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這一年,我最喜歡的照片。2020年2月8日是中國農曆的正月十五,這天晚上我去了國貿,在空無一人的街邊,我看見了這尊雕塑。她就樹立在國貿的長安街邊上,我奇怪自己從前怎麼沒有看見過她。我不知道這個雕塑的名字,她應當是一個天使吧!她張開雙臂,做出飛翔的姿態,但滿臉、滿身全是雨水留下的汙痕。她看上去是那樣的哀傷,卻努力展開了雙臂要翱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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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星海,北京科技報攝影記者,街頭攝影師。2016年在接受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採訪的最後,張星海說,
《北京地鐵劇場》十年了,該放下了,「我想拍點別的。」於是他就真的放下了,換了裝備,啟動了新的觀察和拍攝項目。
2020年的疫情洶湧至今,隔離以及社交距離的限制,直接影響了很多人的生活軌跡和計劃。而對張星海來說,最大的影響莫過於他又回到了地鐵拍攝,而且比之前花的時間更多。當然,特殊時期,繼續拍可以讓他的北京地鐵專題更豐富、完整,而更為重要的是,「只有人,活生生的人,我共同生活在這個城市裡的人,才是我真正感興趣的。他們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一直都是我鏡頭所關注的。」
2021年1月,整理完這一年的工作,澎湃新聞再次邀約張星海,聊一聊回歸地鐵拍攝的這一年堅持了什麼,又有什麼在悄無聲息中改變了。
2020年2月8日,農曆的正月十五日。和往年不太相同,雖然這一晚的月亮還是又大又圓,也早早掛在了長安街的上空。但由於疫情,天安門廣場是封閉的,天安門前觀光的遊客也少的可憐。 本文圖片 張星海
2020年2月14日,通州土橋站附近的八通線地鐵橋。由於疫情,夜晚的地鐵裡總是空空蕩蕩,大街上也空無一人。地鐵穿過橋梁,整個街道中都迴蕩著列車疾馳而過的聲音。雖然拍的很虛,但正是我想要的效果。在我的感覺裡,年初的北京城就是這個樣子。
2020年2月24日,夜晚,前門附近的胡同裡,從街上跑過的貓。
2020年2月14日一大早,大雪封路,通州一小區外的街頭。即使大雪,有人仍騎著自行車出門了。
2020年2月24日,北京地鐵晚高峰。整個2月裡,地鐵裡除高峰外,人非常之少。而上班的人,為了安全起見,大多都開始自己帶飯,手提包裡就是他們的午餐。
2020年4月23日,地鐵車廂。四月下旬,國內的疫情已被有效的遏制,新聞裡到處是復工復產的消息。這時的北京已經基本沒有了本土病例。這位小哥也開始為生計奔忙了。
2020年5月18日,地鐵裡經常會遇到化妝的女孩。現代人生活節奏太快了,不得不在路上完成這一切。現在會想一下,古代的女子那真是悠閒,早晨梳洗打扮可以用上一兩個時辰。
2020年8月4日,地鐵7號線。
2020年5月16日,地鐵4號線西單站。該站是北京地鐵人流量最大的站點之一,特別是晚高峰的時間。西單,按網上的說法,這裡是金融白領的匯聚地。
澎湃新聞:回望2020,您覺得這一年對你的攝影最大的影響是什麼?平時拍攝,您是如何選擇需要定格的瞬間(人物與空間)?疫情期間,這些選擇有沒有發生改變?
