵包。如果不是工廠生產的袋裝切片麵包和速凍義大利麵的貨架零落的話,不會感覺有什麼異常。
路過好幾座教堂,門上告示一樣,說所有紐約大主教區的10個縣的天主堂即日起(含)暫停禮拜。看曼哈頓聖巴德利爵(St. Patrick)主教座堂的網站公告,果然如此,但主堂每天早上8點還是有一場不對外的禮拜,會通過網絡、錄像和天主教電臺轉播。
下午去公園自己遛自己,紐約州所有公園疫情期間免費開放,政府鼓勵民眾多去公園。粘土坑池州立公園(Clay Pit Ponds State Park)有專門為騎行者留出的行步道。估計是因為水域面積大,擔心冰滑,公園似乎沒有開放,容我在馬道上暢行。我驀然很想念上海老姐紅家的德國黑背盧卡,孤寂的時候,人是多麼需要狗;但有人一鬧猛,就會把狗給忘掉。動物不說話,但不會負人,更做不出栽贓的事。抬頭看美國梧桐(Sycamore),木材也好用,本是我很喜歡的直男樣子。可是這種懸鈴木的果實如今落滿一地,怎麼看怎麼像新冠病毒,似乎沒有另一個病毒這麼直觀地在媒體上鋪天蓋地著。如今,連紐約植物園都關門了,蘭花展再著名,也只能芳菲自憐。前年去看那裡舉辦的全球植物畫比賽,美桐果多刺凹凸,引得眾多畫家技癢,現如今卻讓我生出很不理性的懨氣來。
2020年3月15日,粘土坑池州立公園地上散落的美桐果,與新冠病毒極其形似。3月16日(周一)開啟居家自我隔離模式。宅在住處,消息不請自來。
護工一早坐了計程車來,說是擔心通勤的鐵路人多傳染病毒。之前她甚至要求睡在房東家,以免來回通勤被感染。她從南美玻利維亞來,南美洲最貧窮的國家,一會兒就和女兒西班牙語視頻,她女兒告訴她,那裡每家每戶都在屋內的四角上擺放大蒜,說是殺菌,二十一世紀親耳聽到這個說法,還是要記一筆吧。她又聽說只要兩周不出門,疫情就會消失,而且萬分堅信。
房東的孫女從佛羅裡達打來電話。她在兼職做餐廳侍應,說是政府規定減少就餐人數,原本350定員的餐廳只允許有250人,但她說根本就沒幾個人影,因為外快收入主要是小費,旅遊旺季斷了財源,太意料之外。儘管她對疫情的嚴重性一點也不當真,但人群裡的恐慌她很明白,一張一張的桌子都空著。
安德魯,一名曾經的被訪人打過電話來,他是建築工地上的襄理,說是今天一直奔波著在買手套和口罩,已經買了不少,但還要再備著一些。因為這些玩意兒都「made in China(中國製造)」,估計很快美國的庫存就賣空了,以後工地上咋辦?問我有沒有買口罩的路子,好像口罩問題,只有中國人最有辦法。「工地上那些工人沒文化,都是粗人,帶口罩?講不聽的,這真他媽的麻煩。小學還關門兩周,後面還不知道咋弄呢。兩周就搞定了?真他媽狗屎!是可以去拿早午飯,但專門去取飯跑兩趟?什麼?你媽在武漢?關了已經五十多天了,她怎麼吃飯呢?集體買菜,娘的,我忘了是社會主義了」。這哥們小時候跟著父母從波蘭移民過來,波蘭1989年前還是共產黨專政的社會主義國家,他因此感覺和我是說得上話的。
3月17日(周二)繼續宅。
一早,隔壁八十五歲的貝蒂老太過來串門,她穿著鮮豔的綠色毛衣,帶著更豔的綠色塑料長串項鍊,上面寫著「聖巴德利爵節快樂」,說是準備好了下午出門去準兒媳家參加聚會,有八個人參加。怎麼說好呢,美國人至今不當回事兒,大多把兩周的禁閉用成了聚會、野餐、遠足之類的自由時間。
一問,果然,她媽媽是愛爾蘭移民,父親是二代希臘移民。美國的愛爾蘭移民是義大利裔之後的第二大群體。節日的主色是綠色,來自聖巴德利爵引導愛爾蘭人皈依天主教的三葉苜蓿草的本色。原本曼哈頓今天要綠瘋一天,暢飲愛爾蘭啤酒,當然,最要緊的是盛大遊行,但是今年涉及15萬遊行者和約200萬觀眾的遊行,因為疫情臨時取消,這是1762年以來的第一次。
