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文章來源於視覺志 ,作者不一
視覺志
你陪著我的時候,我沒羨慕過任何人。
本文受權轉載自「視覺志」,作者:不一
2017年1月12日的凌晨,一個離我們並不遙遠的日子,李佩在北京永遠閉上了雙眼,享年99歲。
每每翻開她的故事,總會被一次次觸動。
她和伴侶用一生書寫的傳奇,是最不該被遺忘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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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7年,李佩出生在江蘇的一個書香門第。
父親雖留洋多年,思想卻依舊保守,家中男女界限很是嚴格:男孩上大學理所應當,女孩卻不行,早點嫁人才是正事。
然而李佩卻不願妥協,亦不願像當時的大多數姑娘一樣依靠男人過完自己的後半生。好在李佩的母親雖沒讀過太多書,對女兒讀書的決定卻很是支持,認為女孩子有文化才不會被欺負。
李佩全家,左一為李佩
在母女倆的堅持下,李佩終於如願走進學堂,並以優異的成績考進了北京大學經濟學系。
抗戰期間,北大南遷,李佩沒有跟隨父母避難,而是輾轉進入了被稱為「中國教育史上的珠穆朗瑪峰」的西南聯合大學,並曾任西南聯大學生會副主席,其聰慧才學可見一斑。
大學畢業後,她在中國勞動協會重慶分會,組織開展了一系列進步活動,包括創辦工人夜校、福利社、圖書館與託兒所等,幫助人們學習知識,改善生活條件。
李佩在重慶教學
李佩(左一)參加第一屆世界女婦女大會
因為工作出色和說得一口流利的英語,1945年,李佩不僅出席了在巴黎舉辦的國際工會聯合大會,還作為中國婦女代表,出席了第一屆世界婦女大會。
抗日戰爭勝利後,李佩受到美國工會教育主管的推薦,1947年前往康奈爾大學開啟了自己的留學生涯。
從未放棄學習和進步,這是李佩一生的堅持。
//02//
在康奈爾大學讀書的時候,李佩認識了後來的丈夫——西南大學學長,彼時是康奈爾大學教授,也是近代力學事業奠基人之一的郭永懷。兩位才華橫溢的年輕人彼此欣賞,互相喜歡,許下承諾,結下百年之好。
此後,李佩也留在了康奈爾大學教授中文,兩人還有了自己的女兒,生活穩定,工資優渥,前景可謂一片大好。
李佩和郭永懷在康奈爾大學是公認的模範夫妻
李佩一家三口
然而對於李佩和郭永懷而言,回國的念頭卻從來沒有忘記過。當時郭永懷和錢學森一樣已經是聞名世界的科學家,國外的同事朋友都勸他:中國貧窮且落後,留在美國才能有更好的發展。
郭永懷卻從未動搖過:
「家貧國窮,只能說當兒子的無能。作為一個中國人,有責任回到祖國,和人民共同建設美麗的河山。」
而李佩始終堅定地站在丈夫的身邊。
鮮衣怒馬春風得意,風雨同舟死生不離。
你目光所往,便是我心之所向。
1956年,經歷重重波折的一家三口,放棄了美國優渥的條件,回到了中國。
在歸國前,為了避免美國政府的阻撓,在一次篝火晚會上,郭永懷將自己數年的研究手稿全部扔到了火堆裡,見者無不大嘆可惜,郭永懷卻很平靜:「這些東西燒了無所謂,省得他們再找麻煩,讓我回不了國,反正我都記住了。」
歸國後,郭永懷和錢學森一起,立刻投入到國防科學研究中,他是「兩彈一星」的功臣元勳,也是在核彈、飛彈、人造衛星三個領域都有卓越貢獻的人。
李佩和郭永懷在回國的船上
李佩郭永懷在中關村的家招待客人
有人曾評價錢學森一個人抵得過5個師,而錢學森卻直言:「假使我的價值能夠得上五個師,那麼有一個人的價值至少要達到了十個師。」說的便是郭永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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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永懷因為從事高度機密的科研工作,常年不在家,李佩從沒有絲毫抱怨,她的心中和丈夫一樣,裝著家,裝著彼此,更裝著這個國家。
那時他們所住的中關村雖然聚集了一大批海外歸來的學者,但整個中關村卻還是冷清且荒涼。擔任中關村行政幹部的李佩便從零開始,推動建立了醫院、幼兒園、小學、糧店,西點鋪等。1961年,她又被調入中國科學技術大學,擔任外語教研室英語教師。
李佩、郭永懷夫婦,錢學森、蔣英夫婦,汪德昭
對於李佩和郭永懷而言,那是一段簡單卻幸福的時光,不管是自己的生活還是國家都向著更好的方向發展。但他們並不知道的是,一場命運的風暴正向著這個家庭席捲而來。
1968年12月4日,正從事中國第一顆熱核彈頭髮射試驗的郭永懷,在試驗中發現了一條重要的數據線索,著急趕回北京報告,但在5日凌晨即將降落北京機場的時候,飛機突然墜毀。