張星海:2020年疫情,我花在地鐵的時間更長了,許多次,在地鐵呆的時間都超過了4個小時。可能許多人並不知道,超過4個小時之後,是出不了站的,必須補票。地鐵裡變化還是很大的,年初的地鐵裡,人非常少,除了特定的站和時間,即使在車廂裡,人們也嚴格遵守著一米的社交距離。而且我發現,那時有過半的人都自己帶飯,你能看見許多人手裡都拎著裝飯盒的手提包。5月之前,戴面罩的人非常多。有的甚至戴著防毒面具。穿著雨衣乘坐地鐵也經常碰到。5月之後,北京的生活基本恢復正常,地鐵又變得和從前一樣的擠。夏季,在有些站點,我仍看見便衣民警們在抓地鐵中的「鹹豬手」。
我雖然是一名攝影記者,但我真正感興趣的地方卻是街頭。2020年,我最想的還是走上街頭,但5月份之前的北京過於空空蕩蕩,許多大街和小巷都封閉了,感覺哪都去不了。我所能去的就只剩下了前門、國貿、三裡屯、798和自己居住的小區的周圍。在這些地方,我仍是拍了一些小照片。
2020年6月30日。北京的生活已基本恢復正常了。在北京站南部的明城牆遺址公園裡,晚飯後,散步和納涼的人非常之多。小朋友們借著路燈在踢足球、丟沙包,簡直玩瘋了。
2020年7月13日,北京798裡,錄各種視頻的時尚青年們。
2020年8月20日,北京三環外的朝陽路邊一小區的入口。
2020年8月20日,北京三環外的朝陽路邊。2020年,最忙碌的人恐怕就要算快遞人員了。
2020年11月20日,北京三裡屯邊過路的人們。
2020年11月20日,北京三裡屯太古裡,一樓的星巴克咖啡館裡,正在享受著午後時光的年輕人。
澎湃新聞:在疫情中什麼樣的瞬間或者主題最打動你?疫情後又有什麼觸動你的主題和時刻?
張星海:疫情中,最能打動我的是年輕人對愛情、對時尚、對傳統的那種不懈的追求。疫情中我拍攝了許多情侶。愛情對年輕人來說一直是一個永恆的主題。他們隔著口罩親吻的舉動吸引了我。
我是一個非常傳統的中國人,對洋節一直無感。但11月1日這天傍晚,我在地鐵7號線突然碰見了無數個過萬聖節的青年們。他們一個個喜氣洋洋,都花心思裝扮了起來,去歡樂谷聚集。那一晚,我一直在歡樂谷地鐵站跟拍。我拍了許多的照片,跟隨他們擠進車廂,最後又擠出來。這就是年輕人生命的活力吧!年輕,就需要歡樂,需要去釋放。
(左上)2020年2月27日夜晚,地鐵7號線,回家的路上,地鐵裡人很少。一對情侶情之所鍾,突發抱在了一起。(右上)2020年5月15日,地鐵中的一對情侶。
(左下)2020年7月10日,地鐵10號線雙井站。在北京的地鐵站裡,永遠上演著悲歡離合的故事。(右下)2020年7月8日,北京地鐵四惠站。愛情是年輕人永恆的主題,也是街頭攝影師永恆的主題之一。
(左)10月31日,萬聖節的前一天傍晚,歡樂谷地鐵站站口。(右)11月16日,地鐵5號線裡盛裝出行的女子。
11月1日,萬聖節當天。歡樂谷遊樂園並沒有相關活動,但難耐寂寞的青年人都精心打扮後在到這裡聚集。站臺上和車廂裡擠滿了過萬聖節的人們。
年輕人觸動我的另一點是他們開始對傳統的回歸。我是一個非常景仰孔子的人,對我們的傳統文化非常喜歡。在2020年,我發現穿漢服的人是越來越多了。他們是那麼的自然,沒有絲毫的尷尬和不自然。中國人對傳統的喜愛,已經開始願意主動地表達出來了。這是中國人自信力的一個回歸吧!
澎湃新聞:介紹你在這一年自己最喜歡的一張(幾張)照片。
張星海:除了那張不知名的雕像和八達通地鐵橋的空鏡,還有幾個瞬間也很打動我。
作為一個地道的北方人,我像南方人一樣喜愛下雪。2月14日,北京終於迎來了多年難得的一場大雪。但在疫情中,這場雪來得分外寂靜。路邊的車上「瘟疫」兩個字是我自己寫下的,為了記住這不同尋常的雪。
這張照片是我在前門大街拍到的,年初在疫情最嚴重的幾個月裡,前門大街始終對外開放。在大街上,我遇到了這隻流浪狗。我明白攝影大師森山大道為什麼把犬比作自己,「走到小巷子裡,看著街道與街道之間的縫隙,拍著照片,即使原本在大路上,也會不自覺拐進小巷裡。野狗不也是這樣嗎?一直在搜尋隱藏的小路。我是和它們類似的生物吧!我拿著照相機,那種逡巡的方式,行走或是停下來的方式,不是很像嗎?」街頭攝影師都和流浪狗一樣,他們在街頭孤獨的逡巡,覓食,也在都市的街頭中迷失。
這張照片是在北京動物園拍攝的。12月3日這天下午,我在北京天文館忙完活,便一人拐進了北京動物園。我不自知走到了這個金絲猴館邊。
黃昏時節,動物園空無一人。這隻猴子在獨自攀爬。我不知道,它是無處消耗自己身上的能量,還是渴望到外面的世界裡去。看到它,我有些悲涼,天色已經暗下來了,園子裡非常寂靜,只有遠處的鳥叫聲。
不知是疫情的緣故,還是一直如此,動物園裡沒有路燈。拍了兩張,我便趕緊去尋找出園的路。
澎湃新聞:疫情反覆,您在哪一刻感受到希望將至,或沒有?
