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什麼事都拿出來「曬」,這可不是現代人才有的喜好。200多年前,詩人袁枚就在他的《子不語》中「曬」了一位老友私下講述的一樁趣事——李香君夢中來薦卷,結果引發一場風波。
隨園相聚,
講述夢中奇遇「李香君」
話說乾隆三十五年(1770),當時還在四川邛州當太守的楊潮觀來到隨園。他和隨園先生、詩人袁枚是幾十年的老朋友,暌違多年,見面自然無話不談。楊潮觀講了一段親身經歷的事。
十八年前,也就是乾隆壬申年(1752),河南鄉試,41歲的楊潮觀出任同考官。考卷看完、等待發榜的那一天,他在闈中翻閱一些落選的卷子。大概是連日勞累,有些倦怠,他居然趴在桌上睡著了,還做了一場夢。他看到一個約莫30歲上下的淡妝女子,穿著一條黑裡透紅的裙子,烏巾束額,個人不高,可是面目疏秀,一看就是江南人的模樣。這女子走到楊潮觀床前,揭開帷帳,低聲說:「有一份『桂花香』的卷子,求您千萬幫忙,拜託了。」說罷,那女子就不見了。楊潮觀在訝異之中驚醒過來,把這事跟其他同考官說了,大家都笑話他,說快發榜了怎麼能再舉薦卷子呢。不過他心裡仍然開始留意起來,果然看到一份落第的卷子上面有「杏花時節桂花香」的句子。他大吃一驚,就特別認真閱看,發現這份卷子答得真好,特別是五道策問回答得尤其詳明,看得出作者是飽學之士,並且很有才氣,只是因為八股文寫得不夠好,所以落選了。正巧主考官發現已取中的一些卷子策論寫得不好,讓各同考官從落第的卷子選出一些好的替補,楊潮觀趕緊把「桂花香」那份考卷推薦上去,主考看了很滿意,就將這份卷子取中第八十三名。到拆卷填榜時,才知道卷子的主人是商丘老貢生侯元標,他的祖父正是侯朝宗。
侯朝宗和李香君的故事,人所共知,所以大家都說楊潮觀夢到的女子一定是李香君。楊潮觀聽了更是得意,到處向人誇耀,說自己在夢中見過李香君。
看到《子不語》,
老友一團怒火斥責「記錄失實」
不過,向袁枚繪聲繪色地講述的時候,這事已經過去十八年了。這十八年間,楊潮觀肯定講過好多遍,每次講述,可能都有一些即興發揮,咳唾成珠,有多少版本真說不清楚了。除了自矜自誇,當下得到一點精神慰藉,如風過耳,言者並無別的深意。可是,聽者有心。對諸如此類「子不語」的怪力亂神的故事,袁枚向來情有獨鍾。當時,他饒有興致地聽了,過後,他餘興未減,兩次寫到這件事。於是,《李香君薦卷》的故事有了文字的形態,定型成為《子不語》卷三中的一篇和《隨園詩話》卷八中的一條。《子不語》結集出版後,熱心而好事的袁枚,又專門寄了一本給楊潮觀,興致勃勃的他根本沒有料到,楊潮觀的反應是朝他當頭潑來一盆冷水,或者說擲來一團怒火——楊潮觀立即託人給袁枚帶去一封手書,厲聲斥責袁枚記錄失實,無中生有,並要求袁枚立即將此節文字「劈板削去」。兩百多年後,重讀這封信,我們仍然能夠感受到寫信之時已經年逾古稀的楊潮觀的怒氣衝衝。
也許楊氏本人當年的「神侃」已經不免添油加醋,經過袁才子的生花妙筆這麼一渲染,就更加旖旎動人了。袁枚文字中那股興致勃勃而又繪聲繪色的神情,已經讓楊潮觀「為之駭然」,忍無可忍。最讓楊潮觀受不了的是其中兩處:一處說他夢見李香君「揭帳私語」,一處說他事後沾沾自喜,「每誇於人,以為榮幸」。又是「揭帳」,又是「私語」,當然不免讓人想入非非,甚至聯想到床笫之私,豈止是「污衊貞魂」,簡直是「誣衊交舊」,讓楊潮觀無臉見人!
