緝毒題材的年度大戲《破冰行動》收官未久,故事走向持續牽動著劇迷的關注,「心疼馬雲波」的詞條登上熱搜。
東山市公安局副局長馬雲波的扮演者正是演員張晞臨,他將這個人物在多重情感的交織拉扯裡的無助與無奈、掙扎與痛苦詮釋得淋漓盡致。雖然扮演主角的機會不多,可他的配角戲卻從未失去光芒,無論《黎明之前》裡的齊佩林,還是《人民的名義》裡的蔡成功,個個鮮活,場場飽滿。
有人評價張晞臨的表演風格是「精湛中藏規矩,釋放中握分寸」,他則認為,角色不能以「好」「壞」粗暴歸類,他們無不是複雜的多面體。演員的本分就是通過剖析他們的心理動態與行為邏輯,設計形象、臺詞、細節,讓其人其事真實可信。
1 在明暗駁雜處徘徊
平心而論,歲月並未贈與張晞臨太多的厚待,他的面龐已經爬上細碎的紋路。如果要在這位中年演員身上找尋最具辨識度的特徵,那應該是一雙大眼睛裡駐紮的笑意,總在閃爍著溫度。
電視劇《破冰行動》開啟新一輪熱播,眉眼含笑的張晞臨卻出演了全劇最悲情的人物馬雲波,以至於不少人看劇時,將大把的眼淚都給了他。提到對這個角色的感想,張晞臨脫口而出:不好演。公安戲向來黑白分明,馬雲波卻是明暗駁雜處徘徊的一抹灰色——作為警務系統的公職人員,他理應掃蕩毒品、維護正義;但是,妻子在他面前,擋住犯罪分子射來的100多顆彈珠,其中9枚長留體內,為了抑制疼痛,染上了毒癮,馬雲波從此被大毒梟林耀東抓住把柄,遭受重重脅迫。
為了拿捏這種黑白兩界遊走的糾結感,張晞臨啃了大量的警察文學,到現在還能和相聲貫口一樣報出一串書名。在研讀的過程中,他如電光火石般抓住了一個詞彙:死間。「死間就是一個警察,孤立無援,身邊沒有人能相信,也不能匯報,他要做好放棄生命的準備,假裝墮落,迷惑對手。」張晞臨說。
這樣的設計被運用到了劇中,馬雲波在後半段開始了艱難的取證,通過和各色人等周旋,逐步摸清了塔寨村的製毒網絡,上交了所有錄音證據,協助切除了毒瘤。馬雲波和妻子于慧的關係是角色感染力的主要來源。張晞臨說,初版劇本中,馬雲波有個情人,是電視臺的女主播,他一看就說:「不對,馬雲波哪是這個樣子!」
張晞臨認為,馬雲波之所以陷入兩難,就是因為對於妻子的歉疚。妻子因他染毒,他因妻子受制,這是個排他的閉環,夫妻間的感情必然真摯而深厚,沒有裂紋,馬雲波不能出軌,否則人物就崩了。張晞臨主動拿掉了這個破壞性的設定。
馬雲波在太平間的那場戲,被剪輯成兩三分鐘的片段,在視頻網站上收穫了龐大的點擊量。為了不再拖累丈夫,于慧毅然自盡,獨自面對妻子的屍體,馬雲波沒掉下一滴淚,他閒話著家常,念叨「襯衫還會褶,誰給我熨」「維生素誰給我買」「家裡的無線密碼是什麼」「本來就怕冷,現在躺在這麼冷的地方,冷不冷」,聲音輕微,仿佛眼前人未曾離別,只是沉睡。
劇本只渲染了氣氛,所有的臺詞都是張晞臨順著于慧的遺書,慢慢編寫出來的。小心翼翼的語氣和瑣碎平凡的內容,比噴湧的爆發更戳人肺腑。大悲無淚,至慟希聲。隱而不露間,張晞臨打磨出了情緒的內核。全劇末尾,馬雲波主動戴上手銬,迎向了法律的審判與制裁。
在未能播出的另一版結局中,馬雲波投海自盡。張晞臨認為,以死救贖,是一個戲劇人物最完美的結局,因為他足夠有張力,足夠激起觀眾對馬雲波的同情、理解和喜愛。但是,現在播出的版本讓馬雲波這個人物得到了升華。因為死是簡單的,一了百了,但錚錚鐵漢、頂天立地的男人必須要為自己做過的錯事承擔法律責任,他不會用死逃避。