張星海:2020年的疫情對我自己倒沒有什麼影響。年初的時候,突然買不著口罩了。好在在北京,大家家裡或多或少都會積攢下一點口罩,都是那幾年霧霾積攢下來的,而且還都是N95口罩。戴一戴,晾一晾,又可以戴了。
我知道,對有些人來說,2020年註定是一個艱難的年份。年底採訪一個網際網路相關行業的老總,他說,上半年短短幾個月他就虧掉了過去三年賺的錢,多虧他動作快,第一季度就辭退了公司絕大多數的員工,退掉了一層樓的辦公室,只把幾個鐵桿的骨幹留了下來。他是一個講究的老闆,雖然辭掉了大多數員工,但按國家的規定,該補發的工資都補發了。他說,如果那時不夠果斷,到現在,家裡的所有房子也得賠進去。
2020年6月29日,北京地安門外大街。通常,從這裡可以直接進入後海。但由於疫情,通往後海的路已經被完全封死了,至此,後海徹底變成了湖兩岸居民們的後海了。
2020年6月29日,北京地安門外大街一家倒閉的服裝店。
2020年7月13日,因為疫情,北京798也已失去往年的熱鬧景象。在一個窗臺上,花朵也日漸枯萎。
(左)2020年7月31日,地鐵中裡正在轉場的農民工。(右)2020年12月25日,地鐵10線上,一個建築工人在趕路。
2020年12月2日,北京工人體育館北路。一個打扮怪異的男子不時拿起帽子對著空氣施禮,嘴裡一直在嘟囔著什麼。
年底,我還遇到一個搞攝影的朋友。他是一個自由攝影師,平時也接一些商業的拍攝。2020年,為了節省開支,他不得不從城裡搬到燕郊去住。
許多人對疫情沒有太過深刻的感受,這是因為我們大家都生活在一個平行的世界之中,我們都只能看到我們周圍還小的一個範圍。很多人也許已經注意到,大街上的服裝店面基本都關了門。許多店鋪塑料模特的衣服已經沒了,孤零零的站立在玻璃櫥窗裡;有的房子裡邊已經空空噹噹,只留下裸身的模特支架橫七豎八的躺在地上。
現在,2020年已經結束,隨著疫苗開始注射,我相信,2021年疫情會得到緩和,終將過去。
2020年6月9日,北京地鐵14號線,早高峰的金臺路站。因為是6號線和14號線的交匯處,人流量非常之大。這裡是地鐵裡幾個著名的堵點之一。夏季早高峰,這裡的「鹹豬手」很多,便衣民警也很多。
(左)2020年6月18日,北京地鐵裡帶防護罩的人很多,但這樣防護到位的,估計只能是在醫院工作的大夫或護士了。(右)2020年8月13日,地鐵10號線,地鐵中戴面罩的人還是很多。
(左)2020年5月15日,五一假期之後的北京已經非常非常暖和了,地鐵中穿短袖的人已經非常多,乘客人數也開始多了起來。(右)2020年12月3日,地鐵車廂中,12月的北京已是異常寒冷。即使在車廂中,人們也包裹的嚴嚴實實的。
地鐵中總有讓人眼前一亮的小細節。
2020年7月3日,北京地鐵10號線。儘管北京的疫情控制的非常好,但在地鐵經常會碰見包裹的非常嚴實的人。
2020年7月8日,北京地鐵中。
2020年8月15日,地鐵10號線。作為中國最大的城市之一,北京人的生活始終是最忙碌的。網上關於北京和成都的感染者的流調軌跡是一個非常形象的說明。在北京生活的人們似乎都很「勵志」。
2020年8月5日,三個穿著工裝趕地鐵的青年。
2020年10月31日,地鐵10號線。北京地鐵的包容還表現在,在這裡,你會看到很多的少數民族的服飾,你也能見到許多戴著口罩的外國人。
2020年1月25日,地鐵八通線。北京的生活早已恢復正常,地鐵車廂還是那麼擁擠。上班族們忙完一天的工作,一邊刷著手機,一邊乘車回家。
與他們對視的我。
2020年12月17日,北京工人體育館北路,一次小型的交通事故,摩託車主和受傷的女人正在等待警察的到來。
澎湃新聞: 在這種歷史時刻您認為作為一名攝影師/攝影愛好者能夠做到什麼?