「這真讓人沮喪,好在我們遊過了。也好,也不用為了什麼同性異性之類的把整個紐約鬧翻天了。」史泰登島1號就遊行過了,因為預選出的「史泰登小姐」臨陣聲稱自己是雙性人要穿彩虹衣上街而被組委會取消資格,而島上的LGBTQ彩虹協會申請了十年要舉牌遊行,但一直未被允許,越來越氣憤,「依據性別來拒絕個人和組織參加遊行,這是侵犯人權!」 遊行委員會主席卡明斯(Larry Cummings)斬釘截鐵,「他們以個人身份可以遊啊,但咱們是個天主教節日,不是性別身份認同的遊行。扯啥扯,舉牌就是不行,不行就是不行。」 「是條漢子」,有不少直男挺他,史泰登島是紐約五個大區中唯一禁止在聖巴德利爵節遊行中出現彩虹團體標誌的。美國最高法院1995年裁定私人組織可以決定其遊行參與者的資格,我想這是對多元文化思想的一種高級捍衛。當多元價值被視作絕對的政治正確時,會以所有人的權利的名義壓制個人權利,這勢必會把人類引向它所追求的正義的反面。多元價值的理論根基是平等,而不是自由。
她們的年齡不允許他們再去參加任何遊行了,讓這群美國老人家有切膚之痛的,其實是每兩周二晚上一次的賓果(Bingo)遊戲從今天開始被取消了。這個小區一共兩幢樓,40戶人家,大多數戶主年齡偏大,這是他們能聚在一起樂呵的不二選擇。日子一到,老頭老太們就早早吃好晚飯,老太們塗著紅唇,老爺子們好幾位還戴上了禮帽,每次都有二十一二位衣冠楚楚地坐在地下一層,平均年齡要到80歲!老夥伴們你一言我一語,調笑一個半小時,有理有節。這下可好!前天去信箱取信時遇到95歲的約翰,島上出生的荷蘭裔,參加過韓戰,所以也覺得和我說得上話,「才不信那些鬼話呢,不就是大號流感嗎?怎麼就不能一起玩了?嚇唬誰呢?俺爺們已經活得夠夠的了!」
2020年3月24日,一攝影師站在靠近第五大道的東50街的路中央。這個路口有洛克菲勒中心、聖巴德利爵主教座堂、薩克斯第五大道百貨公司等紐約市地標建築,是聖巴德利爵節遊行高潮所在的核心街區。3月18日(周三)積了幾件必須出門抓緊辦妥的事。需要一支新牙刷,看見保健品商店CVS告示的說,洗手液一戶限購3瓶,一戶怎麼個查法?此地戶口的木有,革命靠自覺了。順帶去郵局,把我的書和論文寄給蔡美人和邵前輩,本想約著喝杯咖啡的。郵局進進出出的人不少,不時有人往郵筒裡投信封,這幾乎是在上海不易看見的景象了。擔心銀行也會關門,趕著去鎮上的大通(Chase)銀行兌了一張支票,進門有洗手液,也有防疫的提示。
在喜歡的麵包房「帝王皇冠(Royal Crown)」買了法棍,他們家用木頭燒磚窯,小妹說昨天開始就不許堂吃了,但是生意也差不多,糕點和麵包原本也是拿了就走的多,咖啡反正也能打包。再說他們家原本就有預定的業務,只是多一些量罷了。倒是不少店家新增了免費外送的服務。我最吃驚的是艾記(Egger’s),1932年的家傳冰激凌店,永遠排隊自取。有堂吃,老老少少坐在一起吃冰激凌,是島上其樂融融的一景。美國的甜點我不敢恭維,甜到不可思議,這說來話長,和美國移民的階層和世界糖業的發展史有關。但這家店我是吃(痴)的,醇厚濃鬱,「略勝一勺(A Scoop Above the Rest)」,這廣告詞,傲嬌得溢於言表,現在居然也全島外送,而且是冰激凌啊。我真是悲欣交集。
