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節選自王樹增《抗日戰爭》(第一卷)
一九三七年十月二十六日,大場失守,上海戰局急轉直下。
由於側背受到嚴重威脅,為防止中國軍隊被日軍圍殲,第三戰區決定放棄現有陣地全面向蘇州河南岸轉移。
大場失守的那天,戰區副司令長官顧祝同給第八十八師師長孫元良打電話,命令他率第八十八師留下來死守上海市區,當即遭到孫師長的拒絕:
* 十月二十六日早晨,上海戰區國軍最高指揮官顧祝同先生打電話給我:「委員長想要第八十八師留在閘北,死守上海。你的意見怎麼樣?」我略加思索,答:「我不同意。為什麼呢?如果我們死一人,敵人也死一人,甚至我們死十人,敵人死一人,我就願意留在閘北,死守上海。現在最可慮的是,我們孤立在這裡,於激戰之後,幹部傷亡了,聯絡隔絕了,在部隊解體、糧彈不繼,混亂而無指揮的狀態下,被敵軍任意屠殺,那才不值,更不光榮啊!第八十八師的士氣固然很高,並且表現了堅守閘北兩個多月的戰績,但我們也經過五次的補充啊!新兵雖然一樣忠勇愛國,但訓練時間短,缺乏各自為戰的技能——這是實際情形,所以我不同意。」 *
後來,這一部署改成留下一個團,孫元良師長還是不同意,最後勉強留下了一個營,指揮官是五二四團團附謝晉元和該團一營營長楊瑞符。史稱「八百壯士」,實則四百五十二人。——從軍事角度上看,無法理解為什麼要在日軍攻佔的地域裡留下少量部隊。可能的解釋只能出於政治意義:蔣介石仍沒有放棄國際上對中國抗戰的同情和支援,在國際聯盟即將開會之際,希望全世界都知道中國軍隊仍在堅守上海市區,哪怕只有幾百名中國官兵。
蘇州河,一條橫穿上海市區的小河,儘管河面只有百餘尺寬,渾濁的河水很淺,枯水時幾近露出泥漿河道,但在一九三七年的秋天,它卻成為中國軍隊固守上海的最後一道天然屏障。
留下的壯士們堅守的陣地,是一棟六層樓房,由於是大陸、金城、鹽業和中南四家銀行聯營的倉庫,因此上海人把這棟樓叫作四行倉庫。四行倉庫孤零零地立在已被日軍佔領的蘇州河北岸,大樓裡事先儲存了足夠的飲水、糧食和彈藥,四百五十二名中國官兵就在這棟被日軍圍困的大樓裡堅守不退。
彈痕累累的四行倉庫見證了中國人民抗擊日本侵略的不屈精神。圖源新華網
二十七日天亮後,日軍發現中國守軍已全部退至蘇州河南岸,唯獨河邊這棟樓裡的中國守軍不但沒撤,而且所有的窗口都布置了持槍士兵,這令日軍整整一上午都處在困惑之中沒能有任何動作。下午,日軍試探性地向這座孤樓發動了攻勢,當中國守軍的步槍子彈出膛後,日軍的試探轉瞬間變成了猛烈進攻。在機槍的掩護下,日軍一波接一波地衝鋒,都被中國守軍打了下去。——四行倉庫三面被日軍包圍,但南面卻是公共租界,日軍攻擊時既不敢出動飛機轟炸,也不敢動用火炮支援步兵,更無法通過租界地區實施進攻,中國守軍背後是安全的,這令日軍感到十分棘手。
四行倉庫的作戰,引起了上海市民的關注——原以為蘇州河北岸的中國軍隊全都退到了南岸,現在竟然還有一支部隊在與日軍死拼。上海市民奔走相告。從二十七日下午開始,四行倉庫這邊槍聲一響,隔著狹窄的蘇州河,上海市民「觀者如堵,靡不讚嘆」。
在觀戰的市民中,有一位年僅十五歲的女孩兒。女孩兒看見蘇州河對面圍繞四行倉庫的四個方向上,三個方向飄著日本太陽旗,一個方向飄著租界裡的英國米字旗,決心一定要讓一面中國國旗在四行倉庫的樓頂上升起來。
上海市商會和抗日救亡團體籌集了一批物資,準備秘密地通過租界送進四行倉庫,女孩兒搭乘著送物資的卡車潛入了公共租界,然後開始了她的驚人之舉:
* 到了晚上,我脫下童子軍制服,將一面大國旗緊緊地纏在身上,我再罩上制服。夜是黝黑的,有英國兵走動的影子。馬路對面的四行倉庫像一個巨人,俯視著我。我觀察了一下地形,若是溜過馬路,勢必要被左右的英國警戒兵發現,把我當作槍靶子。過了馬路,四行倉庫有重重鐵絲網圍著,只有沿著鐵絲網工事爬到缺口處,再從窗子爬進去。終歸是要冒險的,我臥倒在地上,爬過馬路。我急跳的心剛穩定下來,突然槍炮聲大作。
