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隴鋒《永失我愛》第十一章:一冬無雪
十一、一冬無雪
十一月十日,這個對我來說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日子終於到了。肖老早早打了電話過來,說直接到教育局人秘股蓋章,再到G市報名即可。
前一天晚上,我夢見了芬。
這天,我故意穿得舊了些,打定主意蓋章後忙中偷閒地去找芬。九點鐘,我站在了教育局人秘股的辦公桌前。當我說明來意後,人秘股長再沒有長久地打量玩味我,也再沒有說「你一試,萬一考上了怎麼辦」,他很爽快地吩咐對面桌旁的幹事蓋上了章,並將加了章的信拿過去看了一遍。等我要接過信時,他用信任的目光鼓勵我,說:「你去試!考研是好事,國家需要人才呀!餘局長說你省上有人,我想你一定能有所作為……」
不管他說了什麼,對面的幹事一定能看到,我當時流淚了。
提起皮包,我往職中走去,一邊心裡反覆對自己說著一句話:「上天不負我,我必不負上天!」經過九龍橋時,我又一次想起了芬那少女所特有的痴迷而純情的星眸的一瞥,便加快了腳步。
校園
校園裡人影稀少,我知道在上課,便鼓起勇氣直接向微一級教室找去。我是多麼緊張呀,以至於都不敢往教室門內看,只瞅著門牌一路地尋過去。教室裡多靜啊,我聽到自己的心「怦怦」地亂跳著。終於到了寫有「微一級」班牌的教室,我方命令自己裝作沒事地抬起頭。我一下子呆住了,教室門緊鎖著!我這才注意到,鄰班教室也都沒上課。我往煙囪裡冒著青絲的幼三級教室走去,悠揚的琴聲、熟悉的旋律告訴我:裡面有人。隔著玻璃窗往裡看,一個身穿周紅那種灰色防寒衣的女學生正坐在教室後邊的爐子旁,她背著窗子、拉琴低唱:「……儘管我們分手時長,心兒連在一起……」講臺上,一個穿深紅夾克的女生正在黑板上寫字:「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我顧不了那麼多,推門就問:「請問,你認識微一級的許芬嗎?」
講臺上的女生停止寫字,轉過頭來看著我,隨即吃驚地說:「路老師!」
經她這麼一喊,我比她還要吃驚:這是一個伶俐的女孩,白白的皮膚,黑黑的眼睛,長而茂密的睫毛,小而玲瓏的嘴巴……可我怎麼也想不起,在什麼地方見過她。
「路老師,你怎麼不認我啦!」女孩很大方地說,見後邊的女生正沉浸在《相聚》中,唱著「相聚多甜蜜」,女孩急了,「慄婧兒,別拉了!看誰來啦!」
喊聲很大,我一下子呆住了。琴聲戛然而止。撫琴者緩緩扣上風琴,這才轉過身來,她面色蒼白,神情悽然,目光呆滯地望著講臺下的我,好像一切都在預料中一樣……就在她的目光裡,我有些失望,有些戰慄了……
身旁的女孩吃驚地望著這一切,不知如何是好,半晌,才說:「芬!你怎麼啦?這是路老師啊!」
芬站了起來,上身向前傾了一下,卻沒能挪動腳步,一會兒,竟背過身去,像在哭泣。女孩大聲道:「芬……你!」她向教室後邊走去,剛走兩步,又轉過頭來,「路老師,芬今天有些不舒服。你在外面等吧!」
我猶豫一下,說:「那我在十字路旁『只生一個好』的宣傳牌前等你!」
……
紅衣少女
這一天,細心的人們可以看到,從九點四十七到十點半這段時間裡,城東縣城關十字路口的宣傳牌下,一位二十七八歲的青年人,失魂落魄,如一條喪家之犬,形單影隻地徘徊在那裡,久久不去。……十點半剛過,從宣傳牌對面的那條街的九龍橋頭上,漸漸走來一個紅衣少女,少女急急地走著,像去赴個約會。不錯,她是來約會的!男朋友即是對面宣傳牌下的「眼鏡先生」。