《破冰行動》首播期間,馬雲波上了三次熱搜。大結局放出前,劇組人員預測過話題的爆點,有的說是「趙嘉良之死」,有的說是「李飛不認爸爸」,結果一出來,卻是「心疼馬雲波。」
導演告訴張晞臨:馬雲波算是成了。張晞臨則說:「演員到了我這個年紀,就要把角色演得準確,演不好才是不應該的。」
作家張楠有個刑警出身的好朋友,因為執行任務負傷,轉了文職。他給張楠發微信:你看《破冰行動》了嗎?裡面有個叫馬雲波的,演得也太像真警察了!張晞臨在微博上回覆:這是對我塑造的馬雲波最好的褒揚。
2 三戰藝考 迂迴演戲
張晞臨承認,自己的性格比較矛盾:一方面,他很少主動爭搶什麼,無論是聲名還是利益,屬於「怎麼都行」;另一方面,他又很「擰」,想去做的事,無論付出多大代價,絕不回頭。
張晞臨的全部執拗,都投向了演藝事業,為了當演員,他進過三次藝考考場,推開三個鐵飯碗。連張晞臨本人都難以追溯,演員的夢想何時落入他的懷中,他只朦朧地記得那些目光聚焦的時刻:初中時,因為個子高,長相俊朗,深受班主任喜愛,什麼文藝宣傳、運動會護旗,回回都有份兒。
「可能就是那時候,習慣了出頭露面。再加上後來交了一幫文藝界的朋友,馮遠徵、吳剛、丁志誠……受他們影響,潛移默化,就把考藝術院校當目標了。」張晞臨說。連續兩年,張晞臨都臨考患病,影響了發揮,名落孫山。
第三年,因為去意明顯,工作的印刷廠把他下放去做清潔工。背水一戰的張晞臨終於如願考上了上海戲劇學院。
1993年表演專業畢業後,正趕上中央實驗話劇院招人,能在國家級的劇團謀個位置,可謂千載難逢,張晞臨卻一心「單飛」,擺手拒絕。後來,他進了北京市文化局,拿到穩定的事業編,管理歌手演出證件的發放。家裡人以為,這下兒子能安分下來,結果,不出三個月,張晞臨辭職了。他就想自由自在地當演員。
前段時間,張晞臨和大學同窗聚會,談起畢業初期的生活,同學們感慨:那段時間你挺苦的,一個人漂著。張晞臨沒抱怨過,「自己選的道兒,怎麼也要堅持。」他津津樂道著當時全聚德5元一隻的鴨架子,兜裡沒什麼錢,也能買上一隻,吃上兩頓解饞的「大餐」:一頓配酒啃肉,剩下的加面燉湯。
心有執念,不識苦楚。
上世紀90年代的國產影視劇製作數量,不及今天的一個零頭。張晞臨沒人脈,沒作品,到處找不著活兒。二十來歲的大小夥子,拉不下臉面讓家裡養,決定「曲線救國」:先謀生,再演戲。經由同學的介紹,張晞臨認識了中央電視臺《藝苑風景線》的製片人趙寶樂,當起了副導演。因為功底紮實、勤快肯幹,還能分析劇本,副導演張晞臨的路順暢多了,但他始終沒有放棄表演的初心:「謀個生計,養家餬口,一點點往圈裡混,慢慢碰運氣。」
1996年,情景喜劇《起步停車》劇組邀請張晞臨擔任副導演,張晞臨提出了一個要求——在劇中扮演一個角色,不拘大小。幾分鐘戲份的民警小薛把張晞臨拉到攝影機前。
這樣的要求成了張晞臨進組的硬性條件,他開始在鏡頭裡停留,從一場到貫穿全劇始終,時間不等。1999年,鄭曉龍導演的《一年又一年》開機,需要當天試戲,因為男少女多,張晞臨臨時救場,和所有女演員搭戲,一天下來,劇組只定了一個人。鄭曉龍指著張晞臨:「我就要他這樣的表演,亮子就該是他。」
大柵欄長大的張晞臨扮起北京男孩亮子,算是本色出演,該劇播出後,他終於有了點名氣。開始有劇組主動聯繫張晞臨,緊閉的門開了一道縫隙。