我以為我被敵人或是英國警戒兵發現了,忙伏在路旁的工事裡不敢動。紅綠的火舌在我頭上飛舞。原來是敵人又向四行倉庫進攻哩。不過敵人似乎不敢過分亂放槍炮,因為隔著蘇州河對岸英租界裡立著一排大汽油坦克,一顆子彈飛錯方向,全上海市民連日本人也不例外,都要遭受禍殃!不久,槍炮聲沉寂下去,我又開始慢慢爬,終於到了東側的樓下。謝晉元團長、楊瑞符營長早有消息,知道我要來獻旗,他們都在等候我。我脫下外衣,將浸透了汗水的國旗呈獻給他們,在朦朧的燈光下,這一群捍衛祖國的英雄都激動得流下淚來了!謝團長說:「勇敢的同志,你給我們送來的豈僅僅是一面崇高的國旗,而是我們中華民族誓死不屈的堅毅精神!」他立刻吩咐準備升旗。因為屋頂沒有旗杆,臨時用兩根竹竿連接紮成旗杆。
這時東方已現魚肚白,曙色微茫中,平臺上站了一二十個人,都莊重地舉手向國旗敬禮。沒有音樂,沒有排場,只有一兩聲冷槍聲,但那神聖而肅穆的氣氛,單純而悲壯的場面,卻是感人至深的。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謝團長帶我參觀各處,窗口和各種工事都就地利用倉庫積存的整袋黃豆或麥子堆成,十分堅固。負傷的弟兄們躺在地上,有的在呻吟。我的熱淚長流,我堅決要留下來替他們服務。但是謝團長硬是把我送出門口,將我推出去。他喊:「衝過馬路,跳下河!」我猛衝過去,躍下蘇州河,頭上槍聲大作,我知道是敵軍發現了我。這時已是白天了。我平日練就的遊泳技術救了我,我深潛入水中,遊至對河公共租界登岸。抬頭一看,蘇州河畔站滿了人,紛紛向四行倉庫屋頂迎著朝陽招展的美麗國旗招手歡呼! *
這位勇敢的中國小女孩兒,名叫楊慧敏。
四行倉庫樓頂的中國國旗升起來後,團附謝晉元給師長孫元良寫了一封信:晉元「誓不輕易撤退,亦絕不做片刻偷生之計。在晉元未死前,全營官兵必向寇取償相當代價」。「決不負師座,不負國家」。
謝晉元
中國軍隊第八十八師第二六二旅五二四團一營,堅守四行倉庫四個晝夜,擊毀日軍兩輛坦克,讓日軍橫屍二百餘具,守軍僅傷亡三十七人,一營營長楊瑞符彈穿左胸身負重傷。
十一月一日,一營奉命「退去戎服」,退入公共租界。
為什麼突然放棄堅守而退入租界,原因眾說紛紜:有認為是各國使節向中國政府提出照會,要求中國政府出於人道主義考慮,將置於日軍虎口下的孤軍撤離;也有認為是四行倉庫距離租界太近,戰事已直接威脅到租界安全,各國不希望戰火燒到自己的身邊。——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外國人對蘇州河北岸租界區存在一支中國軍隊向國民政府提出了異議。
撤退的前一天晚上,蔣介石下達了嘉獎令:
* 第八十八師留守閘北之五二四團團附謝晉元以下各官兵:
服從命令,達成目的,殊堪嘉慰,該團各官兵準各升一級;並呈準政府各給予榮譽勳章。至其死亡人員,自該團長韓憲元以下各官兵,待查明下落與其生死後,準予另案呈報,特別撫恤,以獎有功,而志榮哀。*
謝晉元部退入公共租界時,租界裡的英軍指揮官馬勒提少將站在機槍陣地前,護送著中國守軍通過了日軍的封鎖線。
只是,自那以後,誰也沒想到,謝晉元和他的官兵竟然在租界裡駐紮了整整四年。他們的處境很尷尬:日軍雖不能進入租界,但在租界的嚴密看管下,謝晉元的官兵們也不能出去。他們不能稱為作戰部隊,也不能歸類於難民,更不是戰俘,而因為不是戰俘,租界當局不肯按照國際公約供應夥食。幸好公共租界上海的市民可以出入,於是官兵們全靠上海市民接濟。謝晉元的孤軍在租界裡照常出操和訓練,往租界裡運送生活物資的學生、工人和市民每天絡繹不絕,見到五二四團一營的官兵神情猶如朝拜。
一營退入租界一年後,為紀念自己的部隊第八十八師出徵抗日一周年,官兵舉行了升旗儀式。儀式先是受到租界當局的阻撓,被迫把旗杆截短以免讓日軍看見;儀式進行中,數百英、意和白俄軍人突然衝過來,不由分說地開槍射擊,四名中國士兵當場死於國旗下,十一人負傷,此事件引發了謝晉元官兵的絕食抗議。