正當我望眼欲穿,等得快沒信心的時候,芬出現了,走近了!她一定看到我了!要不腳步怎麼這麼慌亂,以至於都快不會走了……她的出現,給我陰暗的心裡投進一束陽光,我連忙舉目相迎:她穿到十字中間,笨拙地給一位正面走過的老頭兒讓著路,最後,終於來到了我跟前!我的心在胸間狂跳,不知說什麼才好。芬看著表,像很累似的嘆口氣,道:「不遲吧!讓你久等了……」
「不,不遲!我情願等!」
「你會後悔的!」
「我絕不去尋著吃人間難找的後悔藥!」見她好像已忘記了剛才的不愉快,我便「幽了一默」。
她像沒聽見似的,並不看我,說:「這兒不是談話的地方,咱們走!」
我們漫無目的地順著宣傳牌後面的街道走著。我從皮包拿出兩隻早已買好的油餅給她吃,她搖搖頭。我便買了口香糖、葵花子之類的東西讓她提上,且又買了兩隻「火炬」,給她了一隻,並且說:「你就像冬天裡的一把火,熊熊火光照亮了我!」
誰知,她卻說:「我胸中的火已不再『熊熊』了!」
我心一沉,又說:「那快給姑娘一把火,吃了這個火炬吧!」
兩人往糧庫背後的菜子川方向走去,冬天的菜子川水瘦山寒,山上光禿禿的,河裡已結了冰。遠離了喧囂,我問:「你們是不是過錯了星期天?」
「不知道。管他星期天不星期天,反正我整天待在那裡邊!」
「你還去你姑父那兒嗎?」
「早不去了,他回省城了。」
「那你快有小表弟表妹了!」
她想笑,可沒笑出來。一會兒,才說:「一天挺煩的!我同學給我寫了兩封信,我都沒回信……」
「你同學男的還是女的?」
「你猜猜!」她回眸望著我,滿眼真誠,見我猜不出,就說,「當然是女的囉。」
「追求你的男孩一定很多,你每天都能收到情書吧!」
「你胡說什麼呀!成心不讓我好過……」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
「那要看你怎麼對待。」她興奮起來,「我每次回家等車,總有小車停在我身邊,問『小姐走不走』……」
我相信她的話,便說了些女孩子如何注意人身安全的話。她就又說起他們的班長如何「討厭」的事來,我就問:「你們的班主任管不管?」
「管哩!她罵人挺厲害,對我這事很重視。可她也挺『討厭』,對我太在意了,她這人可能有病哩……」
「你們班主任叫啥?」
「叫胡霞。」
「胡霞!怎麼名字挺熟……」
「你肯定知道哩,是胡龍的姐姐。」
「噢,我聽冰南說過。她對你咋個好?」
「她硬給我衣服,就是教室裡我穿的那防寒衣,東西不貴,二十五元。但感情上,人接受不了。」
「她不是在搞『同性戀』吧!」
「不知道!我還沒搞過『異性戀』,她倒搞起『同性戀』了!」
這時,到了一個村牌前,我便好奇地去讀村牌上面的字,她沒有跟過來,我有些失望地說:「你看,這是什麼字?」
她走上前來,認了半天,才說:「金——金,金家。認不得!你說啥?」
「讓老師告訴你,金冢村。冢者,墳也,讀如『種子』的『種』。」
「知道啦!我聽說有個『金冢』很大,很大,就在這川裡……」
「那不是嗎?」我用手一指,「『城東有個金裡冢,把天戳個大窟窿』,說的就是這個啊!」
巨墓
她驚奇地望著那平展展的河灘裡冒出來的龐然大物,半天,才說:「哇,這麼大!古代人也太好大喜功了,修個墳就像造座山,這還了得!」
我見她來了興趣,便問:「你說這到底是誰的墓?」
「可能是古代一家姓金的大戶,為了炫耀他們的財富,而為祖上修的。」她不假思索地說。
「好有想像力。還有沒有?」
「也可能是金代人修的一座巨墓。在宋金對峙時期,咱們這兒被金人霸佔,文化館裡的大鐘上就清楚地刻著『鑄於金』的字樣!」