下午五點半,本是下班高峰,常常堵車,今天倒是國賓車暢行待遇。路邊清淨得很,回家上網,才發現紐約州已經要求雜貨店、加油站、藥店最晚8點要關門歇業。賭場、健身房、劇場關門直至另行通知。紐約州所有的學校最晚18日放假,直至4月1日,春假就這樣硬生生長了一周。
3月19日(周四)各種媒體都在說,新冠病毒對60歲以上的長者最為不利。今天開始,島上的5家超市開設了清晨6點到7點半的長者專場,要查證件。3樓93歲的老太弗朗斯來串門,未婚獨居,她之前在美國全國廣播公司(NBC)做總經理大秘,自認在第五大道的白領中也算得上「雛菊中的雛菊」, 「喏,窗口看出去,就是洛克菲勒中心廣場上的聖誕樹喏」,掛在嘴邊。她說,「我可起不了那麼早,再說一直都是護工陪我去的,她不到六十歲,我們怎麼辦呢?」她從來不做菜,「我是住曼哈頓的呀,一向是吃館子的喏。醫生也是定期要看的呀,有毛病沒毛病都是要看看醫生的呀。現在可好,都不能去了喏。」 我只好安慰她,至少飯店可以打包的還可以打包的。
一早看《史泰登前進報》,頭版頭條刊登消息說,紐約市第一家駛入式新冠病毒感染監測點在史泰登島建成並投入使用。這得去瞅瞅,專門乘車前往,車開到路口就看到很大的路牌,上面寫著「僅限檢測者車輛通行」,路口有戴著口罩的軍人把守,也看到不少警車,不得近前。不時有人開車窗張望,軍人都會大叫「關窗關窗」,果然他們腳邊的牌子上寫著「保持車窗關閉」的字樣。遠遠望去,停車場上,有不少白色的搭帳篷已經支起來了。看來是徵用了南岸精神科中心(South Beach Psychiatric Center)的停車場,靠近韋拉扎諾海峽大橋(Verazzano-narrows Bridge),與紐約其他幾個區一水相隔,過橋就是布魯克林,再過去就是曼哈頓了。
路過麵包店,看到有聖若瑟(St. Joseph)糕點賣,想起今天是「聖若瑟節」,這是義大利裔過的節日。披薩、蛋糕上都撒著厚厚一層麵包屑,象徵著木屑,因為耶穌的義父若瑟是個木匠。本色的信仰遺蹟真是天真可愛啊。
挺好,這裡的人們還沒有忘記過節。
遙想遠遠的義大利,我的心靈的愛人,願耶穌之父保佑你!
2020年3月19日,位於史泰登島的紐約市第一個駛入式新冠病毒感染監測點(後方白色帳篷)。前有軍人在引導車輛通行。3月20日(周五)宅。亦喜亦憂。
中午收到一個大信封,是紐約大學人類學的陳馬小姐趕在出發前一天給我寄的。她本來計劃暫時呆在紐約,後來學校鼓勵大家搬出去,因為校舍可能被徵用,臨時決定回上海,臨走前把餘下的父母寄來的口罩套了兩層塑膠袋,留給了困守的老阿姨。多麼貼心善良的年輕人!傍晚從洛杉磯回復我的微信,說是原定下午的美國航空的航班人太少取消了,改成了上午的。機上不到20人,一半戴口罩一半不戴。還要再轉道香港,真是辛苦,我叫她趕緊在機場吃點東西。她回覆說,「機上準備不吃不喝了,據說屏牢比較好。」
下午收到維尼電話,說是三弟湯姆感染上了新冠病毒。他們兄弟三人聯手經營著加油站、修車行和洗車行,牆上都請當地畫家畫了滿牆的星條旗,2018年夏天我採訪他們,寫了調研報告,收入我的人類學札記《那是風》裡面,去年底才剛剛出版。前一陣我聯繫他們,想著把新書送過去。「湯姆咳嗽、發燒一個星期,差不多好了。他是我們家第一個確診的,我們也不明白他是怎麼感染上的,車行裡人來人往,那確實是,可我們每天都在一起幹活的呀。對了,他是二月中做的肺癌切割手術,估計身體並沒有恢復到他以為的那麼好吧。」我趕緊再問,為啥說是第一個。原來湯姆的太太這幾天也開始出現重感冒的症狀,接著是維尼自己,但他們都覺得問題不大,不願意費心勞神去核驗,維尼準備把自己關足十四天。他的表弟也確診了,這傢伙非常年輕,全程沒感覺,期間閱人無數。我見過他們九十歲的媽媽,很擔心。「沒事的,你忘了我老婆卡羅琳了?她不是在新澤西州醫院做護士長嘛?不過這幾天夠嗆,領導都不看門診,防護面罩也不夠用了。昨天領班讓她接待新病人,她說『沒有面罩怎麼上?你和我一起上?』」 我說啥才好呢, 「一線崗位全部換上黨員」 ,我能給卡羅琳這個建議嗎?只能問維尼那我能幫上啥忙不。