飛機上14人,13人死亡,1人重傷。
搜救隊在令人目不忍視的現場發現了兩具緊緊擁抱在一起的屍體,費了好大的勁才將兩個人分開,那兩個人,一個是郭永懷,一個是他的警衛員牟方東,而那隻裝有絕密數據文件的公關本夾在他們胸前,完好無損。
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可能只有幾秒鐘,他們沒有絲毫停頓,用生命守護了那份珍貴的文件。
郭永懷犧牲的第20天,中國第一顆熱核飛彈試驗獲得了成功;2年後,由他參與設計的「東方紅一號」人造衛星也順利發射升空,只是他再也沒辦法看見了
郭永懷犧牲的消息傳來後,還在家中等候丈夫結束工作回家的李佩沒有嚎啕失態,也許是痛到極致,連哭都哭不出來…
當晚陪在她身邊的顧淑林後來在文中寫道,「她極其鎮靜」:
「晚上我們留在他們家裡過夜,我和李先生睡在同一間房間。整整一夜我的神經緊張到了極點,我一邊默默地想這個打擊太突然,李先生可怎麼挨過這一夜,一邊準備著如果需要我為她做什麼我可不能反應遲緩,一定要保證她絕對平安。
就這樣,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一直到早上。那一個晚上李先生完全醒著。她躺在床上幾乎沒有任何動作,極偶然發出輕輕的嘆息,克制到令人心痛。」
一個女人可以有多柔軟,就可以有多堅強。
郭永懷離開了,李佩以所有人都沒想像得到的堅強撐起了這個家庭。
有條不紊的處理了丈夫的後事。她在人們面前臉上依然帶著溫溫和和的笑容,沒人知道,她是如何一個人度過漫漫長夜,如何不動聲色地咽下所有思念.....
往日一家三口的合照
李佩教女兒彈鋼琴,郭永懷則在一邊靜靜看著
曾以為這樣簡單的幸福會是永遠,命運卻總猝不及防
李佩鄰居的兒子曾回憶道,李佩向來不願意麻煩別人什麼,一生只拜託過鄰居一件事:便是在郭永懷犧牲一個月後,拜託他將14樓花壇中的一棵迎春花移到自家住的13樓門前的花壇裡,因為:「老郭喜歡迎春花」。那是她的唯一一次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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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已經是花甲之年的李佩沒有選擇賦閒在家,或者自怨自艾,而是選擇帶著丈夫的期待,儘自己所能,去做一些事,帶來一些改變。
1978年,李佩組織創辦了中科院研究生院外語教學部,當時國內沒有研究生英語教材,她就自己編寫,教材沿用至今,培養了新中國最早的一批碩博士研究生,不少知名學者都曾是李佩的學生。
李佩和研究生院師生
李佩還為中科院出國進修人員開辦培訓班,並舉辦了國內首期應用語言研究生班,為該學科在國內正式建立做了開拓性的工作,也因此被稱為「中國應用語言學之母」。
一直到80多歲,她還站在講臺上為學生授課,一節課沒有缺下。
即使1997年,當她最疼愛最珍貴的女兒因病去世後,她依然提著錄音機走上講臺,只是人更清瘦了,聲音也有些喑啞。她從不肯在別人面前展露自己的悲傷,不願意讓自己的情緒和故事影響到別人。
「無論遇到什麼困難,人還得走下去,而且應該以積極的態度走下去,去克服它,而不是讓它來克服自己。」
李佩和研究生院外籍教員
她的一個學生在回憶裡這樣寫道:
李先生承庭家訓,學兼中西,是科學院裡很難得的一個美國通。她日日奔波於學校和家庭之間,應接國外知名學者,安撫外籍英文教師,有尊嚴而無傲氣;對同學們亦從無疾言厲色,那清逸的身影中有著一顆慈母般的心,是院裡最有威望的人物之一。
她在監考時,總會在黑板上寫下一個單詞「Honesty」(誠實),然後離開,到點再來收試卷,不願意把學生當小偷一樣防著,當時那批吃過苦的學生好不容易考進來,李佩相信他們知道該怎麼做人,有些事點一點就好。
她對自己的學生足夠的嚴格,也足夠的信任。
給予學生的不僅是授業解惑,更是人格的完善。
李佩在考試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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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到晚年,無夫無女,孑然一身,或許會是最孤獨的時候,但李佩的故事裡卻少有孤獨:「我一點兒也不孤獨,腦子裡好些事。」
81歲那年,李佩創辦中關村大講壇。
提起這個名字,現在很多人或許覺得陌生,但在當時,那卻是所有人心中知識的聖堂。
從1998年到2011年,總共舉辦了600多場,請的都是各個領域的「大腕」:理論物理和核物理學家黃祖洽;氫彈理論的開拓者之一何祚庥;中國經濟學界泰鬥厲以寧....