「哦,考證得這麼清楚!快要當我的老師了。」
「你說有沒有道理?」她不好意思地問。
「有道理!照後一種推測,我們還不如說就是金兀朮的墓。」
「我怎麼沒想到!你永遠是老師啊!你在實習時,給我們講過『嶽飛大敗金兀朮』的故事……」
「是嗎?我都忘了。」
「你忘得這麼快?」她有些失望,可又高興地問,「你知道剛才教室裡那女孩是誰嗎?」
「我還要問你哩!」
「謝花!」
「謝花!我對她當時印象很深哪,可今天怎麼也想不起,一點印象也沒啦。」
「你對我印象當時很深嗎?」
「深啊!我有時想起來,就不由得像你當時那樣,」我拿手在臉上一繞,「流眼淚噢!」
她「咯咯」地笑起來,眸子裡放出奇異的光彩,問:「你在石盤鎮見到我時還有印象嗎?」
我搖搖頭說:「只有一種感覺——似曾相識的感覺。」
她又滿意地笑了。我問她:「你對我有印象嗎?」
「無可奉告!」
我倆一起向那龐然大物挺進。天陰沉沉的,麥地裡儘是幹土粒,麥苗早幹了,經腳一踩碎成粉末兒。見此景狀,我對芬說:「有沒見過雨的孩子哩,你知道嗎?」
「不可能,哪個孩子沒見過下雨?」
我便對她說了在鎮上那天的事,她深有感觸地說:「咱們這兒的氣候也太惡化了!我記得我們小時候不是這樣。」
「我們?我和你不是一個年代的人哪!你小時候不是這樣,我小時候更非如此呀!」
金冢腳下
我們來到金冢腳下。勤勞的農民為了多種一寸土地,已將金冢的「腳」完全砍去,以至於我們怎麼也上不去。我要抱她上去,她不肯。她幫我先上去了,我伸手去拉她,她猶豫一下,將手交給我。我倆便手拉手,一跌一滑地走到了「金兀朮的頭上」。
金冢上面是一個南高北低的斜坡,狀如馬蹄。「馬蹄」中間有一個地道通向半腰,靠北面的地方有幾棵杏樹。我們便倚著杏樹說起話來。突然,芬像發現了「新大陸」一樣:「哇,有程老師的名字哩!」
我連忙過去看,一棵粗細的黑樹幹上,刀子刻出了紅色字跡:「程軍、方芳在此一遊!」
「想不到啊!這裡還是個『情人島』……」我感嘆著。
我正在看時,芬又叫起來:「怎麼又是方芳?」
我就又移到芬跟前的那棵樹前,樹幹上令人吃驚地刻著:「冰南、方芳在此一遊!」
「方芳,多好的名字!可怎麼能如此?」
「方芳已經永遠不再芬芳,但願你的名字永遠芬芳。」我說。
「這是我最低奮鬥目標。」
「你知道什麼是愛情嗎?」
「不知道!想知道!」
「那麼,記住:愛情不是遊戲!」
我倆誰也不說話地挨坐在「巨人」的肩上。腳下,菜子河像條銀帶,繞冢三匝,西向而去。好一會兒,她問:「你在想什麼?」
「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我是一條小河——腳下的小河,已經冰涼的小河!」
「那我就是這個『冢』了——徒有虛名的『冢』,怎麼留也留不住小河的無用的『龐然大物』!」
「……」她無限傷感地說,「這也許是命中注定的。」
「愛一個人不一定要得到她。」我同樣傷感地說,「如果我不大你這麼多……」
「咱倆?這不可能!」她斷然道,將臉埋在撐起的膝蓋裡,用手臂圍起頭不斷地揉動著。
風兒吹動著她的頭髮,吹動著冢上的一切,吹動著我的心。我不覺生起一腔豪壯的情懷,心裡念道:「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理智上,我覺得芬做對了,我佩服她,覺得她像我理想中的女孩。感情上,我不能割捨對她的愛,不能忍受芬不愛我。當此之時,我更愛芬了。芬繼續將臉埋著,好像等待一個吻或比這更浪漫的什麼,或者什麼也不是。然而,我是浪漫不起來了!