「我就要和你說的嘛,最近不要來見我們!我們愛你!」
3月21日(周六)繼續宅在住處。
想起我的採訪對象。瓊93歲,獨居,會不會沒得吃?電話過去,沒有人接。找到另一位也認識她的友人,給我另一電話。打過去一問,原來是自駕(我的天!)三小時去了麻薩諸塞州91歲的妹妹家。「我覺得這可能是另一次『西班牙流感』。對,1918年到1919年,我還沒有出生。據說最早發生在美國人的軍營,西班牙人叫它『法國流感』。哈,川普叫『中國病毒』,這世界亂套了。當年一戰都因此提早結束了。」又打了一個電話到緬因州,安88歲,目盲,獨自住在養老院。「這周一就不許探視了,哈比小哥哥也不敢再溜進來了,否則違反了規定,會被取消住宿資格的。很多人被孩子們接回家了。早上還可以4人一桌,因為很多人不起床吃早飯。中午人多些,只允許2個人一桌。說是這兩周不許探視,但是我擔心會延長。」我答應會多一些給她打電話聊天。二月底去採訪,知道她有一個Amazon Alexa,聽從她的語音命令,幫她接電話,開收音機,放音樂。倒是我第一次對這個玩意兒產生了好感,覺得它並不僅僅是「沙發土豆」的懶人藉口。但目前Alexa還聽不懂中文。
中午趁人少出去補充下周的吃食。島上分為很多小鎮,鎮中心是購物街,啥都有。我看見文迪正在關門,「今天所有美發美甲店都要求關門了,可以到晚上,我現在關了算了。一會兒理髮的太多我也招架不了,其他人都沒來。」旁邊的唐恩都樂(Dunkin』 Donuts)甜甜圈店,座椅都放在了桌子上,只可以外賣。超市明顯有了經驗,肉、衛生紙、洗滌劑、蕃茄醬、麵包這類上周末空架的物品,現在都補得齊齊的,價格也和原來一模一樣。只是「來蘇水(Lysol)限購,一客一瓶」,當地非亞裔戴口罩的多起來,收銀臺前剛裝上了一米見方的有機玻璃擋板,人們努力保持著距離。這些跡象說明,紐約終於意識到什麼了。
3月22日(周日)2月底我在華美協進社演講,美國中國問題研究專家戴教授專程從耶魯大學趕來現場,晚上一起餐敘。那時候美國歲月靜好,國內疫情嚴峻。我們長久不見,卻只能說著病毒吃著飯。她當時說,本來計劃2月國內開學就要赴京開授蘇世民書院(Schwarzman College)的課程的,因為北京疫情膠著改成網課,所以3月初我在哥大的工作坊,她也能來。我沒有聽說過這所學校,後來專門到這所中國頂尖學府的官網去查,哦,是「專門為未來世界的領導者持續提升全球領導力而精心設計的碩士項目」。3月初,她說情況有變,改成所有師生前往阿布達比集中面授,3月底不能來哥大了。這兩三周的新英格蘭地區可謂急風驟雨,中美已是同病相憐,她還去阿布達比?安全嗎?趕緊給她發電郵,很快戴教授就回了信。恕我孤陋寡聞,多少有些意料之外:美國還沒狀況的時候,16名中國學生已經飛往埃及,自我隔離了14天;後來風向大變,面授計劃再次取消,網課重提議事日程。她已經做了第一次線上講座,111人在線,還有50人要稍後看錄像。其中140名是學生,散布在18個時區,教學管理和技術人員則分散在5到6個時區。我的天(時區)!這肉眼都看不見的病毒,恐怕才是大象無形的「全球領導力」吧?