從文學談到科學,從詩詞歌賦談到宇宙探索,從垃圾分類談到社區建設,從田野調查談到中美關係.....所有講座討論全部免費,甚至有人感嘆:「也只有李佩先生能請得動各個領域最頂尖的『腕兒』。」
在節奏日益加快的時代,李佩為人們創造了關於知識的一方淨土。
直到94歲,體力實在不支,李佩才關閉論壇,卻仍堅持每周和學生開展研討會,並組織學生,包括她的學生,錢學森和郭永懷的學生,共同將錢學森在美發表的英語論文,翻譯成中文。
「我的理想就是希望自己注意健康,過好每一天的生活,儘可能多為大家做一點事。太高的理想我做不到,我只能幫助周圍的朋友們,讓他們生活得更好一些。」
有人曾去她家拜訪,小小的屋子裡,幾乎沒有新家具。單人沙發是回國時父母補送的嫁妝,茶几和鋼琴是她與郭永懷一起買的,如今都已顯出滄桑的痕跡。
以她當時的成就,本可以過上更富庶的生活,然而李佩的生活卻一如回國時的清簡。
2007年,她將全部積蓄60萬,分別捐給了中國科學技術大學和中國科學院力學研究所設立的郭永懷獎學金。
她說:「捐就是捐,要什麼儀式」,像是做了一件極為平常的事情一樣,捐完就結束了。
李佩給「郭永懷獎學金」匯款的支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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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拉斯曾有句名言:你年輕時很美麗,不過跟那時相比,我更喜歡現在你經歷了滄桑的容顏。李佩坐在那裡,就有這樣一種讓人驚豔的獨特氣質。
李佩的學生馬石莊提到老師時說道:
老太太淡定極了,從沒有慌慌張張,一丁點邋遢的時候。
一個人從戰火中走出來,經歷過許多,走過大半個地球,中年喪夫,老年喪女,還有什麼讓她不淡定、不沉靜?
她身上穿的一直是幾十年的舊衣服,卻永遠乾淨整潔。頭髮梳得整整齊齊,有時還會化上淡妝。
攝影師:盧家興
經歷兩次生死別離,半世浮沉,她的笑容卻永遠乾淨溫和,沒有任何戾氣與哀怨。
李佩和郭永懷的雕像
即使生病,行動不便,也仍堅持自己上廁所,不給別人帶來麻煩。
2017年1月12日,99歲的李佩永遠閉上了雙眼…
後人遵循她「想與老郭埋在一起」的遺願,將她與郭永懷的骨灰合葬在中科院力學所——他們回國時的起點。沒有繁瑣的儀式,在親友和師生的注視下,「分離」幾十年的兩人,終於再次團圓了。
死亡或許可怕,在此刻卻似乎又帶了點溫情。
新華社記者 金立旺 攝
見過太多是是非非,潮起潮落,李佩把高貴融進了骨子裡。年逾古稀,卻活得更加從容平靜。她內心能容下任何湍流,也當得起一聲「先生」。
她是中科院最美的玫瑰,也是永遠的李佩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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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4年前離開的那個女人,我還是忘不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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