「我要去鑽一回地道!」我說著就走了。
地道口
地道並不長,從上面入口下去,只容一人穿過,腳下滿是腥臊的幹土,等到光線剛暗下來四五步,便又亮起來,可知就要到半腰上的出口。我故意在裡面逗留了片刻,見腳下有帶血的衛生紙卷,我便心安理得地撒起尿來。這時,聽到芬的喊聲:「下來,出來!出來,我在半腰……」
我偏不「出來」,喊道:「上來,進來!進來,我在半坡……「
這樣反覆喊了幾遍,芬便發出「最後通牒」:「洞中人聽著,再不出來,『本小姐』就要『打道回府』了!」
我連忙回話:「洞中人明白,路某人出洞『勤王』來也!」
回來的路上,我心情異常複雜,已隱隱感覺到胸口作痛。——這種感覺,只有考研報名未被獲準那次才有過。我知道,接下來便是心的流淚、眼的滴血……
Ade,我的青春!Ade,我的愛!——我還有什麼可說。
但,這能怪芬嗎?芬不愛我絕不出於愛,而是出於道德。想想啊,她比我小十歲。她這樣決定就像維納斯斷臂,唯其臂絕,方顯本色。芬啊,你就是你,絕不同於別個女孩!我已經想像不出她這種決定的反面,究竟有多美了。——這是我對芬的寬容嗎?這是我太愛芬了嗎?
列夫·託爾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一書中透露過這樣一種意思:愛需要愛的雙方在智力上,特別是在理解力上大體相當。芬能做出今天這種決定,就充分證明:在我和她之間,在我們這場愛中,我倆不僅人格平等,而且智力對等。這使我愛而無憾,憾而無怨。偉大的事需偉大的人去做。由此而言,大哉,許芬!——這是我太痴了嗎?這是我過迂了嗎?
總而言之,I have no idea.
「這個,你的!」芬遞過食品袋,卻將皮包仍提在手裡。
我要芬吃,芬不動嘴,卻說:「我要是你,我就不這麼傻!」
「我不去傻誰來傻?傻慣了,再傻一次又何妨。」
「你是個聰明的傻子!」
「你是個不傻的女子,永遠清楚自己該怎麼做。」
「你怎麼崇拜起我來了?」
「好女孩是一所學校,從一開始我就這麼想。」
「我不能使家人失望。」
我後悔剛才沒吻她一下,想找個地方再坐坐,被她拒絕。
快到縣城,已經能看到糧庫的後牆了。芬講起學校體檢的事,問起我她有多高多重,我說:「你過來比比,我就知道了。」
她走近了,我準確地說出了她的身高,她吃了一驚。
我說:「讓我抱抱,我便知道你有多重。」
她拒絕了,我們很快分開。
無論如何,我應該學會遺忘,用眼淚洗刷前路,勇敢前進!是的,我的愛情鳥已經飛走了,可我的生命樹還應該常綠。我現在才懷疑起來,如果我當初不立志考研,那我現在還能不能支撐下來。眼下,最重要的,自然不是傷心而是去G市報名。
第三天中午十二點半。當我再一次踏入這座令我傷心的小縣城時,天竟放晴了。縣城上空的空氣喧囂著,讓人頓生煩躁。
九龍橋
我急急地下了車,匆匆跨過九龍橋,向職中方向走去,我要再「痴」一次。在G市,我經過一家精品店時,發現了一樣最能表明我心意的賀卡:木紋紙的底色上,兩朵同根生的荷花,正含苞欲放地彎頭向它們面前的楓葉致意:Best Wishes。我便在賀卡裡寄語解蓮人:「往事如煙,隨風飄散。千回萬回,彌留心間!」不用講,現在我是給芬送這張賀卡的。
然而,我卻愈走愈膽怯,愈走愈沒信心。突然,我發現,離校門不遠有三個學生,其中就有芬。她一定發現了我,要不,怎麼會掉頭就走?我一下子如洩了氣的皮球,癱在原地,動彈不得。但我的腦子卻在迅速運轉著:賀卡怎麼辦?終於,我打定了主意,捎過去,一定要送到她手上。這時一個路過的女孩好奇地打量著我,我便獲救似的問她:「你認識芬嗎?」