下午還是去公園自己遛自己。回來路過一家熟悉的餐廳,他家自製的新鮮番茄醬十分誘人,而且從來不吝嗇給誇讚的客人再免費送一份醬。時屆傍晚,門口站著三個人,一個戴著口罩,路沿停著三輛車。店堂裡不是往常燈火通明的樣子,我正好奇張望呢,那位金髮的前臺小妹立馬推門小跑著出來問,「貴姓啊?」原來她以為我點了外賣來取餐,我忙說「我沒有點,嗯,嗯,你們提供外賣?」「是的,菜單上原來有的現在都可以點哦」,我並不喜歡外賣,主要是對一次性餐具潛在的環境汙染有下意識的牴觸,但我覺得這時候還是要支持一下,「那就來個九寸披薩加一份炸魷魚圈吧。」 「要等一刻鐘行嗎?謝謝幫襯啦。」 她說上周三開始不許堂吃後,生意尚好,都是一幫街坊老主顧。
剛進門吃上披薩,就聽到電視新聞裡川普的講話,緊急狀態後這老頭每天都講,他說「很感謝飯店都在努力改做外賣,維護工作機會並提供社區服務」,感覺這總統其實還是挺接地氣的嘛。今年是大選年,疫情給了民主黨和共和黨大打政治牌的時機,媒體已然刺刀見紅,斷章取義誰都是一把好手。《紐約時報》罵川普最兇,那真叫一個狗血淋頭;但老川雷打不動,頂著一頭飄零金髮天天照講,美國人習以為常,好像也沒有「妄議」的擔憂。想起某一種尷尬,想起某一位醫生的話,「一個健康的社會,不應該只有一種聲音。」
3月23日(周一)今天紐約市所有非核心商業機構禁止營業,要求非核心工作居家辦公。
老天很幫忙。大雨。一整天。
下午雨更大了,室內已經聽得到雨聲。給之前的採訪對象「黑夥計」打電話,工地上大伙兒都這麼叫他;以我的社會語言學出身,我其實並不覺得「黑人(Black)」是個「政治不正確」的說法,反倒是美國所謂「政治正確」的「非洲裔美國人」經不起科學、倫理和道德的推敲。「黑夥計」人憨厚,五十出頭,他的英語有牙買加口音,在一堆說西班牙語的移民工友中,常幫著與說英語的經理溝通,人緣挺好,整天樂樂呵呵的。果不其然,他正在工地上,「你們今天上班違規嗎?下雨哦。」「下雨不怕的,結構都好了,現在都在裡面。我們上班的,符合規定的,就是人數要減少,今天只來了9個人,在自願的人裡面輪流。」他們正在改建的是一幢別墅小樓,在上東區,一名法國富豪的私產。這些天疫情的風聲緊了,左右兩幢豪華公寓裡的律師們、教授們、交易員們,本來就對噪音和雜亂惱怒得很,各種投訴,現在更是巴望著這些乘地鐵等公共運輸上班的「隱形病毒攜帶者」「立地消失」。
紐約的「政治正確」很多時候是一些人嘴上的口紅,扮靚用的。他們給韓國電影《寄生蟲》各種熱評,(熱捧到奧斯卡含「最佳影片」等四項大獎在握。我也聽到不少美國人問,那為啥還要設立「最佳外語片獎」呢?)但他們一輩子都沒有住過地下室,也沒興趣去搞明白「窮人身上的味道」到底是怎麼來的。
「不上班咋辦?吃什麼?工資一周一發的,眼瞅著又沒了,昨天女兒又問我要錢呢。」他的女伴兒跟人跑了,女兒二十多,沒有穩定收入,老爹是唯一現金流。「我們都壯實著呢,不怕的,而且我們都戴上口罩了呀,是不舒服,那咋整?不過真染上了,歇一陣也該扛得過去。」我問,怎麼今天聽上去不開心啊?他說午飯的時候他們又擠在一塊木板上吃,被工頭惡聲惡氣地轟開了。我覺得工頭的做法絕對正確,可是,放下電話,我也不開心了。
2020年3月24日,紐約第五大道和東50街路口,路易威登的空白櫥窗。上端是馬路對面聖巴德利爵主教座堂的鏡像,該堂3月15日起因疫情影響不再對公眾開放。3月24日(周二)離上一次在曼哈頓已經有十天了,耐不住還是想去看看。最主要的原因,老實說是人類學的職業病——參與觀察正在發生的歷史,是這門學科的天命。今天大好晴天,覓到一位靠譜的老美,帶好口罩和手套,說好就開車繞一下幾個地標,還約法三章:一路不吃不喝外食、不往人多的地方去,儘量不下車。