又過了一年,前途未卜的謝晉元給雙親寫下遺書,因為預感到不測之日早晚會來,他懇求年邁的雙親在他犧牲後把他葬在抗日將士公墓裡。一九四一年四月二十四日,一營照例出操時,謝晉元受到叛徒的襲擊,中彈身亡,時年三十六歲。這位誓言至死「不負國家」的中國軍人,再也沒能見到他的父母雙親,他遠在廣東老家的妻子,還有四個年幼的兒女。
謝晉元遺書:
* 雙親大人尊鑑:
上海情勢日益險惡,租界地位能否保持長久,現成疑問。敵人劫奪男之企圖,據最近消息,勢在必得。敵曾向租界當局要求引渡未果,但野心仍未死,且有「不惜任何代價,必將謝團長劫到虹口(敵軍根據地),只要謝團長答應合作,任何位置均可給予」云云。似此劫奪,為欲迫男屈節,視此為敵作牛馬耳。大丈夫光明而生,亦必光明磊落而死。男對死生之義,求仁得仁,泰山鴻毛之旨熟慮之矣。今日縱死,而男之英靈必流芳千古。故此日險惡之環境,男從未顧及。如敵劫持之日,即男成仁之時。人生必有一死,此時此境而死,實人生之快事也。唯今日對家庭不能無一言,萬一不諱,大人切勿悲傷,且應聞此訊以自慰。大人年高,家庭原非富有,可將產業變賣,以養餘年。男之子女漸長,必使其入學,平時應嚴格教養,使成良好習慣。幼民姊弟均富天資,除教育費得請政府補助外,大人以下應宜刻苦自勵,不輕受人分毫。男屍如覓獲,應歸葬抗戰陣亡將士公墓。此函俟男殉國後,即可發表。亦即男預立之遺囑也。
男晉元謹上
二十八年九一八於上海孤軍營 *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太平洋戰爭爆發後,因與英美全面開戰,日軍突入租界將中國孤軍全部拘禁,然後將其分遣押解至各地做苦工。其中,被日軍押往遙遠的紐幾內亞做苦工的中國軍官和士兵的名字是:唐棪、陳日升、冷光前、王長林、吳萃其、童字標、鄒莫、湯聘莘、劉一陵、嚴佔標、陶杏春、伍傑、楊德餘、劉輝坤、許貴卿、趙慶全、李自飛、趙春山、傅梅山、傅冠芷、石洪華、謝學梅、徐毓芳、周正明、鄒斌、陳翰欽、楊柏章、趙顯良、張永善、徐玉開、魏成、何英書、楊振興、任全福、雷鑫海、錢水生。
中國人將永遠銘記這些不屈的名字。
中國人也須記住,在日軍入侵上海的作戰序列中,有兩支由中國人組成的偽軍部隊,其首領名叫李壽山和于芷山。
上海是中國最著名的商業城市。
然而當戰爭來臨時,上海表現出了令舉世矚目的不屈。
不屈服的上海人意識到戰爭將是長期的,於是力圖將支撐國家長期抗戰的能力保存下來。就在中國軍隊用血肉之軀換來的有限時間內,一場向內地搬遷工廠企業的行動大規模地展開了。
這是中國歷史上從未有過的舉國大搬遷。無數的中國人——企業家、資本家、政府官員、技術人員、工人、苦力、船工以及無以計數的各界志願者,在炮彈和子彈的彈雨下,把每臺機器、每個螺絲釘都拆卸下來,裝在木箱子裡,然後喊著號子搬出廠房。在通往中國內地的大江小河上,馬達轟鳴的貨輪和無數條搖櫓的木船擁擠在一起,承載著這個國家最後的精血,緩慢但卻是異常頑強地向著中國的腹地而去——中國人的這一壯舉,令整個世界為之震驚。
不要說正在前線拼死衝殺的中國官兵,僅憑這螞蟻負重一般依舊堅持前行的中國人,這個民族的生存韌力、忍辱負重和絕不屈服,在抗戰的初期就宣示出這樣一種前景:
無論戰爭還要打多久,無論這片土地被戰爭蹂躪到什麼程度,只要整個民族的意志堅強不屈,他們的敵人企圖使這個民族屈服的可能性即為零。
《抗日戰爭》 王樹增 著
2017年全國「五個一工程獎」獲獎作品
2015年度「中國好書」首位
王樹增《抗日戰爭》
《抗日戰爭》以三卷一百八十萬字恢宏的篇幅記述了抗日戰爭,以戰爭的每一次事件和每一場戰役為縱貫,以第二世界大戰的國際視角全面真實地揭示了中華民族在近代歷史中第一次全民同仇敵愾、浴血山河所贏得的偉大的反侵略戰爭的勝利。
王樹增,著有長篇紀實文學《長徵》《抗日戰爭》《解放戰爭》《韓戰》,長篇歷史隨筆《1901》《1911》等。作品曾獲中國人民解放軍文藝大獎、中國圖書政府獎、全國五個一工程獎、魯迅文學獎、中國人民解放軍文藝獎、曹禺戲劇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