「芬?怎麼不認識!我都把你認下了,你找她?」
我這才意識到她是我第一次找芬時認識的女孩,便對她說:「這兒有個小東西,你捎給她吧!」
女孩爽快地說了聲「沒問題」,轉身就走。我這才如釋重負地返回車站,心想,今天回去還可以複習一大晌。正當我在找車時,發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竟是程軍。他也發現了我,走過來。我開玩笑:「怎麼,陪方芳到金冢遊了?」
「那害貨誰願陪陪去,本人無此『雅興』。」程軍笑著,很高興,「這麼說,你把咱學生引到那兒『鑽洞』去了?」
「我們在那兒來了個『告別儀式』!」
「呦,這麼隆重!依我看,你倆這輩子就休想說『再見』了。信不信我這句話?那金冢就是見證!」
「你和方芳,甚至方芳和冰南都被金冢見證過,可結果怎麼樣?」
「冰南和方芳?!」想不到程軍比我當時還驚詫,「那就更見她是個破貨了,你怎麼能把她跟芬比!」
「不比又怎麼樣,結果是一樣的。」
見我如此悲觀,程軍鄭重起來:「今天你們真的告別得很徹底?」
「今天沒有。」
「那你今天幹啥?」
「我去G市報考研究生回來了。」我覺得這事不應該隱瞞程軍,便「實話實說」。
「你這傢伙怎麼越來越不老實了!是可忍,孰不可忍?這麼大的事怎麼不提交『光棍委員會』討論,便『通過』了呢?」
「『委員會』早討論並通過了。我得嚴正聲明:你已經光榮地退出『委員會』了。」
「我得調查調查,就在今晚。——把你的報名表讓鄙人見識見識。」
「別『鄙人鄙人』的。我這就拿,在皮包裡……啊。皮包哪裡去了?皮包不見啦!」我驚呼著,想不明白包究竟是在G市還是在縣城的什麼地方丟了。
程軍也陪著我干著急:「你想想,不能急啊!你回來上車時帶著沒有?」
「帶著,我還取了賀卡哩!」
「一個賀卡就能把你搞暈!是不是擱車上了?」
「對,是擱車上了!那是發正城的一趟車。」
汽車站
我倆在車站的所有車牌前「巡查」著,就是沒有發正城的車。我們又去車站打聽了一下。服務人員說:「肯定不是發正城的車,發正城的車不進站,直接就走了……」
我心裡糟透了,怎麼會發生這種事!程軍著急了:「這怎麼找啊,裡面有沒有緊要東西?」
「我的大專、中專、本科畢業證和所有證件全都『一包裝』啦!」
「唉!」程軍癱了,閉起眼睛。
我這才冷靜下來,心想,生活中自己要給自己操心哩。我仔細想了一回,尚能記起那車的一些特徵,便告訴了車站工作人員,工作人員給我參謀說:「去城原找車去!」
程軍將我送上車,抱歉地說「還要開個會」,便走了。城東發市上的車都在城原車站停。一到城原,我便在車站來了個「大搜查」,可結果卻令我大失所望。我的心直往下沉,覺得世界上再也沒有比自己更荒唐的人了。正當我如喪考妣、不知所措的時候,眼前的景象吸引了我,這個車怎麼這麼眼熟?不錯!這正是我回縣城時坐的那輛車!我連忙轉向駕駛座前的窗玻璃旁去看:奇蹟般地,我的包好好地「睡」在玻璃窗裡面的塑料臺上!我連忙跑上車抓起包,嘴裡說:「我的包!我的包!」
車內空蕩蕩的,只有一位四十來歲的中年男人,像售票的,見我如此,便說:「你的包!你的包!」
我慌忙向他說:「謝謝,謝謝!」
他也不斷地向我口稱「謝謝」。——原來竟是個瘋子,司機正在外面無可奈何地喊他下車。
啊,我和瘋子竟一步之遙!