這封信開頭還挺客氣,只是自我申辯,可是寫著寫著,楊潮觀越來越生氣,忍不住指責袁枚對老朋友太不夠意思,竟然「於筆尖侮弄如此」。末尾,楊潮觀又以多年交契的身份,對袁枚婉言規勸,大意是說:《子不語》這類的書名,暴露了你公然「悖聖」、「妄誕」的思想本質,閣下現在名滿天下,無人敢進忠言,今天鄙人就要以「畏友」的身份,進一番逆耳忠言,言下大有勸袁枚浪子回頭懸崖勒馬之意,最後還放出話來,叫袁枚好好反思一下,儘快「賜一回音」。
袁枚反彈激烈,
連回三封信逐條反駁
楊潮觀的文才是不錯的,有《吟風閣雜劇》32種為證。不過,我覺得這封信寫得並不「理直氣壯」,怪就怪自己當年吹噓過頭。袁枚讀了來信,覺得這老朋友的迂執真是既可氣,又可笑。他當下回了信,連續三封信,洋洋灑灑,若算字數,起碼是楊潮觀來信的五倍。他逐條反駁,時而冷嘲熱諷,時而雜以嘻笑,簡直是撕破情面了。
袁枚在信中說,《子不語》書中所寫的,「皆莫須有之事,遊戲讕言,何足為典要」,你居然認真起來,像作經史考據一樣字字考訂,還為此惱怒,真是迂腐到頂了。做夢本是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夢見李香君之類的女子,也不足為奇,更不足為羞。這事可是你當年親口說的,想來當時猶在壯年,「心地光明,率真便說,無所顧忌。目下日暮途窮,時時為身後之行述墓志銘起見,故想諱隱其前說邪?」這幾句話是誅心之論,切中楊潮觀的心結乃在「名節」二字,痛下針砭,筆鋒犀利。
袁枚反彈這麼激烈,出乎我的意料,恐怕也出乎楊潮觀意料。說實在的,楊潮觀並不是一個道學家,更不是衛道之士。從《吟風閣雜劇》來看,他的劇本寫的多半是市井細事,藉此反映國計民生、人情世態,風格卻每出以詼諧調笑,並不是一個板著面孔的人。他的生命中也不乏風流佳話。只是這場爭論發生之時,楊潮觀已經80歲了,他已步入生命中最後一年,比他年輕的袁枚也已經76歲了。兩個年逾古稀的老人為幾十年前的一場夢爭得如此認真,如此動氣,真是不同尋常。楊潮觀一生頗為入世,在官三十多年,勤政澤物,「廉敏有聲」,曾編撰《古今治平匯要》,足見對事功的看重。志書中說他平生雅好著述,好像是致力於立言不朽。其實立言之外,他也冀望立德、立功以不朽,在「日暮途窮」的時候,這種意念變得越來越強烈。這是人之常情,袁枚的話稍嫌尖刻,不過倒是得其實的。在楊潮觀,日薄西山,當年那個風流自賞的倜儻才子已經銷磨殆盡;在袁枚,76歲的老人依然嘯傲隨園,才子脾氣越老越犟。在楊潮觀,這是一件關乎名教大節的事,有必要對故人「奉規」、「忠告」;在袁枚,這卻只是一件「無甚關係事」,只是「與故人爭閒氣」。在生命的黃昏,在人生的價值觀念上,兩個老友之間的分歧終於暴露出來了。
塵埃落定,
二人又多了一層不解之緣
這場爭論讓我領教了隨園先生的率真、好辯和潑辣,領教了他的個性、文風和筆鋒,真是不可小覷。他與諸方名流、各種好漢交鋒,不依不饒,一枝筆鋒橫掃無數勁敵,《小倉山房尺牘》中還留有不少這類文字。存世的《牘外餘言》第一條,就是替王安石等幾位宋代人答辯,在場外旁聽幾百年前的辯論感到還不過癮,乾脆親自上場,好辯、好事一至於此!不過,這次畢竟是對老朋友,顯然不能窮追猛打,話雖然說得狠了些,也將來信附在後面,頗有「立此存照」之意,最終卻有必要作少許讓步、妥協,否則,幾十年交情真要毀於一旦。我注意到一個細節,袁枚後來可能對《子不語》中這段故事的文本作了修訂。楊潮觀來信中說《李香君薦卷》中有「揭帳私語」四字,在今本《子不語》中,「私語」已經變成了「低語」。「低語」雖然也暗示某種親密關係,卻比「私語」少一些親暱甚至曖昧的意味。另外,在故事最後,今本《子不語》寫道:「方疑女子來託者即李香君」。「疑」字用得妙。我揣測原本用字不這麼模糊,沒有這麼大的彈性空間,可惜一時沒有更早的版本來作對證,至少就前面例子來說,楊潮觀當時所見與今本是不一樣的。
這場風波沒有使兩個朋友漸行漸遠。臨終之時,楊潮觀遺囑要袁枚為其作傳,這就是今存《國朝耆獻類徵初編》中的那篇《楊潮觀傳》。在傳中,袁枚自言與楊潮觀是總角之交,「性情絕不相似。餘狂君狷,餘疏俊,君篤誠。餘厭聞二氏之說,而君酷嗜禪學,晚年戒律益嚴,故議論每多牴牾。」言下暗指這場爭論。「世之人,遊夏交相譏,管晏乃合傳,雖異猶同,其即君與餘之謂耶?」最終,他們的歸宿是求同存異。風波平息,塵埃落定,楊潮觀與隨園又多了一層生死因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