車開過韋拉扎諾大橋,開到布魯克林大橋的時候,就發覺出門的人還是不少了。橋上雖然不像平日裡堵得開開停停,但說川流不息也並不誇張,畢竟是中午一點的時辰。過橋就是東河快車道,緊鄰的沿河步道上,跑步的年輕人居然比平日裡多;中央公園也是一副遊人如織的樣子,只不過織得松垮了一點罷了。也是,又不上班,又不能去喝咖啡、聚餐,除了跑步逛公園,你還能幹啥?曼哈頓沿街的商鋪大門緊閉,櫥窗空落,給我凌晨進市區的錯覺;但晨光熹微的曼哈頓是真美,越來越密的開門聲慢慢醒來,清冽的空氣裡會有越來越濃的咖啡味道;而現在,豔陽下的大都會博物館,一貫密不可插足的偌大樓梯(在美國叫「樓凳」更合適)只有五個人;第五大道上人車稀少,倒是看到好幾位攝影師,長槍短炮地立在路中央,功架十足。
驅車去格林威治村。華盛頓廣場上一名街頭藝人也看不見了,原本坐滿人的噴泉也終於看得見完整的弧線了。這個街區小資小店多,劈情操的飾品店、軟裝點不許營業了;給學生娃們解饞的小食店也做不起外賣,大多關門了事。車到東村,我不由得想起韋記(Venieros’s),這家店儘管一貫人多到要取號等叫半個小時以上,但只要到了東村,我還是會繞道而去。首先當然是因為好吃,二是欠了一份人情。前年夏天路過,我說就要一隻香炸奶酪卷(Connoli)行不,店家立馬笑著遞給我,「直接拿走吧,下次再來哈」,這話成了魔咒。我說給車主聽,他居然說他過世的外婆小時候就住對街,老闆認識的,待人大度!於是,「約法三章」作廢,一腳油門而去。當然我們也擔心它關門,畢竟是自己家的產業,無所謂房租和業績,關一陣子是無所謂的,但開著則需要擔上不明的風險。他們不僅開著,櫥窗上還貼著告示:「特賣!滿45美元打8折,你真的還需要想一想嗎?」不用想,這世界真的還不是太壞。
今天的新聞說,哈佛大學校長確認感染新冠病毒,之前他給學生的公開信刷屏,尤其最後一句「我們的任務是在這個非我所願的複雜混沌時刻,展示自己最好的品格和行為。願我們的智慧與風度同行。」
我站在韋記的櫥窗前,看著店裡忙碌的年輕人和依照人數限制安靜進出的客人;很感性的慰藉在心底蕩漾開來。紐約這樣道地平民的城市地標不多也不少,是活著的、紐約的、老百姓自己的故事。在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的前後半個世紀中,有四百五十萬義大利人移民美國,相當於當時義大利人口的三分之一。1885年,老韋尼耶羅斯還是15歲的少年,從赤貧而優美的義大利南部村莊出發,擠上駛向紐約的甲板。南意移民基本上到紐約就是苦勞力,大部分「農民工」打工攢到錢,就回去接著種地,而韋尼耶羅斯留了下來。紐約不相信眼淚,只有足夠「硬核(tough)」,才有資格成為「紐約客」。他在餅乾店學徒9年,於1894年經營起韋記糕點店,在當時是貧民區的東村開門迎客,如今開業125周年,傳到了第五代。十九世紀末,歐洲戰事頻臨,為了活下去,他們背井離鄉;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經濟大蕭條,靠賣小份點心,他們讓街坊鄰居有哪怕短而小的快樂,也幫自己挺了過來;如今大疫情,他們做好防護,大方大氣,開門打折。人生路長,我偏愛這樣的鄰居,也堅信深植於民間的不憂不懼,才稱得上硬核的「智慧與風度」。
生生不息,靜水深流。巧克力蛋已經擺上,兔爸兔媽正整裝待發。
復活節,總會來臨。
2020年3月24日,位於紐約格林威治村的韋記糕點店的復活節櫥窗。 2020年3月史泰登島陽臺灣(本文來自澎湃新聞,更多原創資訊請下載「澎湃新聞」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