張星海:拍照。拍攝自己所見所想所感。雖然是疫情期間,日子還要照樣過。花還會照常開放和枯萎,樹葉也還會從綠色變得發黃,燕子也會按時回到我樓下的門洞的巢穴裡,生命生生不息。
澎湃新聞:新一年有什麼樣的拍攝計劃?
張星海:新的一年,我想拍出一些更生猛、更有分量的照片,我也換了相機,拍攝方式估計也會改變很多。
2020年6月28日,北京通州某小區的攝影師家的門洞。樓下單元的門洞一直有一兩個燕子窩,每年燕子都會回到這裡哺育後代。一窩小燕子有時是三四個,有時竟達六七個。等它們都大些之後,在巢口邊沿擠得滿滿的,整天張著嘴在等待老燕子餵食。剛開始的時候,保潔員嫌清掃燕子屎麻煩,竟用杆子把燕子窩給捅了。後來,大爺大媽是這樣教訓保潔員的,「燕子能帶來財運,你怎麼能給捅了呢?這不是要斷我們的財路嗎?」此後,保潔再也不敢捅我們的「財路」了。於是,每年燕子都會按時到來。
【關於攝影】
澎湃新聞:你使用什麼相機?在哪裡學習的攝影,哪位攝影師曾經影響過你?
張星海:2020年,我一直在使用索尼的RX1R拍攝。真正的攝影師其實不太願意談論相機,這臺相機是我2014年買的,對它的優點和缺點我太清楚了。給單位拍攝用的是佳能的6D, 也算個老機器了。所以出門佳能索尼都得背著,挺累的。
我的攝影完全是自學的,開始純粹是愛好,最後竟也變成了自己的職業。對我產生影響的攝影師很多,瑪格南的許多攝影師我都非常喜歡,像布列松、馬克·呂布、寇德卡、布魯斯·吉爾登等,我也喜歡威廉·克萊因、維吉和深瀨昌久。在我的攝影學習過程中,兩個來自臺灣的攝影師對我影響很大。他們一個是瑪格南攝影師張乾琦,一個是攝影大師張照堂。我參加過張乾琦在北京舉辦的攝影工作坊,在東營攝影工作坊聽過張照堂先生的課。從張乾琦那裡我明白了報導攝影,在張照堂那裡我知道了自己將來拍攝的方向。
澎湃新聞:你認為攝影中重要的是什麼?
張星海:一個是情感,另一個是照片背後的隱喻。我不喜歡玩弄概念的照片,不管它們名頭有多大,評價有多高。
張照堂的一句話我印象深刻:「攝影是magic(魔法),是活用的,是預先設計不出來的。」我不明白為什麼有些人一樣要把攝影弄的像咒語、像蠟像一樣乏味。
我喜歡那些能觸動我們靈魂的照片,這些照片看一眼你就能記住一輩子。看到這些照片,我們就能看到了作者那一顆敏感而悲憫的心。這些照片就像好的音樂、詩歌和小說一樣,是人類心靈和文化的結晶。
澎湃新聞:面對你眼前的這些照片你是否有什麼遺憾?
張星海:有遺憾,也沒有遺憾。遺憾的是它們不夠好。沒有遺憾是2020年我沒有虛度,我一直還保有著對攝影的熱情。來日方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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