……
趕回縣城時已五點多了,天色漸漸暗下來。我連忙跨上一輛蹦蹦車後廂。車子爬上了東山。一個學生模樣的男孩跟我打招呼,我應付著,卻怎麼也想不起他是誰。這時,坐在他身邊的漂亮女孩衝我笑笑,示意我靠裡坐。我一下子驚呆了,這不是個小「芬」嗎?或者說,是一個大「婧兒」。她是那麼清純,沉靜而美麗,就像一滴水那樣坐在我對面,使我不斷地想:她是不是芬的妹妹?可又一想,芬沒有妹妹呀!再說,這女孩氣質非凡,有芬所沒有的冷豔。這時,她正坐在那兒,不言自威。好奇心促使我不得不接近她,我問:「是學生吧?」
「對!」女孩答道。
「我認識你哩!」男孩說,「我在我表哥跟前住。」
我這才想起,周紅的表弟這冬天一直住在小學裡,便說:「你叫屈才。我見過你!你成績怎麼樣?」
「還過得去。」
「中考能考多少分?」
「連歷史八門課,總分七百七十九。」
「哇,你這麼棒!比我上中學時還好。」
「這不算啥。出水才見兩腿泥哩,明年能不能考上還是個問號。」屈才謙虛著,一偏頭說,「人家倪小伊才叫棒哩,都出一本詩集了。這次團代會上成了媒體焦點,都上縣臺了!」
我吃驚地望著這女孩,她就是倪小伊!絕啊!山溝裡的「金鳳凰」。倪小伊並不驚慌,用明淨的目光瞧瞧我說:「程老師經常說你哩!你就是路老師吧。還得向你學習!」
「哪裡!哪裡!後生可畏,還得向你學習!你的那篇祭師文很感人啊,刊出來沒有?」
「見報啦!多虧你提醒才見了大報。」她真誠地說。
這時,前面駕駛室裡的後背玻璃被敲得「咚咚」直響。屈才說:「路老師,程老師叫你哩!」
車停了下來,程軍跑後來,急急地問我:「找到沒有?」
「什麼?」
「包!」
「找到啦!」
他就拉我到前面去坐,說是後面說話不方便。
三輪車
我倆坐在前面駕駛室,三輪車開動。我問:「你們開團代會啊!」
「對。你看我們石盤團委的這兩個團員代表怎樣?」
「我初步考察了一下,用四個字概括:『風流佔盡』。」
「你可甭說呀,這兩個娃娃可真給咱們爭了光。倪小伊是『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屈才也以其慷慨激昂的演講獨佔鰲頭,你聽他說什麼?他說:『當代青年的最大光榮就是:愛我中華;當代青年的最大任務就是:為國奮鬥。我願在愛國主義的大旗下,奮鬥不息……』多麼振奮人心的豪言壯語啊,使我這個『老青年』聽了都『俱懷逸興壯思飛』……」
程軍滔滔不絕地說著,我都被感染:「想不到你這次『團代會』收穫這麼大!」
「你大概不知道,上次收穫更大!」他眉飛色舞。
「啥收穫?」
「弄了一個『大件子』。」他詭秘地。
「什麼『大件子』?」
「『光棍委員會』的奮鬥目標是什麼?」
「噢,是老婆!」我恍然大悟,「秀梅同志就是你上次開『團代會』認識的?」
「沒錯!」程軍得意道,「想聽嗎?」
「想講就講!」
「沒啦,不想講了!」程軍賣關子。
我便央著他,他才開講了:「那次摩託出事後,姓方的甩了我,我那個情緒呀還真夠低。不久,縣上通知開『團代會』。我想推掉,可校長硬讓我去。我打算帶咱學生許芬和董翔——你不知道——去開會,可校長硬是不讓許芬去。不得已,我只好帶著那個男生灰溜溜地參會。
「誰料,來到縣上,人家許多團委代表都是有男有女,大多數還是女多男少,說是體現『尊重女性』精神哩。可我倆只是兩個男性『公民』。我當時自覺比人矮了一頭。縣團委毛書記了解這個情況後,在開會之前,點名批評了石盤團委,你可以想像得出我當時的懊喪心情。