《一年又一年》後,張晞臨終於回歸演員的主業。張晞臨認為,亮子既是長久等待得到的一個回報,又好像是一直在半路上專門等著的一個擁抱。當被問起六年的幕後生涯是否白費時,張晞臨說:「每一步都算數。我幹的所有與表演無關的事,都是在為演戲找機會。邊邊角角的小角色,都是磨鍊。」他說,如果沿著副導演的路徑繼續下去,自己沒準兒會成為經紀公司的老闆,比現在富足許多,「即使實現了又怎麼樣,這不是我喜愛的,也不是我願意為之奮鬥的。」
張晞臨始終以來之不易的演員身份為榮,每份合同,只要出現「藝人張晞臨」的稱呼,他都會鄭重地告訴對方,必須更改為「演員張晞臨」。
3 給角色吹一口活氣
張晞臨名字中的「晞」在現代漢語中較為生僻,釋義為將亮未亮之時,這正是他呱呱墜地的時辰。命運仿佛有配搭的偏好,他的代表作《黎明之前》,劇名亦有此意。
該劇大火之後,張晞臨得了個新稱呼「齊帥」,這是他在劇中扮演的情報處長齊佩林的綽號。起初,他並不想接,「劇本裡,這人『沒戲』啊!」「沒戲」是演員的專業術語,專指性格平淡、形象死板的角色。齊佩林在劇本裡就是個話搭子,絮絮叨叨地講案情,被面目清晰鮮明的同事們淹沒,跳不出來。
導演劉江是張晞臨的鐵哥兒們,他找導演磨:能換我演李伯涵嗎?要不,殺手丁三也行啊!交情歸交情,劉江不鬆口:你只能演齊佩林。張晞臨認了命,琢磨著如何給這個工具人吹上一口活氣,讓他飽滿起來。
「你這本子,我當時也有一個,是你這個,兩倍厚吧!」張晞臨看看筆者手裡的採訪本。梳理了情節線,張晞臨給齊佩林做了本「日記」,順著時間順序,齊佩林說什麼,做什麼,事無巨細,全有記錄,一目了然。電視劇的拍攝向來不按劇集走,有了這個本子,張晞臨從容應對,情緒掌握得恰到好處。
他還提了新點子:齊佩林要配上小鬍子。劉江猶豫了:有史料記載,國民黨軍官不準蓄鬍。張晞臨抬出了理由:齊佩林是做情報工作的,需要偽裝,用小鬍子來掩飾,說得通。導演同意了,三七分的光亮髮型加上緊貼上唇的黑胡,張晞臨憨直的氣質陡然一變。「故事是在上海發生的,我在上戲讀了四年書,接觸到這個城市的歷史和文化,腦子裡一直有這麼個形象,油頭小撇胡,世故還機靈。」
外形只是人物的表皮,想要讓齊佩林有血有肉,還要做更精心的安排。張晞臨認為,齊佩林能得到局長譚忠恕的信任,要忠誠,但要有點小毛病。「一個人滴水不漏的,領導會覺得你會裝、隔著,不好管。你要有明顯的缺點,但不能是原則性的。我覺得齊佩林要麼貪點小財,要麼好點小色,最後選了貪財。」張晞臨說。齊佩林虛報支出找總務處長劉新傑報銷的情節,成了著名的橋段,看過《黎明之前》的人,提起這裡,總是忍俊不禁。
這畢竟是一部緊張的諜戰劇,張晞臨將幽默感處理得點到為止。他認為,齊佩林在八局擁有話事權,業務能力要強,要智計百出;社交能力也要強,還要八面玲瓏。張晞臨找來各色「厚黑學」,辦公室政治的筆記攢了一本,不拍戲的晚上,把所有主要演員攢在房間裡,篩著「金句」編臺詞。他還讓齊佩林沒事就擺弄茶具,「喝茶的人心靜,齊佩林手裡揣著茶壺,來上幾口,說出來的都是關鍵點,讓你覺得他心裡不知轉著什麼主意,城府深,腦子快。」
《黎明之前》掀起了一輪收視高潮,該劇獲得第28屆飛天獎長篇電視劇二等獎、第26屆金鷹獎優秀電視劇獎,除了男一號劉新傑和反一號譚忠恕外,齊佩林一角也獲得了廣泛的讚譽。
