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我不是在畫惠安女,而是借題發揮,表達某種心境、某種精神。不錯,我是把惠安女作為載體,試圖表現一種隱喻性、象徵性、寓意性,「吐胸中之造化」,「寫胸中之丘壑」。近一時期來,在我的作品畫面上,惠安女的萬種風情似乎逐漸沒了,我藉助惠安女作為吐露心靈的渠道,通過惠安女這樣的可視形象,發掘一種深厚的文化內涵和精神意蘊。為了讓惠安女能夠充分地表達我的心跡,我往往以一種較為自由的創作狀態來組織畫面,或者把惠安女安排在月光如水的夜晚,於是就有了《海寂月無聲》,或者把惠安女的印象凝固,甚至雕塑化,於是就有了《無聲的輝煌》和《磐石無語》。
《無聲的輝煌》216×176cm 1994年
我以惠安女作為創作母題已為時十多年。儘管惠安女已有不少人畫了,我仍不改初衷,鍾情於斯,因為我覺得終於找到了能夠充分抒發我的胸臆的契機。
我時常到福建惠安的崇武半島體驗生活。這裡的惠安女作為閩南美妙動人的傳奇風景而名聞遐邇。黃鬥笠、藍衣服、黑褲子、花頭巾、銀腰飾……惠安女以其奇特的服飾外形使初來乍到的我怦然心動、留連忘返,更以其樸實無華、勤勞善良、堅韌不拔的品格使我肅然起敬。
《濤聲》98×98cm 2010年
這一切像一粒粒石子在我平靜的心海上激起層層漣漪。我只覺得創作激情如湧泉逬然而出,這種激情猛烈地撞擊著我的心靈,我似乎被一種無形的奇特的感覺牽動著,一幅又一幅地畫惠安女,畫惠安女優美的身姿,畫惠安女奇特的風情和生活情趣。我努力捕捉惠安女生活中瞬間的美感,有時輕鬆,有時凝重,有時激越,有時纏綿。
《春來身入畫圖中》68×136cm 2009年
《秋水無涯》68×136cm 2010年
《家園》68×136cm 2010年
通常人們說到惠安女,感興趣的僅僅是奇異的服飾、袒露的肚臍、褲頭上的銀飾品,還有那富有傳奇色彩的趣聞軼事,從而用獵奇的眼光去表現她們,我最初的創作傾向亦然。逐漸地,下去的次數多了,我對惠安女的認識也越加深刻和拓展了。顯然,單純追求惠安女的外在美還只是淺層的把握,應該深入地悉心地體察惠安女的生活、勞動等的真實情況。對「真實」的發現,經常驅動我有所憬悟,產生新的創作欲望。惠安女因為男人多外出謀生,所以要承擔家庭的農活、養老撫幼的全部重擔,她們在特殊的艱苦環境中造就了吃大苦、耐大勞、累不死、拖不垮的精神,她們默默無聞地勞作,用血肉之軀擔起了繁重的責任,勞動幾乎是她們全部的生活內容。
《祖孫情深》136×68cm 2016年
那壯觀的勞動場面、那甜美的生活畫面固然使我的心靈振奮,而她們身上透露出的一種無言的憂愁,一種苦澀鬱結的情懷,更是緊緊地攫住了我的靈魂,激起我向她們投入深深的同情。惠安女是柔美的,但又是剛強的,她們身上集中體現了剛柔相濟的品格特徵。這種品格(不僅僅是外形、服飾)很適合我的創作心境,也很適合水墨畫的表現。這樣,我從最初畫惠安女的形象、風情,畫直觀表層感受,逐步轉入新的創作形態,不是再現淺層的生活現象和風土人情,而是透過一些常見的現象和場景的外在美,著力把握內在的「真實」,揭示其精神實質。我從魯迅先生的小說得到啟示。他的小說既直接展現現實生活的外部形態和內在緣由,又能產生一種廣泛的啟迪意義和精神力量。
《編織美好》68×136cm 2014年
《春深似錦》119×340cm 2008年
《麗日》98×98cm 2010年
不錯,僅僅忠於客觀真實是不夠的。藝術的最高目的,無非是為了充實人生、豐富人生、發展人生,要求更多地開掘人的深層意識,而不是僅僅複述已知的事物。但是這些年來中國人物畫創作的一些現象我不敢苟同,畫小品的多了,畫文人高士、仕女佳人的多了,主題淡化的氛圍很濃,似乎藝術就應該置之高閣、玄而又玄,似乎人物形象畫得越醜越是高層次,存心讓人家看不懂才叫藝術。我卻要以可視形象的「真實」來傾訴我的心聲。我力圖使我筆下的惠安女既是現實生活中的惠安女的可信形象,又是浸透著我的情感和意念的審美對象。
《今夜星辰》136×68cm 2016年
在他的小說中,題材本身往往淡化為一種外在的框架,乃至成為抒寫的契機,從中反映出的是作者對人生、社會和歷史的真知灼見。魯迅先生的作品幾乎遠遠超越了題材範圍,包含著深刻的意蘊。美術創作也應該追求這樣的境界。正如錢松喦先生說:「不單是深入生活,還要打開生活,跳出生活,海闊天空地把現象上的有限生活化作精神意志的無窮生活。」跳出生活是在深入生活,打開生活的基礎上進行的,是更高層次的要求。這時創造主體與創作客體處於若即若離的狀態,既依賴於真實世界,又與之保持距離,也有人稱作把生活拉近又推開,擴大又縮小,表現既親近又遙遠的現實人物和現實生活環境,爆發出一種可感而不可言喻的情愫。在創作《磐石無語》一畫時我就深有感觸。
《回望》180×98cm 2013年
惠安崇武石城巍然屹立在東海之濱,這裡原本是由花崗巖組成的世界。惠安女長期與花崗石打交道,她們頭頂青天,肩扛巨石,腳踏大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們是那麼堅強偉大,又是那麼平平淡淡,默默無聞,被譽為「中華民族女性的典範」。我把對惠安女,對中國婦女的崇敬和同情溶入《磐石無語》一畫中。如果按一般就事論事的創作思路,很容易畫成通常的勞動場面,無非幾個婦女正在休息,幾個婦女正在扛石而已。我卻意在表現一種「磐石無語」的精神,這時惠安女不是一般意義的惠安女,已與花崗巖混為一體,難解難分了,我不是在畫惠安女,而是在畫磐石,不是在畫輕逸的風情,而是在畫深沉厚重的承載。
《磐石無語》170×190cm 1996年
我極力使畫面有種寧靜的氛圍,無聲勝有聲,人物之間的聯繫交往削弱,試圖在一個寫實的畫面表達我的濃烈的人生意識和精神體驗。我強調大的紀念碑式的團塊結構,而有意識地過濾了具體的情節性描寫,強調在生活化的形象精到刻劃中蘊含象徵,而不因表現心境就取消客觀對象的實在性,強調雄渾和凝重,也不失鬆動的筆墨抒發。總之,我努力在畫面中加強精神性。
我曾經把自己的創作取向定位在以大海為背景,運用寫實和象徵的手法揭示人們單純而充實的內心世界,表達我對大自然和人生的理解。我選擇了惠安女作為載體,訴說鬱積在我內心的情感,平心而論,有時還表達得並不暢快,但我還要繼續畫下去,雖則是借題發揮。
文章寫於199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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