「第二天分組發言,我被分在了婦女組。當時我還不了解情況,興衝衝地準時向二樓會議室走去。一進會議室,竟是個『女兒國』:與會者大多是女中學生,也有個別女教師、鄉上幹事和師範女學生,連主持會議的也是縣婦聯的年輕幹事。我一走進會議室,立即吸引了全場目光,接著會議室裡爆發出一陣掌聲。掌聲把我連日來的陰晦心情一掃而光。婦聯幹事說:『程老師的到來,撐起了這半會議室,我們要隨時關照咱們的這位男半邊天……』
「下午發言,議題是:新時期的婦女應如何做。分組更細了。我被任命為一組組長。組員是八名女學生和志丹中學女教師。你一定猜得出,這女教師就是秀梅。討論開始後,大家發言異常積極,氣氛熱烈,引得全場內的其他各組不時『休會』。秀梅發言大談『五四精神』,全場都在聽她的演講。她演講結束時,全場報以熱烈的掌聲。輪到我做小組總結髮言了,秀梅用熱情的目光鼓勵著我。我放開喉嚨慷慨陳詞:『新時期的婦女,面臨著歷史上任何時期婦女都沒有的機遇和挑戰,如何做呢?我組九名成員做出了響亮回答,特別是志丹初中的孫秀梅同志,更是以自己切身體會對『五四精神』進行了生動詮釋。這裡,我想把『五四精神』其中的三方面提出來說說。新時期的婦女,首先應該事業上自強,其次應該經濟上自立,最後應該做人上自重。這三個方面,缺一不可。……』等我的話講完時,桌上已擱上了一杯糖茶水……」
團代會
「從此以後,你和秀梅同志就開始了糖茶般的生活……」我說。
「不錯!會是四月多開的,她八月份就調了過來,國慶我們便結婚了。」
「你可真是步步為營啊!」
「談戀愛你要用腦子哩。機會一來,就看你腦子管不管用。上次『團代會』只給我提供了一個機會……」
「看來,你『能徵善戰』,堪稱『程大將軍』啦!」
「是啊!」程軍自賣自誇,「寫稿子我不行,談戀愛你不行!」
兩人大笑起來,惹得司機也笑個不停。孰料,在笑聲中卻將我拉到了中學門口。程軍說:「你等著,我用車子送你!」
我拒絕了,和屈才摸黑走向小學。七點多,睡得早的人已休息。只聽得辛年的房子裡尚有人在說話。我剛拉亮房子燈,周紅和冰南就連聲喊:「路博士,路博士!」
我問:「冰南,你幾時上來的?」
「我成了教委的『政治犯』,是被黃主任『提審』來的……」
我一驚,連忙問周紅:「怎麼回事?」
「地區教育處派員專門了解咱鎮上烤菸款的事。事畢,黃主任專程用摩託車將冰南接上來啦……」
「接上來啦?他那麼優待『犯人』!」冰南道。
這時,丁會計在門口叫我。
丁會計房子裡,黃主任盤問起了我。他問我知道不知道是誰給上面「寫的信,告的狀」,我說不知道。他就又問,「是不是冰南寫的?」我說不知道。他再三盤問,我便將冰南那天要發一封「特殊的信」的事提供給他。黃主任滿意地說:「你素質很好!是咱教委的人才。現在名報上啦,你好好努力吧……」
回到房子時,冰南正等著。我便把剛說的話重述了一遍,冰南有些失望地說:「你怎麼把開玩笑的話當實話?」
我說:「你給黃主任說這事了沒有?」
「沒有。他生性多疑,我怎敢給他提供破綻!」
「我相信你沒幹那事。因為你給我這樣說了,你再給他這麼說吧!」
冰南又去找黃主任。
一會兒,我聽冰南在院裡大聲說著:「……今冬無雪天藏玉,明春有雨地生金……」
(小說繼續連載中……)