張晞臨說:「人不是單向度的,不會一黑到底,也不可能毫無缺陷。齊佩林精明、冷酷,但也體貼、仗義,把這些複雜的性格全方位展示出來,就『有戲』了。」他厭煩「好人」「壞人」的刻板指認:「比如我在《人民的名義》裡演的蔡成功,你說他是好人,還是壞人?商場裡,他狡猾,利用規則,上下鑽營;大風廠被強拆,他又自覺維護工人們的利益;見著發小侯亮平,還冒點傻氣,他就是個生活在夾縫裡的人,所有表現都是重壓後的本能。」
張晞臨為蔡成功找準了坐標——弱勢的民營企業家,然後,就像剝洋蔥般,一層層揭示出他的性情側面。他在拍攝過程裡如魚得水,因為蔡成功「立體」「好玩」。
「演員是被動的,有時候,並沒有選擇角色的權利。但這也是個神奇的職業,你可以在框架裡充分發揮,為紙面上的人物注入鮮活的氣息,在不同的作品中輪迴,描摹出眾生百態,這種體驗,其他職業都不可能會有。」他這樣界定自己的行當。
4 二度創作是演員的本分
提起張晞臨這種四十歲上下成名的演員,媒體習慣使用一個成語「大器晚成」。張晞臨並不認可這樣的概括:「我一直在拍戲,每次都認真演,劇火不火,是天時地利人和共同作用的結果。早年作品即使沒出名,也有觀眾愛看,怎麼算是『晚成』呢?」
張晞臨說:「現在的觀眾擱在過去叫戲迷,在臺下吆喝叫好,現在他們在網上關注你、讚美你。我很感恩,覺得努力有了價值。」在他看來,影視圈裡,寂寞是常態。哪部戲播了,可能在一段時間裡,好多人提你的名字,但戲總有結束那天,熱度很快會消退,演員要隨時調試好自己的心態。
張晞臨從不售賣什麼「博覽群書」的人設,閱讀卻是他堅持半生的喜好,「只要是有字的,抓來就讀」。前些日子他一度迷上了網絡小說,什麼《黃金瞳》《盜墓筆記》全都一網打盡,甚至還包括《三生三世十裡桃花》這類「少女言情」。
「其實我一直想演個大古裝。」張晞臨透露了一個願望,「王侯將相都行,臺詞多過癮!」當筆者提出近期古裝戲爛片眾多的現狀時,張晞臨不以為意:「劇是否雷我管不著,我可以不往雷裡演啊!」張晞臨說,有時從電視裡聽到浮誇、混亂的詞句時,他都忍不住捂上臉,為同行羞愧:劇本裡這麼寫,你不推敲修改就照著說,多敗觀眾的胃口!
他飾演的角色總是循著生活的尺規,遠離懸浮與虛假。「劇本只是底子,二度創作是演員的本分。」
張晞臨在片場很少大動肝火,唯有一次例外。他發現演對手戲的年輕人每說一句就低一次頭,於是心生疑惑,湊過去一瞅:這在看臺詞提示呢!張晞臨扭頭就走,一把抓住副導演大吼:讓他臺詞記熟了再來!「臺詞是演員的基本功,入了這行,就要有敬畏之心,靠本事吃飯。」
對於「流量」「鮮肉」,張晞臨沒有像很多同代人那樣一味批評,而是顯露了前輩的理性和寬容:「這些孩子心智還不成熟,就被捧上了天,過早地接觸了與能力不匹配的名譽與金錢,必然會迷失。現在市場變了,又開始罵他們,這不公平。」他認為,有些新晉演員沒有受過專業訓練,表演比較生澀呆板,只要態度端正,可以慢慢進步,要給他們成長的時間和空間。
張晞臨註定屬於片場,一年365天,他有三百天不在家中,難得回趟北京,短暫休息,他還惦記著,什麼時候能來個新劇本。「拍戲的時候很累,挺想老婆孩子,回來後又總盯著手機,盼著有導演找自己。」他說,這就是演員的「圍城」心態,他希望一直演下去,直到記不住臺詞的那天。
來源:北京日報
作者:崔樂
流程編輯:吳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